拖了三年半的官司终于结束了

 

1 

 

四五年前，我经历了一场车祸。在十字路口，由于对方闯红灯，撞到了我的车。

 

对方三十多岁，金发。撞了我之后，把车停在路边，给警察打电话。 

 

由于撞击很猛，我的车拐了90度的弯，车头车身被撞得惨不忍睹。撞车后，腰部颈部虽有不适，但我觉得没受伤。由于惊吓，过了几分钟定下神来，才下车去。

 

几分钟后，消防车警车到了。消防员问我们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医院，我说不必，金发也说不必，这时候她突然哭起来，消防员都忙着安慰她。

 

两位警官查看了现场，拍了照片，因我的车被撞得90度转向，车胎在地面上留下了擦痕，警官似乎对此颇有兴趣，两人交谈了几句。接着，警官走过去询问金发，只见她边哭边说，相当可怜。问完了她，又来听我的陈述，我很冷静，向警官报告了对方闯红灯的情况。警官留下名片，让我过几天去警察局拿事故报告。这会儿，金发还在哭，明明是她的错，看上去倒像个受害者，而我，却显得像个“冷面杀手”了。 

 

警官让我跟对方交换保险信息，正巧金发丈夫来了，穿着军装，戴着眼镜，海军中尉。之后我跟中尉交换了信息。

 

车祸由于没有证人，成了“她说我说”，难以判断谁对谁错。保险公司调查之后，马上理赔了。我想，既然对方也有保险，一定也理赔了，这个车祸就此翻篇了。 

 

2 

 

出乎意外的是，车祸过后近一年了，保险公司突然通知我，金发找了律师，要求索赔10万，理由是金发曾动过腹部手术，撞车时，腹部碰到了安全带的搭扣，造成腹部凸起一块。金发“是一名健康、喜爱运动的年轻女性，腹部的破相将影响她日后穿比基尼”（这是律师要求保险公司索赔的原话）。律师函措辞强硬，倘若某月某日前得不到保险公司的索赔，将采取其他法律行为。

 

我买保险的目的就是为了应付这些麻烦事，除了车险房险，还保了额外综合险，保单金额挺高的，足以支付10万。我心想，这不是保险公司的事吗？他们爱付不付，与我何干？ 

 

过了对方律师的“限定日期”之后，保险公司给我打电话，拒付10万，为此，对方可能把我告上民事法庭。我接到法院通知后，需要马上跟保险公司联系，公司的律师会帮我打官司。 

 

果不其然，几个星期后收到了法庭通知。金发和中尉把我和某人告上法庭，索赔100万。 金发告我，也就算了，那天车祸，中尉和某人都不在场，怎么把他们也拖进来了呢？

 

某人被告，是因为车登记在我和他的名下。至于中尉，看了他们要求索赔的内容就知道了。索赔包括： 

 

一. 金发的医药费、精神损伤费、腹部破相费。 

二. 中尉的精神损伤费。据说金发神经紧张，家里气氛不佳，引起中尉焦虑，工作分心。

三. 中尉的性生活补偿费。金发精神受损，对性生活失去兴趣，中尉失去了性快乐，需要补偿。 

四. 金发的经济损失。金发有一家运动服饰的网店，由于车祸影响情绪，经营中断，要求赔偿损失和预期的收入。

 

这也太离谱了吧？看着看着，我忍不住笑起来。倘若我在小说里看到这些，会认为是作者瞎编的。可是这些荒唐的要求竟然是真的，这家人大概想钱想疯了吧？ 

 

3 

 

毕竟这是本良民第一次被人告上法庭，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于是我去咨询了一位朋友，她是处理车祸理赔纠纷的行家。刚听完金发腹部破相，要求索赔，她马上问：金发是演员还是模特？一听金发是家庭妇女，她立马断定金发的律师水平不高，听到还要赔偿中尉丧失的性快乐，朋友觉得对方律师极有可能是“追救护车的” （ Ambulance Chaser ） 。 

 

“追救护车的”是律师中的一支，因为缺乏客户来源，听到哪里出了车祸，就跑去现场拉客户，向保险公司索赔，索赔金客户律师分成。因车祸现场常出现救护车，故而被民众戏称为“追救护车的”。 

 

朋友的判断鼓舞了我。不久跟保险公司的律师联系上了，他非常有经验，也很酷，上大学时是伯克利辩论队长，能说会道，从事律师一行后最喜欢做的是上法庭跟对方律师唇枪舌剑，决一雌雄。这样的人自信心满满，且不管他能否打赢官司，他乐观的态度已经感染了我。 

 

