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时,每天路过军人俱乐部。这里是南京军区的长官弟兄们的娱乐场所,全名是南京军区军人俱乐部。里面可以看蓝球排球比赛,看游泳跳水比赛,看电影瞧大戏,看展览,溜冰……。我还在这里游过泳,是学校组织的暑期活动。这里虽然是军人俱乐部,平民百姓还是可以进来的,买票就可以,电影院,体育馆就对公众卖票。
里面还有一个很大的露天剧场,好像没有卖过票,因为没有演出,也无法卖票,石头凳子没有号码,随便坐。但是我在剧场里开过大会。高中毕业前,几家学校把中学毕业生们都带到这里开会,让积极分子们在这里献红心,表决心,带头上山下乡。于是他们就上台发言。记得一个女子说,虽然她妈有癌症,她爹是军官在外地,她还是会去农村插队务农的。她还起了誓,要带头上山下乡,要去最艰苦的农村云云。
附近的牛顿市有一位南京妇人,可能是我同一届中学毕业的,她就插队到了陕北农村,据她自己说生活苦死了。当时南京根本就没有去外地插队落户的中学毕业生,都是下放在南京郊区,去那些遥远的穷乡僻壤都是他们自己联系的,全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我想她应该也是在那个大会上起过誓的女子之一,我没有问过她是不是有这回事,以前不好意思,有机会可以证实一下。她是老教授的女儿,能这样做还是很不简单的。如果不是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她可能就是一个陕北高原上的黄脸婆姨。
我在这里还看过一次演出,“长征组歌”,是前线歌舞团的演出,但当时可能不叫“前线”这个名字,应该是叫“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类的名称吧。这应该是我这辈子唯一在此看的大戏,是同学马二叫我陪他看的。我清楚的记得这天晚上发生的事,但白天干的什么勾当,忘了。其实是应该全记住的,这是我生命中有历史意义的一天,这是我下放农村的第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那天晚上正好包饺子。坦白的说,吃饺子不是因为我。我们家不是北方人,吃饺子极为稀罕。我才吃了几个饺子,约一小盘吧,就忍痛放下了,随马二去瞧戏。我们刚出了小院子,马二就说“想不到你这么能吃”。我听了立刻火就冒出来,气死了。我是从乡下回来的农民!天寒地冻的不吃完晚饭就陪你大少爷出来瞧戏,你还说这话,真是毫无人性!他爹是一大著名戏班的班主,他家生活条件极好。那天晚上特别冷,石头凳子上不能坐人,屁股会冻结在上面的,我们只能站着看,冻得瑟瑟发抖。我在饥寒交迫中看完了演出,回到家已经11点多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又要起来去乡下上工了。终身难忘的夜晚,那天我才满18岁!
以前我经常来军人俱乐部玩,我们班上有一些俱乐部的孩子,其中一人会带我进来玩耍,他还赠送了我很多毛的纪念章,都是市面上的很少有的好货,他爹当时负责做这个事。我家周围人都好奇我居然会有这些纪念章,我家是当时的社会最底层。前几天听同学说,这位纪念章同学,事业做的风生水起,知名度很高,是名记。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飞来横祸,他忽然在家中昏倒,等到被发现时,早已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他已经在ICU十多天了,凶多吉少。为他祷告。
军人俱乐部在民国时期就是国府的立法院,大院里面的建筑非常精美,中西合璧。该同学还带我到办公楼里来过,里面的门窗楼梯过道很精美,高级,气派得很。中山北路上的围墙是镂空的,上面盖着蓝色琉璃瓦,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不熟悉的人也可以猜到这里一定是官府衙门之类的大地方。其实这里就是“革命文艺战士们”混饭吃的地方,里面只是文人艺人,都是文职人员,这里没有打打杀杀,没有刺刀见红,小资情调倒是蛮浓厚的。当然现在这些东西早已荡然无存了,里面乌烟瘴气,成了大集市。
班上若干同学都是军人俱乐部的孩子。俱乐部的孩子们都说普通话,其他小孩子不说,他们说南京话,其中有我。所以他们或者是我们一开口老师就知道你的出处了。其实不说话也不难识别,因为他们长得也好看,细皮嫩肉,举止文雅,穿着也干净整洁,看上去就像是好人家的孩子。对于这样的孩子们,教,或是不教,他们的老师们都是很喜欢他们的。
