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
第一章
外公、外婆及其他
五、戴文节公
徐家祯
戴熙画像 (来自《清代学者像传》叶恭绰编著, 民国十九年,商务印书馆)
我外公虽出生在那么富有的大家族中,但从小就失去亲生父母之爱,也 很不幸。外公连他亲生母亲和两位后母,一共有过三位母亲。而这三位母亲中, 又有两位与清朝历史上颇为有名的烈士有关。
外公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外婆,姓戴。外公出生十天,戴氏就生 产褥热去世。一百多年之前,医疗卫生条件都差,生孩子往往是件很危险的事, 成了妇女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连大家巨族的妇女也无法幸免。
戴氏是清朝一位烈士戴文节公的孙女。(注 1)根据臧励和等人编的《中 国人名大辞典》,文节公的生平如下:
“戴熙,清钱塘人。字鹿林。号醇士。道光进士。官 至兵部右侍郎。咸丰间,洪杨军陷杭州。熙赋绝词。投池 殉难。赠尚书衔。谥文节。诗书画并有名于时。画尤入神 品。著有画絮。其粤雅集。尤巉削雄健。”
辞典上说,戴熙是“钱塘”人,而钱塘即现在的杭州。戴家也是杭州的巨 族世家,拥有田地、质库等。他们家住在“灌”衙,我不知道衙名是哪一个字, 我母亲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在高家双陈衙隔壁,这里姑且根据字音以“灌” 字代之,可能有哪位老杭州能为我指正。(注 2)戴熙的最大成就不在于政治, 而在于书画,虽然他在清朝宫廷之中任到兵部右侍郎之职。戴熙的画名极高, 清逸绝俗,如不食人间烟火。他所画的都是小品,极少巨幛大幅,正好像一位 作家只写散文、随笔而不写长篇小说;一位作曲家只写钢琴小品、歌曲、舞曲, 却不写交响音乐和歌剧一样。
戴熙所画小品 (来自网络)
戴熙生性洒脱,平易近人。平时随手取来废纸、账册、信件背面,就作 山水小品。别人得到,都珍藏起来。戴家也有账房间,司会计出纳之事。戴熙 最喜至账房闲坐,边与人聊天,边取账簿,在背面及空白处随手作山水小品, 弄得账房先生无法在本子上继续作账,但因为戴是主人,所以账房中人苦之而 不敢言。后来,他们每见戴去账房,急急将账簿等藏匿起来,不令他见到。戴 也觉察到这情景,却不以为忤,只一笑置之而已。
戴家有个小园,大小不过半亩,但布置得小桥、流水、假山、亭子、又 有小舟,可通行,真有“尺幅千里”之妙。这是因为胸有丘壑,故能以画理付诸 实地也。
戴熙画作
戴熙一度任过广东学政,即现在所谓的科举主考官。有一次回京朝见咸 丰皇帝,皇帝问他“承”字在何部首。戴一时不及细考,即率尔对曰:在“水”部。 后来一查字典,“承”字应在“手”部。皇帝不悦,就命令他不用再去广东任学政, 可回家乡杭州去办团练,也就是训练一支地方武装,保卫家乡,想不到就此而 殉职。中国文字之不科学,从而也不可捉摸,从这一事例中亦可得到旁证。连 清朝进士、堂堂主考官都弄不清一个常用字的部首,因之而送掉性命,何况现 在一个普通学生,尤其是一个外国学生呢!
戴熙之死,当然与那个“承”字的部首没有直接关系。那是因为戴熙回杭 之后,咸丰庚子辛酉,太平军攻陷杭州。戴是杭州团练统帅,是站在清朝廷一 边,与太平军为敌的。于是,城破之后,戴自投入家中小园的湖里,以身殉职。 临终,有一绝命诗,十分凄怨:
病躯晚岁过时艰, 八载巡防总汗颜。 撒手白云堆里去, 从今不愿到人间。
诗中“白云堆”即戴家小园名。抗日战争之前,此园遗址尚在;数十年前, 已经填废了。
为了表彰戴熙的忠于职守,咸丰帝就追谥他为“文节公”。
虽然戴熙在我出世之前近一百年已离世,但他的画我倒见过,那时挂在 我外公房里,共有两幅,每幅都只有不到一尺见方,是淡淡的彩色的风景画, 画的是月亮、杨柳、远山、西湖,装在镜框中。画的风格真如同莫扎特和舒伯 特的后期作品那样清高、飘逸,又有一种凄苦之感,好像虽在人间作曲、作画, 却已知不久即将撒手而去天外,而且从今不愿再到烦恼的人间来了。这种音乐 和画总给我一种不属于尘世,只属于天上的感觉。那两张画我记得在“文革”之 中,似乎还在大舅舅房里墙上见过。可能,红卫兵根本不知道那两幅小画的价 值。戴文节公的画留在世上的本来极少,对高家来说又有特殊意义,这两幅画 的价值可想而知了。在《中国人名大辞典》上查找戴熙生平时,偶然也发现他 弟弟戴煦的事迹,原来他也在同时殉难。我想此事可能连我父母都不知道,因 为我从未听他们说起过,所以也在这儿抄录下来:
“戴煦,清熙弟。字鄂士。号鹤墅,又号仲乙。初名 邦棣。诸生。绝童进取。好畴人学。张福禧、李善兰辈皆 与订交。著船机图。又续成项名达象数原始。咸丰中洪杨 军陷杭州。熙殉难。煦亦投井以殉。”
注 1:查考戴氏族谱,我外公的母亲是戴熙幼子戴穗孙的第二个女儿,名戴爱。
注 2:“灌巷”应为“贯巷”,现在杭州中山北路附近。关于贯巷戴家,我大舅有补充说:“事实上 戴家并非走贯巷出入,而是走麒麟街,故称‘麒 麟街戴家’。戴家废园正好在我家西、 北两面的墙外。我家最西面有块菜园,其西北角墙边有一个瓦砾堆,堆顶及于墙的上部。 我们幼时常爬到堆顶去玩,戴家废园可一览无遗。园的南面是一大池,有水阁三间,临 池而立,阁高可三层,登楼可以赏月;其西面有小桥及竹林,东面植树成林,虽已废了, 而规模仍在,格调十分优美。想不到文节公即在此赴水而死。”
现在,戴家在贯巷的房子和庭园当然已经尸骨无存。前几年,我 去 杭 州 , 住 在朋友位于凤起路、中山北路的一个叫国都公寓的小区内。有一天出去散步,发现小区 后面就是贯巷。我大吃一惊,没想到我所住的公寓,大概就建在戴熙尽忠的水池“白云堆” 之上!
戴熙书法 (网上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