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Lilisay)
飞行了几个世纪,
降落在南风车银河。
湖水坚硬,空气忽闪,
走过的路长出人烟。
我相信,亲爱的 我相信。
你是去了另一个星球,
而我正面朝古代修炼。
但愿你记得, 地上的语言。
鹈鹕在睡莲上写诗,
女人在翅膀后纺织。
我们曾有过,丛林和金子呀。
风的背面, 冰霜的中间。
隔着十亿光年,
你我互道珍重。
昨晚文哥庆生,刚刚回家就接到亲人辞世的消息,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却还是让人垂泪。
我一直想写生病住院遇到的人和事,又一直犹豫,因为这样的写作不能给人力量,信心,和阅读的快感,如果让人看了徒增烦恼,写作的意义何在。
可是你说,亲人的离去,有几层概念:物理生命离去; 惦记着他们的人也离去;描述他们的文字也离去。 用文字记录下这种怀念,也是延长他们在这个世间的符号生命。你说,除了物理的人, 每个惦记他的人的心中也有他的一个影像。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到了这个年纪,生老病死变成了绕不开的日常,如果可以记录下一点点人和事,也算是一种寄托思念的办法吧,好像立此存照,我的照片就是这些文字。
想到了浩瀚的宇宙,因为光线传播的速度,我们可以看到的星光可能是来自千万年甚至亿万年前的,等光线到达我们的眼睛时,星星本身早已经不在。但是它存在过。
那我就写吧。我前年开始生病,去年墨尔本因为疫情数次封城,医院除了危重病人已经不收治任何普通病人了,也暂停了除了危及性命的大小手术,我就在这样的特殊时候急诊入院,一月初住进医院,ward 44,57号病房。后来出院,又反复被送回去,44病区的房间好像都被我住了一遍。到了今年,再次急诊入院,这次终于换了地方,去了ward 34,32。在32住得最久,一口气错过了圣诞节,新年,中国春节,情人节。全封闭病区,因为疫情不能有任何人探视,医院的伙食没有一点中国元素,我又因为化疗和免疫治疗看到食物就想吐,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让我熬过来的肯定是人,形形色色的人,医生,护士,送餐的人,清洁工,推我去做各种检查的人,还有就是病友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们中间不少人已经不在了。
第一个离开的是Robin,她和我以前的同事加好朋友同名,都是女人用男人的名字,都是有趣的人。她中风偏瘫, 口齿不清但可以和我互动,我出院前我们还互留了电话号码,我想着要回来看她。医院计划送她去养老院,但她不想,她想回家。她入院前独居,家中有一条小狗,她盼着自己康复,可以回去带狗散步。如今是朋友在帮忙照顾狗狗,她给我看照片,的确如她形容的那么可爱。
后来我先出院了,一个星期不到又回去复诊,那时候医院管得很严,我仗着熟门熟路又回去了ward 44看Robin和其他病友。先到护士站,问了一个年轻护士,她草草地翻了一下面前的大本子,告诉我Robin回家了。我说:” 不可能,她生活都不能自理,怎么可能回家? 她倒是想呢。”,她又开始翻, 突然抬头对我说,是57的Robin吗?她去世了,你离开医院后的两天后她就走了。我的眼泪哗的掉下来,我猜,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那算是幸福的了,最少没有痛苦。平时不管是白天晚上, 她都在打瞌睡,因为中过风,她总是鼾声如雷, 想象她睡着睡着就离开这个世界,我又忍不住为她高兴, 只是她回家的梦想没法实现了,她的小狗也等不到她了。
我第二个想见的病友是索菲亚。小护士告诉我索菲亚已经进临终关怀病房了。她特意补充道:"现在她不会再有痛了。" 我立刻想起了索菲亚每天每夜的疯狂,她完全是一个医闹,因为病痛, 随时都在折磨医生护士,和他们讨价还价,蛮横不讲道理,不吃这个药不吃那个药,小护士搞不定她,要喊护士长来, 给她磨破嘴皮子讲各种道理,只为了让她配合吃药。 她好像久病成良医,拒绝的时候还可以准确地说出药的名字来,她说我不吃这个止痛片,不吃那个止痛片,15分钟前已经有护士给过我这个药了。其实这根本不可能, 护士给药都是按时按点的,要核对名字和生日, 还要扫我们腕上手环的二维码,生怕弄错了。她完全是胡说八道,她的口头禅就是“药没有用。”,还有一句:“I don't care.”,瘦得脱形的她一脸任性的样子。每天晚上, 我都要忍受她通宵达旦地自言自语,好像在和谁打电话一样, 还边说边笑。她的床在我对面,她好像晚上从来不睡觉,不但自言自语还半夜三更爬起来理东西,好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的。 白天她经常被推出去做各种检查,经常有一大堆专家围着她谈话。病成这样了还经常偷跑出病房,护士们随时在喊:”索菲亚,索菲亚。”。她也不和我们交流,谁想靠近她她就抱着一头乱发大喊No,吓得我们赶紧退回来。她每次闹旁边的Robin就要翻白眼,一脸鄙视的样子。我也当她疯子,直到有一天我看她起来去上厕所,一头红发的她手里拎着个袋子, 里面全是身体里排出来的血水, 我立马谅解了这个可怜的人。还有一次,她的帘子半开着, 我看到她输的不是和我一样的液,而是鲜红的血浆,我又一次心痛她,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限将至又无可奈何的病人, 怎么发疯都不为过啊。
