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老留,再也不用担心被解雇了 (下)
飞机抵达后刚按开手机,浮出一条短信:我是胡蝶的母亲,她冒着生命危险生了个娃,恢复意识后却不能说话,通过写字方式告诉我,她想见你……
这串字不多,却都是爆炸性信息,把老留给炸蒙了:小蝶冒险生娃,我当爹了?——那可是我想在买房后所要实现的第一人生夙愿,每次求她答应我,她都含笑不语,为什么现在要冒着生命危险,提前生?——就算提前生,也是我巴不得的大喜事,干嘛要背着我跑回国投奔妈?恢复意识后不能说话,是失血过多还是有其它问题?——蝶,咱俩多好呀,你可别吓我啊。
他抖着手指拨回去,刚报了姓名,就听见蝶母抽泣不已。在他迫不及待的追问下,她告诉了他所发生的一切。
小蝶几岁时得了一场风寒,之后查出患一种无法治愈的心脏病,名叫“艾森曼格综合征”。虽然当时没危险,却被警告,将来妊娠时心脏负担加重,必是高危孕产妇,禁生娃。
前者是要命的病,后者是断子绝孙的缺陷,小蝶在双重压力下长大,少言寡语,只有在跟当音乐老师的母亲学美声时,才能听到她伤感悲凉的倾诉。
禁育带来禁欲。为了避免婚嫁,她从不谈恋爱,包括到美国留学后。
一年前读研毕业前,功课累压力大,她身体顶不住,去当地医院检查,被老美医生告知:心脏病激发肺动脉高压,最多活不过三年。
吃药缓冲后,她痛定思痛,决定工作一年再回国,为即将孤度余生的寡母,攒一笔养老费。而实施计划前去买车时,刚好遇到老留。
而后,当她知道她爱上的他也爱上她时,一改从前的活法儿,决定用生命的最后几年,爱其所爱,嫁其为妻。婚后听老留总叨念孩子,便暗自向医生打探,确定她的病不遗传后,竟偷偷地哭了,——感谢上苍,让一个将死的我,还能“向死而生”。
于是那晚床笫间行房,她一把拽下老留正欲打开的避孕套,要他直截来。老留搂着她,喃喃地说:现在不行啊,等买个康斗孩子有间自己的屋子后,我一定让你怀上娃,——就是混合着你我的那个小人儿,管你叫妈,管我叫爸,想想都亲呢……
她点头,用力点头,眼里噙着泪,帮昨日她吞服时、被他撞见的心脏药做了假:你不是问我吃的什么药吗,那是避孕药,我没事的,你给我吧……
她如愿怀孕了,背着他。在近仨月时,她回国投奔母亲,以免妊娠和生产期间可能带给老留的无穷后患,——那包括她打听清楚的一旦心脏顶不住、母婴所需要的巨额手术费,以及娘俩有可能双双死亡的致命打击。
蝶母在先前的电话中,得知女儿心脏病恶化,肝肠寸断。可不久,却听闺女无比幸福地告诉她,她遇到真爱,登记后同居并怀孕,想拼死留下腹中的小生命。见女儿为爱无惧死神的提前到来,蝶妈感动了,抽泣着说:妈虽然退休了,就现在这副身子骨来看,还能活个二三十年,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拼老命也会把孩子养大,——这是咱母女俩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你放心吧。
为了大人孩子能双双保命,蝶母四处奔波找人,让女儿入住当地最好的医院。小蝶也多方收集“艾森曼格孕妇”的顺产案例,来激励自己同死神最后一搏。
最困难的分娩期终于到来,胎儿太大造成难产,最后不得不剖腹拿出。而心脏承受力差的小蝶,手术后虽然恢复了意识,却一直说不出话。昨晚在护士的陪护下,她第一次见到儿子。当护士告诉她,新生儿包括心脏在内的各项体征都很正常时,小蝶虚弱地笑了,拽过母亲的手,在她的手心划字:妈,让孩子的爸爸回来吧,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念他。