我们班还有一帮人是革命中小干部和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们,他们是大部分,总体不错,小学老师们也是比较喜欢他们的,但他们要逊色一些,因为不撇京腔,也不说普通话,有点市井,但不庸俗。这两大类人就占了我们班级人口的绝大多数,其余的人就是两端了。高端的就是几个高干子女,低端的当然就是小平民和小贫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了,人数不多,其中有我。这两端点的同学,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去年小学同学找到我,被拉入了班级群。我这才知道我们班级是“非常好”的,全年级里的重要人物子女,高级小朋友们几乎都在我们班,档次是真不低。记得一个男生,非常沉默,带我去他家玩才发现,学校旁边的三层楼大洋房就是他家,他爹原来是省厅最高领导人。我们班有的同学不说普通话,南京话?当然不是咯,人家压根儿不会,开的是京腔。我这次就斗胆问了一个老同学,“你怎么也说南京话啦?我记得你原来是说北京话呔?”,我是用很土俗的本土方言问她。 “是呔,北京话早就不说咯”,土土的南京话回我。她们就是那昔日的燕子。
文革时期,北京的一些军队高级干部被下放到了南京军区,我们班就得了好几个军区高干的孩子,档次一下子就窜上去了。记得当时南京电子管厂附近有武斗,住在附近的一位北京来的女生是被解放军叔叔从教室里接回家的。而同时一个本地转学来的男同学,说地道土话,他在我们班级的日子里,可以说是备受煎熬,暗无天日,多少人都嘲笑他,欺负他,但我没有。我即没有对他不好,也没有对他很好,因为我没有能力对其他同学好,或是,不好,但我蛮可怜他,虽然我自己也是可怜虫,但我不是受气包。
这次拉我入同学群的是教授,教授和我后来一直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到高中毕业。教授是我最古老的同学,也是我同学中学问最高的人。说到军人俱乐部也是不可以绕过教授的,用今天的话来说,他家就是开军人俱乐部的,军人俱乐部就是他家开的。教授的爹以前就是军人俱乐部的主任,“大老板”。
说到了小学同学,当然是绕不过去小学班主任的。我们的班主任是常老师,我们有4年时间在常老师手里,她虽然短小不精干,还时常病歪歪的,但她的执行力是毋庸置疑的,五十几个人被她管得服服贴贴,其中不乏若干活闹鬼。常老师以前是卫岗小学的老师。卫岗小学是全南京的头牌小学,是南京军区高干子女学校。后来城里的革命后代需要她,就来到了山西路小学。当时是文革期间,很多上学时间已经用在开批判大会,教师政治学习上了,但常老师还要给我们“开小灶”,改造我们的“资产阶级思想”,培养劳动人民感情,她还经常独自带我们班去农村劳动。真亏她想得出来,神精病,极左!
中小学教师们极左是他们的职业通病,这是这个群体的可悲之处。他们天天给学生洗脑,早就把自己也洗得非常愚昧无知,成了井底之蛙,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无从知晓),不了解新知识(拒绝学习),就知道那点可怜的陈旧的书本知识。说他们是“教书匠”,并不为过。我又得罪人了。
在家躲避病毒,清闲无聊,就写上几个字的小贴子,一来打发时间,二来博人或乐或憎,说来还要感谢常老师。常老师是“双枪老太婆”,一把枪是语文,一把枪是算术,都打得很好。常老师是南京人,但她说的是还不错的普通话,在南京人中应该是很难得的,不然她在这样的小学校里也混不下去。如果她开一口南普,学校是不会让她教这些高级孩子们的,那些学生也会把她羞辱死。常老师的丈夫是空军飞行员,这让她有了坚实的政治资本得以教授这些孩子们,虽然她不是女共产党员。我是既得利益者。
记得有一次晚上要庆祝“最高指示”发表,所有的小孩子都要集中到学校,搬着凳子坐在大马路边上等“最高指示”出笼,听完了“最高指示”可能还要连夜游行。常老师就站在我身后与一陌生人聊天,我坐在前面听得一清二楚。我全神贯注地偷听着他们的谈话,但我把头不停的东张西望,为的是不让他们意识到我在偷听他们说话。常老师非常骄傲的告诉那个人,她这个班级有很多干部家庭出身的孩子,张三是南京市革委会某领导家的,李四是某著名大厂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听说李四后来是摄影记者,在万众瞩目的空难中被活活烧死),王五又是某著名电影中某演员的孩子(听说王五的命运多舛),还有南京军区高干,省委高干,国家著名篮球教练……的孩子们。其中相当一部分同学,我没有接触过。当然常老师没有提到我,谢天谢地。其实人家压根儿就没有我,我又自作多情了。就像家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日一样。我是一只小蚂蚁,不是小草。
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别人把我当成空气,让我自由自在地运动,观察。有同学和家里人问我,你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几十年前的事你都能准确无误的描述出来。其实我的记忆力极差,英语单词极为贫乏,记不住,所以英语很烂。但我又确实在无意的观察之中记下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鸡毛蒜皮。不是我想记住,是记忆这个魔鬼缠上了我,该记住的记不住,不该记住的又忘不掉。这不,现在不是正好都用上了吗?