临出院前那个晚上,Robin依然鼾声如雷,我特意隔着帘子给索菲亚她道别,她意外的平静, 声音微弱,却和我聊了好久。她告诉我她复活节在医院, 圣诞节还在医院,就没有好过。她说她有三个孩子,儿子不理她。 我说我有一个弟弟,他也不理我。那天夜里, 我们隔着帘子像两个闺密一样分享自己的病情和秘密。那是难得安静的最后一夜,居然没有一个人吵闹,大家都在Robin的鼾声中沉沉睡去了,只有 我和索菲亚聊完以后失眠。后来我又住过其他的病房,认识了其他的病友,看着他们在我眼前因为化疗而呕吐,因为病痛而哭泣,还有说着说着话就突然人事不省送ICU,还有无数的不眠之夜,想在一个随时有人按铃喊护士的地方睡觉是不易的。也遇到很多有趣的人,甚至有一次是一个流浪汉住在我旁边,但他又温和又礼貌,给我说自己伤心的往事时惹得我嚎啕大哭,他还紧张地给我道歉。可我最难忘的还是57号病房,虽然现在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一起回忆它了。
小护士陪我去了走廊尽头索菲亚的临终关怀病房,她的家人都在,女儿出来和我说话,当我说到索菲亚告诉我她有一个儿子不理她的时候,女儿点头说是啊是啊,我这个弟弟和我们有一些矛盾,很久不和我们来往了,但是他最近来过医院, 妈妈却病得不认识他了。她又补充道,谁的家庭都有自己的问题, 谁要是告诉我他们的家庭是完美的,没有矛盾,我会对他们说:”Bullshit !” 我笑了,不能再同意。我说想进去看看索菲亚,她说:“去吧, 你有一个好的灵魂,但我不能保证她是不是还认得你。” 我进去了,里面的家人退出来,只留我和她道别。她输着止痛的吗啡,不再喊痛了,气若游丝,却还记得我,记得文哥曾利用难得的探视机会(后来因为疫情严重这样的探视机会再没有了)给我带了个胡萝卜蛋糕来, 我分给病友一人一块,索菲亚也接受了。所以她说,你真幸运,你丈夫是一个好人。我笑说:“ 是啊,正因为找到这个好人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我才病成这样呀。”。我问她知不知道儿子来看过她了? 她说知道的。我特别高兴,因为刚刚她女儿说了, 不希望她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这个世界。陪她聊了半天,她太虚弱, 我只好狠心道别,也知道一别就是永别,走的时候我拥抱她, 她在我耳边说:“我爱你,你是好人。”,又一次对我说:“ 我没有希望了,但这就是人生。”
路过57号病房我又忍不住进去了一次,看我以前的床,没有人在。看隔壁的意大利老头Pasquale,他也消失了。那个随时都暴跳如雷,发脾气,骂脏话,夜里痛起来喊“妈妈咪呀”,“ 耶稣基督”,像小孩子一样大哭大闹的老头,也不在了。他的儿子和女婿我都见过, 他们有着意大利人特有的热情和友好,还有幽默感。可能因为他病重(据说他有两种癌症),年纪太大,又不说英文(会说而不说,除了骂人),所以医院让他儿子和女婿天天换着班来守他。两个人一见面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像说相声一样,一唱一和, 任何话题都可以把帘子背后的我逗得狂笑。他儿子Frank 人特别好,他和病房每一个病友自然而热情地互动, 看到我哭,他就过来给我加油打气。索菲亚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样,瘦得皮包骨头, 他就嬉皮笑脸地喊人家: “Hello,Sexy。”, 平时愁容满面根本不搭理人的索菲亚就服他,每次都能被他逗乐, 好神奇。他和Robin的互动最多, 因为Robin本身很喜欢说笑, 有一次Frank说明天要给爸爸送鸡汤来,Robin突然开口: “我也要一份。”,Frank愣了一下,说,不是医院的鸡汤, 不是餐馆的鸡汤,是我从家里带过来。Robin坚定地回答: “我也要一份。”,老Pasquale马上用意大利语骂了一大堆, 估计是说不,他平时对年轻小护士都穷凶极恶,就不是一个善茬,但是人家Frank说了,没关系,那 我也给你带一份来。
他是意大利版感天动地大孝子,每天很早就到医院,比查房的医生还早。 一来就要问他爸爸昨晚睡得好吗?护士们对他好不好? 其实我每天半夜都要被他爸爸的叫骂声活活吵醒, 就连吃了医生给的安眠药都没用。他和索菲亚相反, 那个是拒绝吃药,他是觉得止痛片不够,闹着要更厉害的,要打吗啡。他语言粗鲁,脏话连篇, 护士们都怕他,实在受不了了也训斥他: “ 嗨,Pasquale,don't be rude!”。就这么一个老魔头,偶尔下床推着助步器路过我,竟然会转头微笑致意,一副老绅士的派头,可 一回到自己的帘子背后,就又凶又恶像个魔鬼,shit不离口, 还加上我们听不懂的意大利脏话。
有一天傍晚大孝子Frank回家前对我和Robin说, 我把爸爸交给你们啦。又转身对爸爸说,要对这两个女士好点哦! 看爸爸乖乖点头答应了,他走到我身边,悄悄说:“其实我爸爸早就想放弃啦,但是我们希望他再坚持一下,因为他马上就要做曾祖父了,而我要做爷爷啦!”
我实在忘不了他每天半夜三更的怒吼, 怒骂,哭喊,也不知道他最终看到曾孙子没有。
等我写下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应该都在天上看着我吧,和我自己的父亲一样,化作了天上的某一颗星星。
据说幸福的七个瞬间是:大病初愈,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虚惊一场, 不期而遇,如约而至,来日可期。我占哪一个呢?想想我的病友们,我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有他们在天上庇护着我,我一定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