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独行一孤鹤 ——我认识的国画大师张朋

特立独行一孤鹤
——我认识的国画大师张朋

吕孟申与张朋老先生合影于青岛张朋老宅门前石榴树前

吕孟申在张朋老先生斗室小书桌前,徐稼圃陪同
吕孟申、徐稼圃与张朋老先生交谈

2005年深秋时节,我随青岛画家徐一石朋友徐稼圃的引荐下,一天下午三点钟左右,我们一行三人,怀着诚惶诚恐、虔诚的心情,轻轻叩开位于青岛市区一幢极其普通的老式红砖外墙,六层住宅小区,最底层张朋老先生的家。听稼圃兄说先生很清苦,很孤傲,谢绝一切采访,我们例外。为了礼貌,不能空手,我特意就近买了一大兜大鲜桃,一条红塔山香烟。

这是八十年代的旧房,三室无厅,大概居住面积约40多平方,张朋先生蜗居十余平方米的起居室,水泥地,石灰墙,一个两斗小桌,一张木板单人床,没有沙发,没有任何摆设,最为醒目的就是 小书桌上那套老版已经泛黄的《词源》。 早就听徐稼圃讲过,跟张朋老先生住在一起的是他精神病的老妻和一个弱智的儿子。及见到他那瘦弱口中囔囔的老妻,两眼发呆无光,身着早已过时的旧衣衫,站在那里犹如

风中的残烛,一阵风吹来就可以 将她刮倒。家中的傻儿子,咿咿呀呀身体倒还健壮,就是智力低下。

徐稼圃是张朋老先生最贴心的弟子,与先生相交几十年,为先生特立独行、超然物外、淡泊名利的高风亮节所感动,默默尽其所能,冬暖夏单、一年四季的被褥,老俩口身上衣,都是稼圃兄一手操持,对此张朋老先生铭记于心,凡是稼圃带来的客人,老先生格外看重,没有任何见外,敞开心扉,毫无保留直抒胸意。对于我们的到来,先生很高兴,满面笑容。此时我觉得先生身体很虚弱,病黄脸,背微驮,眼不大睁,但说话很真诚热情。

听稼圃兄介绍,张朋先生是一个极具天赋的画家,没上过正规大学,少年时读私塾自学绘画,12岁起,从祖父祖母和姑母学画工笔花卉,十六、七岁时自学岭南派画法,尤其心追高剑父、高奇峰等名家。中年后,移师齐白石,专攻大写意一路,卓然自成一家。他的画,或花卉、或翎毛、或动物、或山水、或人物、无不得其生动,多其纯朴,皆各有特色。先生未出名前,一直是在小学任美术教员,他一生不爱攀附权贵,一味埋头学问。早时,每逢市里办画展,他都认认真真画好多送去,有时主管画展的人,看不懂他的画,向废纸篓里一扔,他也无怨无艾,仍一如既往画自己的画,走自己的路。

张朋先生一生历经坎坷磨难,生活简朴淡泊,性格敦厚谦和,不求闻达,不好卖弄,更不善官场交际应酬,以常人的眼光,迂腐透顶。“天将欲之,必先苦之”。一生历经坎坷艰难,他强学力行,焚膏继晷,孜孜不倦于书画艺术的追求,这也正是在这落寂无欲的艰苦生活中,成就了张朋先生的艺术, 形成他独特的艺术风格。多少不堪回首的岁月里,这位被遗忘的老人,独自坐在斗室,昂首苍穹,悲怆地默默思考人生,聆听大自然的天籁。他始终不逐时风,坚持走自己的路。

妻儿久病,家中缺少温暖,他画自己心中的山水花鸟鱼虫,暂时将尘世的烦恼忘诸脑后,他用思想作画,用生命燃烧自己,用血和泪来书写心中的逸气,将自己孑然无助,寂寞而无可奈何的心境融入画中。