坦白的说,我天资很低,但现在还能写让人读得懂的文字,常老师是起到积极作用的。她逼我们每星期当场写一篇作文,这真是够狠毒的,所有人都痛恨写作文,当然也痛恨她。但这个女人就是厉害,守在我们旁边,交不出作业你不要回家,老娘奉陪到底!班上还有若干出色人物,可能与她的“狠毒”也是不可分割的。一位同学早就是南京某著名小报记者,后来还成为地方上赫赫有名的高考报志愿报学校专家,他为无数有志青年指点迷津,他把无数青年学子带进了学术殿堂,造福人类。该同学看上去像个大学者,听说他只进过10年的馆(小学5.5年,中学4.5年),著书立说颇丰。可见小学教育对人的成功是功不可没的。我同学中有教授,官员,海外富商,角儿,富婆……,当然也有不少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你我他她,大家都肯定常老师的丰功伟绩。常老师后来做了南京一间名校的校长,可惜她没做几年就走掉了。
每一个学校都有来自各个阶层的学生,但学校在分配班级的时候就有很大的讲究了,每个年级一定会有一二个好班级,配备最好的教师。我们班就是那个年级最好的班级。隔壁班的班主人就是一个说乡下土话的女教师,她班上学生读出来的汉字都是怪怪音调,带着苏南乡下土音。她足实是比常老师差远了。通常学校会把重要人物的子女们放置在一起,让他们有自己的同类,不孤单,当然也会放几个底层社会的孩子在里面,学校是不可能让所有高级家庭的孩子们都在一起,寒门子弟们在一起的,这样很难管理。高端的傲慢无礼,低端的野蛮无知。所以,学校当局需要搞平衡,“一块馒头搭块糕”。我妈认得学校的主任,我就作为馒头被搭在了常老师的碗里了。
寒假里,一天下午,常老师终于到我家来家访了。当我从她的呼叫声中意思到,常老师已经在我家楼下了。吓得我大小便失禁,就差一点点了,但被她吓到面无人色倒是真的。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呢?生病啦?”,我不得不下来见她,她问我。我说是的,感冒发烧了,家里就我一人。“我妈你又不是不认得,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你有什么必要来这里呢?我这么老实的小孩你居然还家访,你是太空闲了吧?我真搞不懂”,但最后我只说出了一句话,“我妈在学校”,她当然知道我这话的真正意思。然后我就不再说话,然后她就走了,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家访就这样结束了。哈利路亚!
其实,当时我家里是有很多人在,邻居家里也有人。当我看到常老师消失后,我笑倒在堂屋里,我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所有人都被我的恶作剧迷惑了,欺骗了。当常老师在我家外面高呼我的大名,问“XXX家有人吗?”,房间里面的人们都听到了,他们以为又是我搞的恶作剧。因为我经常会在他们吵架时,在外面高叫一人的名字,他或者她听到有人来访,立刻大惊失色,“怎么这个时候有人找上门?”,于是擦干眼泪,立马变脸,笑容可掬,赶紧出来见人,这才发现是我在捉弄他们。看到他们的尴尬又狼狈不堪样子,人们很开心。很多人都上过当,所以,后来听到有人叫名字,以为又是“狼来了”,就不当真了。我终于化险为夷,成功自救。我不相信常老师见到我家里人,会对我产生任何影响,也不相信对她有任何影响。但我确实是很抗拒她来我家。强烈的自尊心让我感到极度紧张和竭力排斥,她的来访会让我感到更加自卑。俺家没有“一张好牌”,哪一壶都不开啊!
我又赶到了大门口,要亲眼看着小学老师上了中山北路,正要转身进去,又看到了墙上的“认罪书”了。这房子是人家的,但挂在墙上的书法作品是我爷爷的。正月的午后暖阳里,“认罪书”在寒风中像荡秋千一样乱摆动,纸板已经磨破了,“认罪书”很快就要不能用了。我的心情有点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