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号病房

打印 被阅读次数

   进化  

 (Lilisay)

飞行了几个世纪,
降落在南风车银河。 
湖水坚硬,空气忽闪,
走过的路长出人烟。 
我相信,亲爱的  我相信。 
你是去了另一个星球, 
而我正面朝古代修炼。 
但愿你记得,  地上的语言。 
鹈鹕在睡莲上写诗, 
女人在翅膀后纺织。 
我们曾有过,丛林和金子呀。 
风的背面, 冰霜的中间。 
隔着十亿光年, 
你我互道珍重。
 
昨晚文哥庆生,刚刚回家就接到亲人辞世的消息,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却还是让人垂泪。
我一直想写生病住院遇到的人和事,又一直犹豫,因为这样的写作不能给人力量,信心,和阅读的快感,如果让人看了徒增烦恼,写作的意义何在。
 
可是你说,亲人的离去,有几层概念:物理生命离去;惦记着他们的人也离去;描述他们的文字也离去。用文字记录下这种怀念,也是延长他们在这个世间的符号生命。你说,除了物理的人,每个惦记他的人的心中也有他的一个影像。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到了这个年纪,生老病死变成了绕不开的日常,如果可以记录下一点点人和事,也算是一种寄托思念的办法吧,好像立此存照,我的照片就是这些文字。
 
想到了浩瀚的宇宙,因为光线传播的速度,我们可以看到的星光可能是来自千万年甚至亿万年前的,等光线到达我们的眼睛时,星星本身早已经不在。但是它存在过。
 
那我就写吧。我前年开始生病,去年墨尔本因为疫情数次封城,医院除了危重病人已经不收治任何普通病人了,也暂停了除了危及性命的大小手术,我就在这样的特殊时候急诊入院,一月初住进医院,ward 44,57号病房。后来出院,又反复被送回去,44病区的房间好像都被我住了一遍。到了今年,再次急诊入院,这次终于换了地方,去了ward 34,32。在32住得最久,一口气错过了圣诞节,新年,中国春节,情人节。全封闭病区,因为疫情不能有任何人探视,医院的伙食没有一点中国元素,我又因为化疗和免疫治疗看到食物就想吐,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让我熬过来的肯定是人,形形色色的人,医生,护士,送餐的人,清洁工,推我去做各种检查的人,还有就是病友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们中间不少人已经不在了。
 
第一个离开的是Robin,她和我以前的同事加好朋友同名,都是女人用男人的名字,都是有趣的人。她中风偏瘫,口齿不清但可以和我互动,我出院前我们还互留了电话号码,我想着要回来看她。医院计划送她去养老院,但她不想,她想回家。她入院前独居,家中有一条小狗,她盼着自己康复,可以回去带狗散步。如今是朋友在帮忙照顾狗狗,她给我看照片,的确如她形容的那么可爱。
 
每天看着斜对面的她在病床上昏昏欲睡,看到护士护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她有多艰难,我没有盲目乐观,我猜她最终会被送去养老院了此余生。我还特意从她的手机上翻拍了一张她的小狗的照片,真的是萌萌的,好像一个玩具。Robin的很多表情,身体语言,总让我想到国内的朋友虹飞,一样的调皮,病成这样了还贫嘴,还总想破坏规则。我喜欢她的调皮,每次吃东西都问她要不要一点? 她举起可以动弹的左手做一个OK的手势,我就给她西梅,西瓜,香蕉,蛋糕。后来看她把西梅藏在被子下,又有护工告诉我护士不允许她乱吃东西,才知道自己不应该给她。她说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在昆士兰州,但从来没有看到他们给她电话。她却还是乐观,看我每晚哭泣,她还要花力气来安慰我,鼓励我。平时她无力到什么程度呢?经常是吃着我悄悄给她的香蕉就睡着了,半个香蕉掉在胸口。因为中过风,很多东西她都吃不了,护士忙起来没有人管她,她的一日三餐就摆在小餐桌上,几乎没有动过。她依赖的是各种饮料和酸奶,或者我违规给她的零食。我想帮忙喂她,她不要,理由是伙食不好,看她一脸嫌弃和挑剔的样子,我只好相信了。
 
后来我先出院了,一个星期不到又回去复诊,那时候医院管得很严,我仗着熟门熟路又回去了ward 44看Robin和其他病友。先到护士站,问了一个年轻护士,她草草地翻了一下面前的大本子,告诉我Robin回家了。我说:”不可能,她生活都不能自理,怎么可能回家? 她倒是想呢。”,她又开始翻,突然抬头对我说,是57的Robin吗?她去世了,你离开医院后的两天后她就走了。我的眼泪哗的掉下来,我猜,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那算是幸福的了,最少没有痛苦。平时不管是白天晚上,她都在打瞌睡,因为中过风,她总是鼾声如雷,想象她睡着睡着就离开这个世界,我又忍不住为她高兴,只是她回家的梦想没法实现了,她的小狗也等不到她了。
 