穷其数十年的心力,摒弃杂念,以墨磨人,,研习传统笔墨语言,又能从传统中脱出,自成一家,他的笔墨,秉承传统却不陈腐,而是沽古开今,赋传统以新意。

欲画,先散怀抱,任情姿性,然后画之。中国画的革新,并不在形式的繁简满空,而在于本质的文化内涵,形式只是一种浅显的躯壳,学识的渊博,笔墨的深度,雄劲的旷达等,才是中国书画所需要关注的要点所在。“大画家以学问涵养,小画家以技巧取巧”。

张朋笔下的狐狸,目光诡秘,神态狡诘。还有勇猛的,雄狮、好斗的公鸡、天真的麋鹿、相依成双的鸳鸯、苍鹰、顽猴等,无不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将动物的本能灵性表露的淋漓尽致。  先生的人物画世人知之甚少,它发自天籁,返璞归真,稚气盎然。
先生斗室中曾挂一幅画,画面上一位银髯长者,手端酒杯,静静沉思,寥寥数笔,将自己的思想情感,尽情表露于毫端,画上题诗,“来时空手去空手,富贵荣华何所有,看破人生万事休,及时行乐一壶酒”。

先生又精通书法,篆刻,他的书法自由洒脱,信笔天成,既有书家的严谨,又有画家的放恣,独成一体。先生喜好自己操刀篆刻,自刻自用,自娱自乐。常自谓曰:“多少烦心事,磨于水墨中”。先生还喜欢诗词文赋,画上多题自作诗句,文风清新自然,感情真挚。一幅画中题诗:“几经风雨后,名利两无因。老病有余兴,陶然一纸新”。

他手中的笔墨已不再只是对物象的描摹,而是灵魂思想深处的袒露。他笔下的松、鹤、竹、梅、劲健挺拔,力可扛鼎,随意点成的线条墨点,都会让你叹为观止。大美不雕,他的画从不卖弄技巧,而随心所欲,虽一点一画,无不古雅内蕴,一笔胜万笔。

“其绘画格高而韵美,其诗词金声而玉振之”。他的画简约凝练,逸笔草草,笔墨已  臻化境,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深厚华滋是一种美,肃  疏淡薄亦是一种美,曲高和寡,大音希声,高处不胜寒,他感到孤独,寂寞知音难觅的惆怅。
其自作诗,大都表现出目无宇宙睥睨世界,笑傲江湖的大家气魄。

张朋画作追求以真为本的人生哲学,是中国画的最高境界。它包含有渊博的学识,精湛的笔墨语言,高尚的人格魅力,远离名利,超然豁达的人生观念。雅是中国画的高深境界,而这种境界不是仅凭苦练所能得来的,它是画家文化修养、才情学识的表现,必是心境澄澈,腹有诗书的大学问家,方能达到的境界。

张朋先生晚年的作品更是疏简苍润,潇洒率意,超以象外,得其寰中,他将所追求的艺术境界,笔墨情趣,哲学思想融为一体。他已完全摆脱物质与笔墨的束缚,笔墨只是画面的载体,状物抒怀,以行写神 ,任心性在宣纸上自由的驰骋宣泄,完全达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地。

八十年代后期,在中国画坛上,相继出现了,张朋、 陈子庄、黄秋园等一代大画家。他们都置身于社会主流艺术之外,不被社会所倚重,却又是超前启后,开宗立派的大家,与现在人们所追求的浮泛画风,大奖文化大相径庭。最高境界的绘画是远离功利主义的。当今书画界,人心浮躁,名利熏心,把获奖卖钱当成终极目的,因之,对于技术技巧的过度追求,对于名利的追逐,使现代中国画艺术变成简单的工匠堆彻,没有思想内涵,丧失艺术的本真。当头衔、地位、金钱俨然成为书画艺术,评骘高低的标准,艺术便失去神圣的光环,遂使许多不随流俗,不趋名利,卓有成就的大家,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张朋是一位天才的艺术家,是集大成而超越时代者。

张朋画作无不显出朴厚学养,大家风范,那么纯净,醒透的笔墨的确将人们的身心引入幽远难尽的宇宙太化,笔墨中浸透超旷空灵的清气。真可谓:“一清玉骨,寒墨生香”。纵观先生存世不多的有限绘画,无不蕴含独具的清简洒脱,不拘成法,笔墨时而诙谐,时而庄重,时而淡雅,时而浓郁,笔简意繁,寓意深远,笔砚耕耘,超脱俗尘视浮名若云烟,然愈如此,其画格愈无媚俗之气,愈为人重。