老留回来的两天后,小蝶进入弥留之际。眼见无力回天,医护人员终于允许苦苦相求的他,进去告别。透过纵横交错的插管,他抚摸她苍白的脸, 她无反应。他去握她微蜷的手,这才发现她手心里攥着纸条,拿出来抚平一看,上面的字迹歪歪倒倒,竟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别语——
亲爱的,谢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让我成为妻子,做了母亲。身为女人,我的人生是多么完整啊,作为小蝶,我的翅膀又曾多么欢快地扑闪过啊……写不动了……还要说,能够顺利生下你我生命的结晶,我死而无憾了……若儿子对你来说太意外,就留给我母亲照顾吧,让他远远地守望你,作为我生命的延续……真的写不动了,就最后一句吧,求上帝给我力气,让我写完……写完再走……我……我……我爱你
他崩溃了,一头垂入她的掌心,泪水决堤。他抽搐着,苦苦哀求:蝶,你不能走,不能走啊,眼见咱们户头里快上6位数,我还等你……等你为孩子一起看房、点头付头款呢……
再抬起头来,她已侧头长眠。
安葬了亡妻后,老留伤怀返美。上飞机前,他站在空旷的机坪上,朝着北方的家默默一拜:爸,妈,原谅儿子很丧,不能荣归故里。让我回到重洋之外,继续做你们的指望吧。在你们心中,留美的我,应该是美利坚土地上的一棵松,美元多绿我就多绿,美金多挺我就多挺,同眼前这个灰不溜秋的真儿子,对不上号啊。
回美后,他常坐在当初他卖给小蝶的那辆二手车中,一个人抽烟。一次烟灰掉了半截,他弯腰清理,打开存物箱找抹布时才发现,小蝶早将一份汽车过户单签好,名头转给了他。面对突然发现的“遗物”,他难禁泪目,彷佛看见死神向她汹汹逼近之时,她仍旧从容不迫地爱着他。
花了半年多时间,把孩子和岳母办到身边。待孩子上了小学,白天看不到外孙的蝶妈嫌美国太寂寞,念叨着回家。老留想了想,就把从前攒的婚房头款取出,看了看,将1/3的存款转给岳母,让她回家买套房子,安心养老。
岳母不干,说你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日后还要养娃,我怎么忍心。老留说,这里面有很多钱是小蝶赚的,你替她花花,我心也舒坦。要说这户头上,还有多年前她经我手买车、我给她她却“没稀得要”的百元回扣,我会继续留着,让它在我这里“利滚利”……
岳母走后,他又拿出1/3,汇给前两天来电话张罗买楼盘的父母,继续帮二老打造着“我儿子在美国可厉害了”的“西部传说”……
一年后,他揣着账户上的余额,带儿子来到南加州,到一家因经常投稿而十分赏识他的中文报社上班,任文艺版主编。主编光有文才不行,还要会生财,羊毛出在羊身上,广告拉不够就走人。
手下没有几个兵,老留日间常出去跑客户找广告,下班后才能回到办公室加班排版,——这刚好同白天出去采访、晚上回来整理稿件的女记者,常常“偶遇”。
女记者是新时代的大留,刚出校门没多久,学生签证快到期,便到肯帮新人挂身份的报社过渡。
她出去采访时总像是被采访,大V衫下双奶浑圆,挤出一道乳沟,让人看一眼就夹住目光。裸腿短靴,烈焰红唇,深夜推开办公室的门,总似要进来放把火。
后来老留干脆不抬头,等她递上采访稿。她打印出来放在他眼前,不走,老留只好暂放手中的活儿,勾勾划划补苴罅漏。
第六感告诉他,站在桌边的她,等的不是稿,而是他的燃。抑或是对前妻念念不忘,抑或是陌生于久违的激情,他就这么捱着,不去引爆。
直到有一天她获得最佳记者奖,冲突爆发了。晚上回来后,她拾起桌上的奖状来到他面前,不屑地一丢,怒怼:是你推荐我的吧,我不要你的恩赐!
怎么?
