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狼,兔狼,黑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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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学教过几年中文,教得不怎么样。一是因为没有经验,边教边学;二是兼职性质,没能全身心投入;三是缺乏教材,备课都是东鳞西爪拼凑而成。过后反思,偶有惶恐自己的误人子弟。我缺乏博闻强记的本领,最怕记人名。一年年学生来学生去,只消一个暑假,上一年学生的名字,就像海浪漫过平沙,大小印记被冲抹得干净。但有一位女生,因着一件小事,我一直记得她,尤其记得她的名字。

她是非裔,身材高瘦,脸部线条如削,五官透着硬气。和很多世居美国的黑人一样,她的肤色属于那种比较深的灰色。新学年开学,她坐在教室里十几个学生中间,面容冷峻,眼睛里有明显的审视和冷漠。她的旁边坐着一位白人女生,眉目娇俏,神情乖巧。我的眼光在这两张脸之间来回,就像在春光和冰雪之间穿梭,感受到温度的差别。

那时还没有孩子自择性别这类新鲜荒诞事,但自择名字,在外语课上,是常见的。开学第一课,按惯例我给学生取中文名字。根据各人姓名的发音或意思,罗列了一些名字,让他们选择。脱不了成长环境和原始文化赋予的惯性思维,女生的名字,我往花草堆里找词汇。

那位黑人女生的姓氏开头字母是m和a, 我给了她马姓,解释了“马”字从象形图案转化来的笔画。她表示没有意见,但告诉我,名字她要用“狼”, 因为她非常喜欢狼这种动物。

“马狼,”我嘴里一念出这个名字,喉咙底部控制不住,笑出了声音,而且一笑就没能立即收住,只好诚恳地向她道歉,画蛇添足地解释说,这个姓名组合很特别,尤其用作女孩子的名字,我是第一次见。姑娘微微点头,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有被冒犯的不悦。

几天之后,马狼私下找我,說狼是她喜爱的动物,中文“狼”字的模样,她也喜欢,但是这个“馬”令她困擾,她对“馬”“狼”並行感到不自在, 问可否以“兔”代“馬”?兔也是她喜欢的,她并不介意中文读音和她本名的发音毫无关联。

“兔狼”比“马狼”更令我想笑,但这次我忍住了。我向她解释,中文姓氏中,没有“兔”姓,至少我不知道有这个姓。而且,“兔狼”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她陷入沉默,我于是建議,不必鎖定動物,其他选择很多,比如顏色,“黃”或“藍”等,都可入姓。但話剛出口,马上意识到不妥,難不成叫她“黃狼”或“藍狼”?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个“狼”字梗在那儿,配什么都有点难。她思索半晌,問“黑”字可好?

我马上开始哈气并练习深呼吸,把喷笑消化在肚子里。我得打消她这个念头,以后课堂叫名,我很可能会突然发笑,她如果生气了,去校长那儿告我,我岂不是无端惹上麻烦?

我思索了一会,和她商榷说,“黑狼”两字,听来像个乐队或球队的名字。如果你用这个做人名,哪天你去中国,人家听说这是你的名字,你可要准备好面对各种各样的反应。她听了我这话,咧嘴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带着点无奈,或许她想不通我为什么对她的取名有这些顾虑。我忽然想起一位朋友听我讲了“马狼”插曲后给的建议,认为不妨叫“艾狼”,“艾”和“爱“谐音。我认为这个“艾”字不错,在感觉上中和了“狼”字的粗硬,且也叫得响亮,听来和谐。

我这个建议被姑娘立时否定了。她一摆手,一摇头,说,“爱啊亲啊“这类语言,她不喜欢,坚决不取,然后决定:“就叫‘黑狼’吧!”

黑狼在我班上一年,是个用功的学生。她的个性认真,话很少,中文学得一般,口语考试时更是紧张,但我让她过关了。她的本名,我早已不记得,但黑狼这个名字,不容易忘记,这也可以说是她自取名字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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