有论者评述张朋画作,“得白石形神似与不似者,张朋是一人”,这话实不为过。在某些方面张朋已超越齐白石。南京陈传席教授在编著《中国现代画史》时把  张朋、 陈子庄、 黄秋园、陶博吾等一代大画家列为“在野派”四大家。 陈传席教授是当今有名望的一位资深评论大家,撰文说话,直言不讳,实话实说,并以“十载狂名惊俗世”名于艺坛,陈氏如此珍惜张朋,足见张朋之艺术非一般人而为之。已

故中国画大师李可染生前说“张朋先生太不平了”,吴作人曰:“历史不会埋没张朋的绘画艺术” 。


张朋先生一生平实质朴,感情真挚专注绘事,自甘清寂终名重天下 ,进入耄耋之年其作品被世人视若珍宝,为人喜爱推崇 。张朋先生因李苦禅举荐而声名大振,遂被邀入京,婉拒之。随后不久,有位高权重一言九鼎之人专程莅临青岛,隆礼待张朋, 张朋感知遇之恩,为其作画一幅相赠,不料该人又提出恳请张朋先生为京城高端人物作画,列出清单,竟达百幅之多,张朋当即不悦,随掷笔于案,发誓自此日不复作画,直至过世之日。张朋成名之日亦是他封笔之时,这就是性情中人张朋,试问当今书画界能若张朋翁,视名利若浮云,视钱财若粪土,耿耿硬骨者能有几人?

自八十年代末,张朋基本上与世隔绝,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读非书画方面的书籍,只静读《辞源》,《辞海》,不参加一切应酬活动,做到身在红尘不染尘,心如止水不扬波。若张朋翁数十年如一日,孤守心灵一方净土。张朋病妻长期营养不良,造成贫血,他弱智的儿子看病急需用钱,多少高官辗转托人求画,多少画商高价买他的画,当市场上,他的画已经涨到三万元一平方尺,,但他仍不为之所动。这就是特立独行一孤鹤的张朋,他知道妻儿需要钱看病活命,他知道钱能改变自己的生活窘境,但他坚守自己的诺言。

“笼鸡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喧嚣的滚滚红尘,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因鹤的存在,我等得以偶闻来自天表的孤鸣逸响,重温高山流水情怀,一时把酒临风,宠辱皆忘,幸也!

张朋一生饱读诗书,学识渊博,胸怀宽广,心境淡泊,不无身外之物所束缚,潜心作画,寂寞求道,正因为他心境澄明不尚利禄,所以他的绘画格调高雅,无尘俗气。他一生疾恶如仇,不事权贵,不趋势随流,人品高洁当今书画界无人能出其左。

进入九十年代之后,青岛人视张朋为青岛“三宝”,青岛啤酒,海尔电器,书画家张朋。青岛市政府有关领导几番劝其迁入“名人公寓”、“文化公寓”,只要他肯答应,一切有政府操办,一则体现政府对文化名人的重视,二则解除他蜗居小屋的寒酸,而张朋老先生一再婉拒以至于达到几乎不近人情。盖欲避名利尘嚣,但图清寂耳。张朋被誉为书画界的活化石。先生一生引起多少人的扼腕叹息,多少人的误解和非议,但他依然故我,不改初衷。

与张朋先生交谈,虽置身闹市恍入山林,一缕清气在斗室氤氲,荡去身心多少浊尘,先生高风亮节若朗月无言照人,与先生一席谈胜读何止十年书?为了把这瞬间变为永恒,我们提出与先生合影,先生欣然应诺,先是在屋照,先生又提议到院子,我们来到院子石榴树下,满树榴花红红火火,多像先生火热的情肠。在夕阳余辉中我们与先生合影,先生笑得很灿烂。

斯人已乘黄鹤去,空留遗爱在人间。张朋先生以九十高寿仙逝,他的芳名,他的浩然之气, 与山河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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