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3-1）

我们念到了小学5年级的时候，常老师就”吃不住”了，但她依然教我们的语文课和政治课。这个极左的女教师还经常一个人带我们班去农村大田里劳动，频率一度高达每周一次，至少半天。最远的地方我们去过中央门外的农村，走去要约2个小时。常老师也还是班主任，依然要天天来训话，但我们的数学课她不上了。上数学课时，我们就到另外一个班去上，两个班的学生合并在一起上课，教室很小，就把课桌抬走，放在教室外面。大家都挤挤坐，我们的小屁股，（其实也不小了），只能搭着一点点板凳，一次连着上两堂课，下课后感觉很累。开学的时候是秋天，天气也转凉了，大家穿的衣服也厚了，而且不少少男少女的身子也迅速的蓬发起来了，长期这样搞下去，肯定是不行滴。

这时，张老师降临了。她是一个高头大马的女人，皮子雪白，鼻子尖尖，眼睛深凹，头发干枯，棕色，像洋人。她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我们小学校的人文景观，她与所有其他的女教师都有着巨大的差别，即是有型的，更是无形的，后者抽象的难以描叙。张老师是正经的上海人，我是说她本人是上海人，她直到念金女大时才离开上海。她是华侨家的千金小姐。

张老师調来的目的是为了教我们英语课。南京市当时挑选了几所小学从五年级开始教英语，但最后只有我们学校成功的开了英语课，我们班还是试点班级，虽然当时最响亮的口号是“打击帝修反”。但张老师并没有一星期只教我们几小时简单的英语，很不幸，她还成了我们的数学老师和副班主任，常老师训话时，她就站在旁边，从来都不多嘴。她与我们的正班主任常老师相比，犹如地球的南极与北极。张老师的出现，至少让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教室上数学课了。

张老师是学校教师里学历最高的人，她是金女大毕业的，英语当然好，教大学生都绰绰有余。但她学的是幼儿教育，所以她一直都在幼儿园工作，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幼稚园老师，当然她是在一家很好的幼稚园里做老师。那是一家非常著名的幼稚园，鼓楼幼儿园，从开办的第一天起一直到今天都非常著名，听说培养过很多著名的大人物。荣幸的是我也是那个幼稚园的小孩，从小班到大班。不幸的是我这辈子都不是大人物，甚至小人物都不是，就是一只，小蚂蚁。张老师是我的老师，我们那条小巷子里很多小孩都是张老师教过的，我有很多朋友，小中大学的同学都是那家幼稚园的小朋友，他们都记得张老师。

现在张老师又来教我们英语和数学了，但我并没有走过去与她打个招呼，趁机热乎一下，而是像从来都不认得的陌生人一般。我也不曾告诉过任何同学，我们早就熟识，她不但是我幼稚园的老师，我们还可以说是一条小巷子里的街坊，她经常到我们院子里来，与居民小组长焦妈妈打得火热，她们都是上海人。我很希望张老师没有认出我来，我更希望她不知道我家墙上的“认罪书”的作者，是我祖父。我亲眼看到她在我家门口很认真的看“认罪书”，还不止一次，虽然认罪书只有一个版本。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我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就相信自己的直觉。张老师的出现，让我感到了一丝郁闷。

不用说，张老师的英语课当然上的极好，虽然是她第一次教英语。她教会了我们纯正的美国英语发音，怎样书写漂亮的英语字母。她还教我们英语毛的语录和当时流行的政治口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教的“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之类的英语。这对于一个刚开始学英语的孩子来说，委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即不认识单词，也完全没有语感，只能靠单纯的机械性记忆。你不能想象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子吟颂之乎者也吧。我至今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可怜吧吧的社会底层小屁孩儿，怎么就能说出口这么漂亮的英语呢？发音纯正又流利，语调也很地道，真要多谢张老师的教导，当然还有我自己的挣扎。在上英语课的时候，张老师经常会把我拎起来，“王二呆，你把这段话读三遍，大声”，于是我就放声读将起来，于是张老师就夸我读得好，要其他同学向我学习，于是大家就都朝我看过来，好像他们第一次看到我。现在想来，我早年也算是出过风头的人，多亏了张老师！

“你以前学过英语吗？”，张老师问我。

“一点点”，我说。

“跟谁学的英语？”。

“是你爷爷教你的？”。

我没有生活。在我爷爷的“认罪书”上，有他在教会学校念书，在外国洋行里混饭吃的内容。

我以前从来没有学过英语。我这辈子都没有正儿八经学过英语。

而在张老师的数学课上，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张老师的数学课也是很受欢迎的，虽然这是她第一次上数学课。不过，她受到热捧，不是因为她数学教得好，而是因为她教得，不好。她虽然是我们学校学历最高的教师，但她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可以上好我们的数学课，虽然内容并不艰深，其实很简单！所以，上课时她也说不出什么内容，就直接把数学题目挂在黑板上，然后就对着我们说，“我们大家一起来看看吧，这个题目应该怎样做呢？”，她完全是用着一副协商的口气说话。这时，下面的同学们可以不举手，就坐着说话，大家都抢着说话，教室里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同学对张老师直呼其名，她也一点不生气，依然满面春风的说“我来了来了”，当然，她上课的时候也叫同学的外号，打平手了。我还清楚的记得有的同学干脆就把板凳架在课桌上，“坐在城楼观风景”，有趣至极。同学们都很喜欢上张老师的数学课，无拘无束，轻松愉快，她就在课堂上带着大家把家庭作业写完了，师生们皆大欢喜。我们班同学其实都不聪明*，但数学考试成绩都还不错，于是张老师也圆满的交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