以我的名、完美登上报纸的每一篇,都是动一个字就令人扼腕惋惜的精品文。我写不出,全是你帮我改的。你若不帮我退回,我就向社里报告你造假,拒绝领这个奖!
不要不要,你看,审稿改文是我的工作,我挣这份钱,就得好好做事……
那为什么文艺部只有我得奖,别人没呢?
因为你认真,你谦虚,你站在我的桌边等……
呵呵,算了吧!你真以为,我等的是这个奖?那以后我再也不等,请你这位大主编,把这个在我眼中就是个破玩艺儿的什么奖,赐给别人好啦……
她说不下去,尾音在跑调。
老留受不了女人哭,扔下稿件要走。怎奈刚到门口,就见她抢在他之前奔过来,背靠门、面朝他,两眼喷火,公然堵截。老留急了,伸出长臂去开门。可就在他快要抓到门把手的那一刻,忽见她红唇颤抖,双颊滚泪,一愕之间,他伸出的手背叛了自己,瞬间改向扳住她的肩,以洪水猛兽之势,一把将她扯入怀中……
老留终于又谈恋爱了,帮她改稿,带她吃饭,为她煮面。很快,给两人当布景的办公室,改为女记者的闺房。几次床战后,她提出结婚,明确表态不在意他有娃。
老留一看被求婚,确定她是认真的,相当激动,向她保证:我虽然没什么财富,但总算熬成潜力股。昨天二老板找我谈,说他找律师查过,社里帮我申办的绿卡,已经批了。大老板见我的身份稳定下来,也跟他表态,同意我入伙,两年内让我领头,单独为报社开辟一家分社……
怎奈,那正是IT行业一日千里的21世纪初。网络媒体越来越火,传统媒体日渐衰落。两年过去,老留不但没能入伙当头儿,还因大幅转向网媒的商业广告,越来越难签,差点丢了饭碗。
新婚的老婆,——也就是孩子的后妈,深感不妙,赶紧辞职转行,去了制图公司搞文宣。老留也在两年后报社关门时,彻底失去工作。
那时刚好股市暴跌,房地产渐热。老留见老婆给他报了名,虽说不喜欢地产经纪这一行,也就硬着头皮去上课,硬着头皮去考照,硬着头皮去卖房,换她三笑。
比对他早逝的“蝴蝶夫人”,她更似率性泼辣的“卡门”,但她同她一样,都是爱他为他牺牲过的女人,他不能辜负,——尽管那意味着自我辜负。
如今她离开了,也算成全了他。他再也无需点头哈腰地找卖主,再也不用担心带人看了25处房、还把他当作250甩了的买主。吐着一摞烟圈,他无奈地自问:这也是为什么那日她要走,自己没有挽留的原因吧?虽然活成了垃圾,也要活个顺溜,回想当时被她倒掉的那半碗面,他一半是伤心,一半是解脱……
离婚之后,老留的身边只有孩子,这才想起,很长时间没能父子单独相处了。想起儿子小时候经常哼唧着要去迪士尼,他便问他,要不要再去玩。儿子摇头,答案不出所料:No,我已经上了高中,想去迪士尼的年龄,早过了。
见他总不出屋,他就来到他房里,问他家里突然少了个人,孤不孤单。儿子耸耸肩,实话实说:不会呀。姥姥那天给我打电话时也这么问我,我是这么告诉她的:我好着呢,因为晚上再也听不到隔壁的那个女人,因我的学杂费太多,而跟我爸吵架了……
老留一声轻叹,望着儿子那堆满各种卡通人物的床头柜上,茫然若失。米奇、米妮、唐老鸭、汤姆和杰瑞,还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大黄狗布鲁托……那些经典的卡通角色,曾是每当儿子嚷嚷着要游迪士尼乐园、他没空去就买给他应付了事的玩具,如今再看起来,竟似陈列着一系列他为父失职的证据……
转眼开始申请大学。老留问儿子想学什么,他答学医。老留说那不是大学毕业以后的事嘛。儿子直言:那是你知道的,还有你不知道的,就是从本科开始直读七年的医学院,现在就可以申。老留探问:这听上去,你自己都查好了?儿子也不含糊:Yeah,——在你白天出去忙、晚上回来哄那位整天跟你吵架的Lady时。
老留赧然,抓了抓下巴耐着性子劝:学医这条路很难,爹地认为你应该好好想想,先念完大学再做决定。