我第二个想见的病友是索菲亚。小护士告诉我索菲亚已经进临终关怀病房了。她特意补充道:"现在她不会再有痛了。" 我立刻想起了索菲亚每天每夜的疯狂,她完全是一个医闹,因为病痛,随时都在折磨医生护士,和他们讨价还价,蛮横不讲道理,不吃这个药不吃那个药,小护士搞不定她,要喊护士长来,给她磨破嘴皮子讲各种道理,只为了让她配合吃药。她好像久病成良医,拒绝的时候还可以准确地说出药的名字来,她说我不吃这个止痛片,不吃那个止痛片,15分钟前已经有护士给过我这个药了。其实这根本不可能,护士给药都是按时按点的,要核对名字和生日,还要扫我们腕上手环的二维码,生怕弄错了。她完全是胡说八道,她的口头禅就是“药没有用。”,还有一句:“I don't care.”,瘦得脱形的她一脸任性的样子。每天晚上,我都要忍受她通宵达旦地自言自语,好像在和谁打电话一样,还边说边笑。她的床在我对面,她好像晚上从来不睡觉,不但自言自语还半夜三更爬起来理东西,好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的。白天她经常被推出去做各种检查,经常有一大堆专家围着她谈话。病成这样了还经常偷跑出病房,护士们随时在喊:”索菲亚,索菲亚。”。她也不和我们交流,谁想靠近她她就抱着一头乱发大喊No,吓得我们赶紧退回来。她每次闹旁边的Robin就要翻白眼,一脸鄙视的样子。我也当她疯子,直到有一天我看她起来去上厕所,一头红发的她手里拎着个袋子,里面全是身体里排出来的血水,我立马谅解了这个可怜的人。还有一次,她的帘子半开着,我看到她输的不是和我一样的液,而是鲜红的血浆,我又一次心痛她,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限将至又无可奈何的病人,怎么发疯都不为过啊。
 
临出院前那个晚上,Robin依然鼾声如雷,我特意隔着帘子给索菲亚她道别,她意外的平静,声音微弱,却和我聊了好久。她告诉我她复活节在医院,圣诞节还在医院,就没有好过。她说她有三个孩子,儿子不理她。我说我有一个弟弟,他也不理我。那天夜里,我们隔着帘子像两个闺密一样分享自己的病情和秘密。那是难得安静的最后一夜,居然没有一个人吵闹,大家都在Robin的鼾声中沉沉睡去了,只有我和索菲亚聊完以后失眠。后来我又住过其他的病房,认识了其他的病友,看着他们在我眼前因为化疗而呕吐,因为病痛而哭泣,还有说着说着话就突然人事不省送ICU,还有无数的不眠之夜,想在一个随时有人按铃喊护士的地方睡觉是不易的。也遇到很多有趣的人,甚至有一次是一个流浪汉住在我旁边,但他又温和又礼貌,给我说自己伤心的往事时惹得我嚎啕大哭,他还紧张地给我道歉。可我最难忘的还是57号病房,虽然现在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一起回忆它了。
 
小护士陪我去了走廊尽头索菲亚的临终关怀病房,她的家人都在,女儿出来和我说话,当我说到索菲亚告诉我她有一个儿子不理她的时候,女儿点头说是啊是啊,我这个弟弟和我们有一些矛盾,很久不和我们来往了,但是他最近来过医院,妈妈却病得不认识他了。她又补充道,谁的家庭都有自己的问题,谁要是告诉我他们的家庭是完美的,没有矛盾,我会对他们说:”Bullshit !” 我笑了,不能再同意。我说想进去看看索菲亚,她说:“去吧,你有一个好的灵魂,但我不能保证她是不是还认得你。” 我进去了,里面的家人退出来,只留我和她道别。她输着止痛的吗啡,不再喊痛了,气若游丝,却还记得我,记得文哥曾利用难得的探视机会(后来因为疫情严重这样的探视机会再没有了)给我带了个胡萝卜蛋糕来,我分给病友一人一块,索菲亚也接受了。所以她说,你真幸运,你丈夫是一个好人。我笑说:“是啊,正因为找到这个好人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我才病成这样呀。”。我问她知不知道儿子来看过她了? 她说知道的。我特别高兴,因为刚刚她女儿说了,不希望她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这个世界。陪她聊了半天,她太虚弱,我只好狠心道别,也知道一别就是永别,走的时候我拥抱她,她在我耳边说:“我爱你,你是好人。”,又一次对我说:“我没有希望了,但这就是人生。” 
 