律师三言两语打消了我的不安，首先，这是一起民事案，不是刑事案，打官司都是为了钱。其次，哪怕我方输了官司，我的保险金额也足以支付100万，也就是说，无论输赢，我无需掏一分钱。再说，律师跟保险公司有长期合同，拿固定的律师费，官司的输赢都不影响他的收入，他想打赢这场官司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感觉（ego)。如此要强的人我喜欢，做事会比较尽心。最后，律师从业三十多年，有丰富经验，会帮助我走过法律程序。 

 

接下来，是漫长的过程，原以为一年之内可以有结局，却遇到了疫情，一拖再拖，拖成了三年半。 

 

一起小车祸，保险公司几天就能处理完，却因为打官司，不得不投入时间精力去调查双方的情况。 

 

我方律师调出了警察的车祸报告，一看就放了心。虽然警官没有直言谁对谁错，但在报告里写道，警察刚到现场时，金发承认经过十字路口时，不知是红灯还是绿灯，因为放在座椅上的电脑突然掉到地上，她弯腰去捡，然后就撞车了。之后，金发丈夫到场后，她改口说，她的前方是绿灯。我的陈述是：前方是绿灯，由于金发闯了红灯，快速进入十字路口，从左边撞到我的车，车被撞得转向90度。 

 

4 

 

我方律师及时获取了对方和有关人员的证词 (deposition)，我对金发一家也有了较多的了解。 

 

金发曾在海军服役两年多，后因心理疾病退伍。她曾有过一次婚姻，之后带着一个孩子嫁给中尉，两人又有了两个孩子。金发在前几年做了隆胸和六块腹肌的手术，可是腹肌手术失败了。在车祸前，金发已为此就医多次，还曾做过修复手术，但未成功。 

 

车祸后几个月，金发开始频频去看伤科和神经科，抱怨肩膀疼、脖子疼、腰疼、手臂疼等症状，据她自述各种疼痛均来自车祸，可是医生检查不出肌体有损。后来又去做了腹肌修复手术，医疗费用高达十多万（估计这是律师教她积累病史）。

 

据中尉称，金发网店刚开张，三个月赚了八千块，经追问，八千块是销售价，不是利润，扣除成本费，实得一千左右，因此金发预期的年收入十万纯属空穴来风。 

 

律师仔细询问了金发家的开支，根据中尉所述（带点儿吹嘘），家庭的年开支在26万左右，而中尉年入12万，显而易见，这家人入不敷出。 

 

至于车祸，当天录笔供的警员愿意出庭作证，他初问金发红绿灯的问题，金发回答不知道，甚至说好像看到红光一闪，但中尉到场后，改口说她有绿灯。金发又称，我开车超速，把她撞伤。警官说，我车里的空气袋相撞时没有打开，可见车速不快。当被问及她的车速时，金发说40左右，中尉很肯定地告诉律师，不是40麦，是34麦。如此精确的回答一听就是谎言。

 

律师最后总结说，如果上法庭，金发和中尉都不是好证人，金发太戏剧化，说话前后矛盾，哭哭笑笑。中尉则太“军官”（习惯跟小兵打官腔），话说得太绝对，让人难以置信。 

 

5 

 

对方律师拖拖拉拉，准备了几个月才给我录证词。之前，我方律师给了我三点建议，第一是不知道就回答不知道，不要凭想象瞎猜。第二是时隔数年，有些事可能印象模糊，如果不记得就说不记得。第三是要听清楚问题再回答，不要抢答。问题听不懂的话，就让对方重复一遍。律师让我不要担心，如果他听出有圈套，马上会提出律师异议(objection)，提起我的注意。总之，律师录证词，都是希望对方说得越多越好，言多必失，律师可以抓住差错，大做文章。简而言之，跟对方律师说得越少越好。 

 

第一次录证词遇到技术问题，只得改期。由于疫情泛滥，拖了一年，最后通过Zoom完成。对方律师的确不如我方精准干练，问话有点儿拖泥带水，招致我方律师频频提出异议。再说，我的故事很简单，就是对方闯红灯，不需要添油加醋。对方反复让我重述，可能是希望找出前后不一。我就一再重复简短的回答。事后得到律师的夸奖，喜欢我这样的客户，冷静、寡言、说实话。

 

两个星期前，律师来电话，案子终于了结了。在上法庭之前，先由调解员调解。双方陈述了大致情况后，调解员问律师，保险公司最多打算赔多少？律师回答二万。对方律师嫌少，调解员说，如果上法庭，估计这二万也危险。对方律师一听，赶紧庭外调解了。

 

说实话，我还有点同情对方的律师，辛辛苦苦三年半，哪怕赔偿金对半开，也就挣了一万，可是其中开销不少，比如我方取证词的时候，要陪着她的客户。自己取证的时候，要雇法律速记员、要付证词誊写费。我还让对方律师付了不少口译费，为了预防万一，我要求对方提供翻译，结果口译员一小时收费300块，过了三小时后，加倍，一小时600块，光翻译费就一千多。律师这口饭，也真不容易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