儿子口吻坚定:I did do it!我也在电话里答应过姥姥,不会因为我妈死了,就忘掉她,没那个人似的过自己的日子。我在Personal Statement 里已经写明,我要学医,将来做一名儿科医生,拯救那些像妈妈那样从小患病的孩子……
因母立志,治病救人,按说孩子有这样的宏愿,当爹的该是何等的骄傲。可老留越听越别扭,越听越沉心。原来祖孙二人对自己满腹牢骚,心中的怨气,不见得比离婚的前妻,少一分。
翌年开春,美梦成真。儿子接到布朗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且有半奖。老留高兴,说儿子去读吧,剩下的费用爸爸想办法,一定帮你扛着。儿子却回道:No, not at all ! 爹地,我长大了,可以自己赚钱半工半读,需要你扛着的年龄,又过去了。
亲朋好友来电话恭喜,夸孩子好优秀。老留回以谦词:哪里哪里,其实我儿子一般般,怎奈这个社区都是熊孩子,大概是他没比别人更熊,也就这么爬上去了藤校。
本来是彬彬有礼,被一走一过的儿子给听到,随后予以警告:爹地,别以为我中文不咋样,就听不懂。以前你和你的那位Lady,总说我是熊孩子,我懒得跟你们吵,也就认了。现在你那么说,就意味着整个社区都是熊孩子,要是被我同学知道,属于歧视,我会因为你遭骂的!
老留一怔,尬笑保证:好,好好,以后爸会注意。刚是跟一位老朋友闲聊,哪说哪了,绝对不会传出去……
高中毕业前开优秀毕业生表彰会,请家长参与。会后家长分几桌聚餐,孩子陪在身边。大家边吃边谈,老留被拍了背,回头一看,是主持会议的副校长。
他附身询问:有家长说,你的孩子被诸多老师提名,门门获奖,还一步到位,进入医学院。所以大家想请您上台,现场分享一些教子有方的经验,你看怎么样?
老留一听嗨了,兴奋得红光满面,猛点头。拿起纸巾擦擦嘴,刚要起身,被儿子在桌底下踢了脚。老留一顿,转头向儿子低声保证:你放心,公共场合,我不会再提“熊孩子”的。
不是的,爹地,我觉得你不适合上台讲话。——儿子以少有的“亲密无间”,在他耳根处继续嘀咕:爹地,你口音很重,还习惯引用莎士比亚之流的古英文,在家说说也就算了,上台讲话,会令人尴尬的。还有,申医学院是我自己做的,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总不能告诉众人,我在埋头填写申请时,你正在隔壁,把那张大破床摇得吱嘎乱响、无视周边环境地跟前妻做爱吧?
老留听罢臊了,红光满面演化成面红耳赤。他只好回头讪笑,告诉副校长:孩子刚提醒我,等下还有事需要提前退场,上台分享的事就算了,不好意思啊……
就这样,带娃走过18个春秋的老留,被儿子的一席话打到18层地狱。在18层地狱一般的痛苦深处,他觉悟了:18年有多长,父子间的心距就有多长;18层有多深,两代间的隔阂就有多深。
自此以后,他敬而远之。开学典礼,戴毕业帽,以及儿子回到南加市中心第一次开诊所的庆祝活动,老留都把请柬往旁边一丢,为自己这点可怜的尊严,当缩头乌龟。
又到了亡妻的祭日,他从小店里拎回一瓶烈酒和几样小菜,边喝边同她来个“醉爱聊”:蝶,咱们的孩子见长,又见长了……多高?——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靠,又胡咧咧了,拿鲁迅的文来当下酒菜,大不敬。不过,谁让我就这么点儿出息呢。记得当年我给你讲莎士比亚全集,讲悲剧时你梨花带雨,讲喜剧时你破涕为笑,咱们的日子悲喜交加,却过得有滋有味。到了儿子这代,我竟然因为常常提到莎翁,遭他白眼被他嫌弃……你告诉我,为啥咱俩那么亲,却生不出个亲人呢?