路过57号病房我又忍不住进去了一次,看我以前的床,没有人在。看隔壁的意大利老头Pasquale,他也消失了。那个随时都暴跳如雷,发脾气,骂脏话,夜里痛起来喊“妈妈咪呀”,“耶稣基督”,像小孩子一样大哭大闹的老头,也不在了。他的儿子和女婿我都见过,他们有着意大利人特有的热情和友好,还有幽默感。可能因为他病重(据说他有两种癌症),年纪太大,又不说英文(会说而不说,除了骂人),所以医院让他儿子和女婿天天换着班来守他。两个人一见面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像说相声一样,一唱一和,任何话题都可以把帘子背后的我逗得狂笑。他儿子Frank 人特别好,他和病房每一个病友自然而热情地互动,看到我哭,他就过来给我加油打气。索菲亚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样,瘦得皮包骨头,他就嬉皮笑脸地喊人家: “Hello,Sexy。”,平时愁容满面根本不搭理人的索菲亚就服他,每次都能被他逗乐,好神奇。他和Robin的互动最多,因为Robin本身很喜欢说笑,有一次Frank说明天要给爸爸送鸡汤来,Robin突然开口: “我也要一份。”,Frank愣了一下,说,不是医院的鸡汤,不是餐馆的鸡汤,是我从家里带过来。Robin坚定地回答: “我也要一份。”,老Pasquale马上用意大利语骂了一大堆,估计是说不,他平时对年轻小护士都穷凶极恶,就不是一个善茬,但是人家Frank说了,没关系,那我也给你带一份来。
 
他是意大利版感天动地大孝子,每天很早就到医院,比查房的医生还早。一来就要问他爸爸昨晚睡得好吗?护士们对他好不好? 其实我每天半夜都要被他爸爸的叫骂声活活吵醒,就连吃了医生给的安眠药都没用。他和索菲亚相反,那个是拒绝吃药,他是觉得止痛片不够,闹着要更厉害的,要打吗啡。他语言粗鲁,脏话连篇,护士们都怕他,实在受不了了也训斥他: “ 嗨,Pasquale,don't be rude!”。就这么一个老魔头,偶尔下床推着助步器路过我,竟然会转头微笑致意,一副老绅士的派头,可一回到自己的帘子背后,就又凶又恶像个魔鬼,shit不离口,还加上我们听不懂的意大利脏话。
 
有一天傍晚大孝子Frank回家前对我和Robin说,我把爸爸交给你们啦。又转身对爸爸说,要对这两个女士好点哦!看爸爸乖乖点头答应了,他走到我身边,悄悄说:“其实我爸爸早就想放弃啦,但是我们希望他再坚持一下,因为他马上就要做曾祖父了,而我要做爷爷啦!”
 
我实在忘不了他每天半夜三更的怒吼,怒骂,哭喊,也不知道他最终看到曾孙子没有。
 
等我写下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应该都在天上看着我吧,和我自己的父亲一样,化作了天上的某一颗星星。
 
据说幸福的七个瞬间是:大病初愈,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虚惊一场,不期而遇,如约而至,来日可期。我占哪一个呢?想想我的病友们,我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有他们在天上庇护着我,我一定会好的。
 
 
容榕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枫散仙' 的评论 : 谢谢老师!那我就继续缓存吧,也期待您的缓存。问一个不专业的外行的问题:如果可以有量子通信,是不是就不需要普通电缆和光缆了?
容榕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无法弄' 的评论 : 谢谢!是啊,生病住院是苦中作乐。我倒是也住过单人病房,时间还挺长,也许有一天我会写写那一段经历吧。
无法弄 发表评论于
挺有意思的,大病房就这点好,可以互相交流,单人病房没这待遇:)
枫散仙 发表评论于
写的很感人。医院里的世界我们大多数人都要经过,到最后我们也会有类似的经历。

你的星星比喻太形象了,爱因斯坦估计就是这么认识时空关系的。我以前做网络设备,在海底电缆上,大约每几公里到几十公里就需要一个链接设备,在这段距离上的连线会传递大量信号。有趣的是,当传出方的设备已经停止传输了,在线上还有很多bit(就是0和1),接收方设备还没有接到。在这种情况下,光和电的速度都显得很慢,而接收方设备必须准备足够的缓冲内存来保存这些数据以防丢失。所以,设备缓存内存的大小必须和支持的下一节点距离成正比。

你记录的故事就是这些缓存。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