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台湾没有清楚的认知,只知道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我从没见过面的伯父,父亲与祖母提起他时,都是悄悄的轻声轻气,不大让我听见。
四人帮刚倒台不久的有一年,一天,一封信从香港转到,信封已经被撕开了口,父亲正在午睡,看到送过来的开封海外信,爬起来读了没几行字,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委实让我们全都吓呆了。那是49年退去了台湾的伯父几十年来寄的第一封探母的信……
随着伯父的信陆续抵达,伯父寄来的港币兑换成外汇卷,我们家有了全院第一台黑白电视剧,我们一家的生活水平一下子就比普通人家提高了一截,至少凭外汇券进友谊商店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特权。
我十来岁时参加学区的普通话比赛,用的就是当时小学课本里的一首写台湾小姑娘的诗歌,我至今还记得里面的两句:林小环,我的好姐妹,你的生活是苦还是甜?那首诗歌的内容类似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写的也是一个悲惨的小女孩,只不过她生活在宝岛台湾。我朗读时很投入,眼泪汪汪,感动了评委,还拿了奖。今天看来当年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女生想象出来的眼泪,不能不说那洗脑很成功。几十年后,我跟着海外女作家们一起参观金门岛上的防御战壕,在他们的成列室里看见当年国军往对岸散发的传单,原来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口号,也是高喊着要解放大陆人民出水火,不禁莞尔。
第一次去台湾,是二十七年前,见到了从未谋面的伯父一家,伯父领着我从台南到台北再到台中,还带我去了阿里山、参观了台北故宫的宝藏。军中任职的堂哥告诉我作为外省人孩子的中华文化认同感,几个嫁给当地土豪的堂姐们,却又展示给我她们认同母亲这一边台湾本省人的骄傲。伯父忙着要帮李登辉竞选,我以为那是受本省人伯母的影响。
在儿子出生前,我住在硅谷的圣荷西,认识了一对台湾籍夫妻邻居,他们比我大一辈,也是老留学生,留完学回了台湾,又再出来定居海外。他们都喜欢唱歌,我跟着他们进了一个台湾人的合唱团,演唱的却是《黄河大合唱》,演唱会结束,我和他们几个人成了朋友,每周末在其中一个朋友家聚会,唱卡拉欧开吃美食,他们大多是眷村长大的孩子,属于外省人,但其中有两位是本省人,很会做台湾美食,他们提到大陆,会说第一次去大陆探亲的情景,都是看见亲戚穷的叮当响,最后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掏出来留给亲戚这类事,所以对于当时大陆的贫穷,他们是怕怕的。我以为一旦大陆的经济水平赶上来之后,会让他们有所改观。
随着我的孩子的出生,我与他们渐行渐远,主要也是孩子小工作忙,再也不能参加他们的娱乐了。但时不时会在某个场合遇见他们中的一个,他们在跳圆祭舞,他们在为国民党或者民进党拉票。那位当初拉我进合唱团的老邻居有次看见我告诉我,她们的卡拉欧开组也散了,因为那位本省人现在是台独鼓吹者,她们也分成了两个阵营,不过她说她无所谓,她脚踏两只船……
刚听说谁谁宣传台独,估计大部分出生在大陆的我辈中人都是义愤填膺的!就算不解放台湾,台湾也是中国的一部分,怎能说独立呢?我伯父那一辈,去台湾的大多都是坚定的国民党人,他们习惯称对岸共匪,习惯称共军,那也不是独立啊,只不过敌对的意识罢了,他们觉得中华民国在先,也从没有被彻底消失,只是退守台湾了。可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出生和成长在台湾的我的几个堂兄堂姐们,对大陆就没有了他们父亲的故土之情,虽说与我还有亲情可言,可是,说起台湾和大陆,他们觉得就是两个不同的几十年没有关联的地方。再到了他们的下一代,现在的这些年轻人,那就更加说起来中国是中国,台湾是台湾了。
最早感觉的这点,是好几年前了,美国的台湾移民,对于填表身份一栏,美国给的选项之一是中国人(Chinese), 他们提出异议,他们要求增加Taiwanese(台湾人)一栏的选项。随着民进党人当选台湾的总统,也听到了更多身边来自台湾的老华侨们说起谁谁的孙子辈去为民进党站台,为台独扛旗,祖父辈气的大骂孙辈不孝……
即便我在美国生美国长大的ABC孩子,去了台湾和中国短住一个暑假,回来告诉我如果他可以选择,他会选择住在台湾, 虽说台北的建筑没有上海那么高大帅……这些都让我意识到年轻一代的思维是那么的不同于老一辈。我自己多次去台湾,除了对华人的世界里留有这么一片保留中华文化如此完好的天地,深感庆幸,也多少看到台湾与中国大陆之间天差地远的差异,这种差异并非是简体字与繁体字的不同,也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中华民国名称上的不同,这种不同体现在很多地方,却又让我欲言又止的不想说出来。
一定要说的话,那就说其中的一点:在台北, 我听到台北人在地铁里就在骂他们的总统和官员,虽说看见电视里他们在议会里大打出手,也诧异不已,但民主进程的第一步他们早已大步迈了出去。所以,以前以为大陆经济好了,赶上台湾了,台湾人民就愿意回归了,可是近年随着大陆的经济腾飞,台湾民众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民调结果都是超过一半以上的民众希望两岸维持现状,才算明白,统一原来是海岸大陆这边单方面的愿望。
我有个姨父几年前跟着大陆旅游团去台湾观光,回去后说原来台湾还像是乡下,比我们南京差远了,就跟别提跟上海比了。他走马观花看的是中国一切崭新的设施建筑,却没看到台湾深层的精神文化层面的先进。估计,他也代表了不少大陆民众的思想,觉得我们现在娘家如此强大,让你回来你就得回来,闹啥分家单过,好日子不要?你傻憨憨啊!
在美国我也有不少台湾藉的朋友,有时与他们笑谈我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再分彼此?他们笑着回答:亲兄弟,明算账,大家还是各过各的,大哥富, 我们也为他高兴,但小弟爱自由,我们都是成人了,不用搅合在一起,不是挺好?!
在海外也参加一些文学组织,若是台湾人主办的,我都是心生好感的,还曾经做过一个组织的秘书长,他们告诉我,我是那个台湾人创办的组织第一位大陆背景的秘书长,前面的会长和秘书长都是台湾背景的,感觉我应该鞠躬道谢才是。可是,真正想为他们做点事,也并不容易,因为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他们划为大陆派的,简化字被拒绝,虽说组织里大陆背景的人已占不小的比列,只要在异议,不论是字句还是修辞,都被归为是大陆派的不被接受,总之大陆没有台湾在文字上面的严谨,简化字就是被归为的弊端之一……,那不是一段我原以为可以有所作为的经历,也让我认识到与老一辈的台湾背景的华人尤其是文人之间的差异。当然,他们中也有让我感觉温暖亲切的人,比如,一位老作家,她出生在我的故乡,49年随父母才去了台湾,看她在美国几十年的生活经历,我仿佛看到我前面她留下的足迹,所以,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去探望她,与她一起喝咖啡聊天,聊大陆聊台湾也聊美国的一切。
我也开始慢慢慢慢地理解了台湾人的那种无可奈何却又希望保持自尊的心态,只是,现在这个话题也是过于敏感,我点到即止,就不再展开来说了。
我只希望,我们华人,不论是从哪里来的,都能相互包容相互理解,就同存异,和解也是我们终将面对的功课。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在海外的华人,让我们祈祷台海两岸和平共存,让硝烟散去,大家都真正能以民生民主民权为目标,历史的问题留待时间的长河洗刷推进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