我知道如果你还活着,一定会边陪我喝酒,边劝我看开:只要孩子好就行啊,“五子登科”,不如孩子出息,咱还求个啥?——你说我还能求个啥,就求自己有点骨气,不TM这么地伤心!
蝶,过完你的祭日,我就要收拾行囊搬家了。到房租更便宜的郊区,远远地替你望着儿,直到你来接我走的那一天。余生中,我渴望找一份工,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上班就给钱、下班就走人的那种。晚上到家整杯小酒,就呼呼睡着,一夜能“庄周梦蝶”,也就知足了……
尾 声
老留搬到城东的郊区落脚后,开始找工作。金融风暴后,地产业一片狼籍,很多房子被银行收回拍卖。买涨不买跌的买家,集体观望,老留想当250,也没人找他了。
于是他更渴望那份不交际、不应酬、薪水固定的“好工作”。政府、电力公司、煤气公司甚至消防局的网站,他整天不离电脑,逐一查看,到处都在裁员,哪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这一天上网,忽见一则广告,地址就在自己所处的东郊:停车场工作,适合男性,按小时付薪资,正规报税,12刀/小时。需身体健康,亲和力强,能扛住南加州的烈日、冬雨和地中海气候的强烈季风。有意者过来面试。
老留为之一振:从前卖车时站着等人,数九寒天下大雪,从不下岗。来到南加后感觉气候好多了,偶尔刮风下雨被日头烤几天,算个啥,Go。
路上边开车边纳闷:在停车场工作,上班就给钱,薪水比最低时薪高好几刀,查过了又不是车行,那到底是啥工种呢?——保安、保洁工人、收费员?那么板着脸上班就行了,干嘛还强调亲和力?
按地址找到雇主,是一幢现代派的二层办公楼。崭新的玻璃幕墙上,还没上招牌,似刚刚装修完毕。为了看看工作场地,他没在路边停车,而是从一侧的车道,驶入后院的停车场。除了员工区密集排列几辆车,其它地方空着。他没看出什么特别。
下车后见房子有扇后门,试试没推开,他只好又从车道绕回,推前门进去。敞亮的方厅里,没有人,右侧靠墙的一大片用彩色围栏围起,内有迪士尼城堡、假山和神秘洞穴,还摆放着米妮、米奇、大黄狗布鲁托等多样卡通玩具。
老留鬼使神差地来到“乐园”旁,望着里面的一切,若有所思。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着一只前爪搭在栏杆上的巨型布鲁托。它似是在欢迎他,又似要逃出囿域,两枚纽扣一般的黑眼珠,紧紧地系住了他的心思。
失神半晌后,他抓了抓两腮,仿佛脸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十分不适。目光游移中,忽见上方的墙角处,有一眼黑洞洞的监视器。
转身离去,心中生疑:难不成来到了装修中的幼儿园?四下张望中,见迎面的窗口闪出一位短发亚裔女子,身着短白褂,问他是不是来找工作的。老留点头,她就低头拨内线,叽叽咕咕地交待几句。
很快,从另一条侧廊走出一位亦穿短白褂的洋妞,脑后吊着高马尾,拉着窄窄的“俊马脸”,一摆手,让老留跟她走。
把他带到一间已有两人在坐的会议室,她从长桌上找出表格,让他填写个人信息。将表格拿走前她告诉他:请你同另两位一样,在这里等候,轮到你时,墙上的传呼机会叫你的名,然后请你出门右转到二楼,同我们的Doctor面试。
Doctor? 你们是……诊所?——老留打探。
Right,是诊所,因为市政府的经营许可还没拿到,一切都在预备当中,就没显示在广告上。
洋妞走了。老留坐在那里,心有戚戚,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医生诊所?医生诊所为什么厅里有一大片“儿童乐园”,闹得他一进门,心里就莫名其妙地鼓涌起一种极大的不安……
对讲机响了,用机器人的金属嗓喊名。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也走了,最后剩下的老留,忐忑不安,紧盯门口。——他仿佛看到,自己里面的那个更真实的老留,在门口做好起跑的姿势,却不告诉他,他到底要去二楼慷慨就试,还是朝着后门逃之夭夭。
失神决断间,走廊传来脚步声。时而咯咯噔噔,时而踢踢踏踏,愈发急促,愈发逼近,仿佛要踩断他紧绷的神经。
门口同时出现两位“小白”:短发亚裔女和高马尾洋妞,皆面色可人,呲牙凑笑。短发女上前一步,官宣:代表我们老板公布一下,你已经被录用了!
“……”——老留指着墙上的对讲机,骇得没说出话来。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没喊你面试?——短发女微笑着解释:你先前进入大厅,站在“儿童乐园”发呆时,老板就通过监视器,看见了你。方才其他人走后,他拿起你的信息表看了看,似是自言自语:就他吧。我听了感到奇怪,也提出你一样的问题,被他提醒:Young lady,这不关你的事,在我看见他伸手抚摸大黄犬Pluto的那一刻,就这么决定了,不必多问。…… Umm,我猜想啊,可能是感觉你对小孩子的世界很热爱,适合这份工作吧。
愣神儿的工夫,马尾女生手舞足蹈,介绍这份工作:It's the most fun job in the world!上班时,你只需穿上迪士尼卡通人物的服装,在停车场后做亲善大使,接送前来看病的孩子和家长,就OK啦。对了,有时生病的孩子会啼哭耍闹,家长忙不过来,则需要你协助帮忙,将儿童座椅、推车、包裹等抬上抬下。不过你看起来很壮的,别说这点东西,就是背个十几岁的大男生,也应该没问题!
她说完展颜大笑,嘴角咧到耳丫子,以弯弯的横曲线,将“俊马脸”的长度中和了不少。
这时,短发女又从褂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说:这是我们诊所刚印完的名片,你如果有变化,可以随时联系我们。最后恭喜你,能如此顺利地加入我们的团队,成为诊所的“亲善大使”!
几分钟后,老留拿着名片出来,彷佛端着一方刻有谜底的沉重石碑。——没错,名片上医生的名字,正是他的儿子。他因为意兴阑珊而搬到郊区,他却因为事业蓬勃而来此开设分店。于是,在那条老留本来想拉远距离的生之旅上,因为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父子反而交遇。
晚上回到家,老留想给儿子发短信,对白天的一切进行核实。按下短信键,却猛然失语。这样问他:儿子,你跳过面试这一关,是在走后门给你爹特权?还是开门见山,直戳痛处:小子,免我面试,不过是缘于记恨和嫌弃,不想人前认我为爹,对不?
那么然后呢,儿子若选前者,就等于后者是自己的误判?如果不是误判,你非得让他亲口告诉你那个万箭穿心的答案?
他踟蹰不前,百般挣扎,倏忽间想起哈姆雷特死前的那句话:The rest is silence。
是的,仅剩沉默。——这位几百年来令无数观众着迷的“经典懦夫”,总是能发出直抵人心的告白。
秉承着“沉默是今”的相处之道,老留在两周后上班了。一大早走到窗口,短发女把第一天开门的服装分给他。老留一看,正是儿子小时候的最爱,——大黄狗布鲁托。
来到停车场,穿着“狗衣服”四处溜达,正式上岗。几位员工陆续驾车驶入,停于老留的那辆“古董车”——老福特所泊的员工区,然后下车跟他打个招呼,匆匆进楼上班。
可能是首日开业,或者是天气预报有雨,没什么来客。老留为送上拥抱而跃跃欲试的两条长臂,始终没有得以展开。
没一会儿日头隐了,空中飘下第一场秋雨。雨丝绵绵,细若粉轻若沙,温情纤弱,好不撩人。
而就在这时,老留看见一辆崭新锃亮的宝马SUV,转进入口。眯眼隔窗一看,里面的司机,正是让架在鼻梁上的大黑超、遮住了半张脸的儿子。
老留一激动,忘了“沉默是今”,喜滋滋地迎上去,挥手召唤。
吱嘎一声急刹车,之后车窗退下,儿子黑漆漆地对着他,没摘墨镜。
老留脱口而出:儿啊,爸看你又换了辆新坐骑,是叉6?
他回问:这跟你上班有关系吗?
没有……但爸想说,好不容易跟你聚到一起,中午我蹭你车坐坐,咱俩吃顿饭?
Sorry,中午我的诊所不休息,大家换着吃,你自己叫外卖吧。
儿子……
Excuse me,Sir, ——儿子打断他,正言道:我不得不请求你,上班就像个上班样,不要再“儿子儿子”的,请跟大家一样,称呼我Doctor好吗?
哦,好吧,Doctor……——老留嗫嚅着,顷刻间实现了顿悟:难怪从头到尾,他没管自己叫声爹。
见爹怂了,儿子有点蔫。半晌后摘下眼镜,低声问:Hi,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你这份工作?
老留摇摇头。
是因为……那天你在厅里抚摸Pluto,把我摸痛了……我的心……好痛。——儿子说不下去。
嗯,爹地懂,是爹地不对……所以我想借这个工作机会,将功补过,尽力弥补……你成长过程中我带给你的……很多缺失。——老留强忍着心酸,找了句振奋的:中国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打住打住,拜托你啦,不要再叨咕你从中国带来的老一套,这里不适用的……
老留无语。
其实,我想好了,现在就承诺吧:让这份工作伴你终生,也就是,你以后再也无须担心,哪一天又会被解雇了。
“……?”老留呆住。
当然,只要一个条件,那就是以后在上班时间,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一切公事公办,包括我刚才说过的,不可以当着众人面,再叫我儿子……
他说完轰油而过,向员工区驶去。此时员工区的场地基本停满,仅有两个空位,恰好就在老留的“古董车”两边。
大概是认出父亲的车,感觉挨着它太寒碜,或者是嫌两车并列摆放,差距悬殊令其难堪,就在他的叉6距他的“古董车”只有两步远时,儿子突然掉头转向,向对面的出口疾速驶出,另找车位去了……
一阵冷风袭过,雨点噼啪。老留独伫那里,在五味杂陈中消化着儿子丢给他的最后那些话。来美近三十年,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亲口承诺,将给他一份永久的工作,而这位承诺人,正是方才不让他叫儿子的,——儿子。
一声炸雷,雨势骤急。本来可以跑到屋檐下躲雨的老留,却一动不动,以忠诚尽职的“落水狗”姿态,践行着儿子的“家训”:上班就像个上班的样,一切公事公办,做好本职工作,做好本职工作……
老天爷也算成全他,继续瓢泼瓦罐,来一场“反向激励”。
大雨愈发迅疾,愈发滂沱肆意,把一见雨就呆萌的老留,浇得这个痛快,浇得这般诗意。对着稠密的雨线,他凝视良久,倾情相望,最后终于穿过雨帘,看见三十年前的小蝶……
他擦了把脸,抹去腮上那混着泪水的雨水,轻声呼唤:小蝶,我亲爱的小蝶,我在咱儿子这里上班呢,上班呢。这是一份永久的工作,永久的工作呀!你的老留,你的老留终于有了着落,稳定了,停歇了,你再也不用惦记……
——全文终——
老留的这份“永久工作”,你猜对了吗?猜对了请在留言中告诉我,我会为你写评语(如果你不嫌弃)。没猜对也很正常,因为前两集线索不足,怨我不怨你。
谢谢你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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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老留,再也不用担心被解雇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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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老留,再也不用担心被解雇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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