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中上学,星期六回家的时候,姆妈总要迎在门口,说:“一听脚步,就知道是文康回来了。”她可怜我,尽量将饭菜做得丰盛一些。而我围在灶台,已经将碗里的腌菜吃掉了大半。有几次,我在家里吃得过多,在返校之前肚子疼。姆妈有办法,她将盐放到锅里炒到滚烫,装到布袋子里面,放在我肚脐眼上。很灵验。
从高二到高三,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患面部湿疹,人面目全非,晚上瘙痒难忍、睡不好觉,影响学习,也影响心理。自己去人民医院皮肤科看过五六回,西医很灵验,软膏往脸上一抹,过几天疹子就全消了;但是复发也很准时,无法断根。姆妈带我去看中医,汤药吃了好几副,没有效果。二哥从中医学院回来,很着急,带我去看过两位中医,也没有明显效果。在我已经陷入绝望的时候,姆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一个土方子,苦楝树根熬水,外加雪碱,患处擦洗。一次见效,三天断根,至今没有复发过。很神奇。这么多年,我遇到四五个受湿疹困扰的人。我推荐这个土方子,没人信。
从中国到美国,从中医到西医,我遇到几位很好的医生。但是姆妈,要算其中最好的一位。
姆妈不识字,包括阿拉伯数字。但是她会心算,会根据人民币上的图案确定币值。有几年,她每天将家里种的蔬菜挑到集市去卖。自食其力,并不以为耻。父亲退休后,他们一起在路边开了个小店,面向路人和村人。二姐是炸麻花的个体户,赚了些钱,但是很辛苦。她对姆妈的生意之道很佩服。钓大鱼的鱼钩,进价六分,姆妈卖五块,还很受欢迎,因为别的店家没有。
遇到父亲出门,即使一连好多天,姆妈也能把赊账一五一十记得清清楚楚。二姐百思不得其解,仔细观察,才发现窍门。前面一个人赊账买东西,姆妈会对后面来买东西的人说,“我老花眼镜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拜托你能不能帮我记个帐?”
我读了好些年的书,但是没有姆妈那么聪明。
我上研究生的时候,身体糟糕透了。姆妈和妹妹带着一只老母鸡,从家里到桂子山来看我。身体差了,还不能一下大补。她们走了之后,我难受了好几天。到毕业那年的春天,我连续感冒两个多月,白天鼻孔不通,吃不下饭;晚上睡眠不安,醒来无力。骑自行车去小洪山一趟,回来全身衣服都湿透了。生活不是这样过的,我决意做出调整,要找一位知道怎么照顾人的人。妹妹只见过我原来的女友一次,就对姆妈说,他们肯定走不到一起。所以一家人之间,还是知根知底的。
那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了。父亲已经中风过一次。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老人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我物色到理想的对象,经历相似,性情相投,于是诞下脸,紧追求。跟大哥一起回老家的时候,给两老看了柳儿的照片,让他们宽心。姆妈只笑说,“难不成真的像算命先生说的,你要当三家的女婿、五家的姑爷?”我现在快五十岁了,还看不出这种可能。
父亲往生后,我想尽快完婚。姆妈只身一人呆在老家,听说要去柳儿家提亲,心里竟有些紧张。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一头栽到了河里。在水里扑腾一阵后,被村里的年轻人救起。姆妈很自责,怪自己年老无用,但她的幺儿还没有成家,她还不想这样走掉,所以在水里拼命扑腾。我们回家接她一起去提亲,我才知道,过去的两年里,两位老人一直替我担心,说原来的那一位,如果摆不脱,也还不太差,至少人家喜欢你。姆妈知道儿老实,但她不知道儿有多老实。自始自终,我没占人家便宜,所以毫不担心人家告发纠缠。老实人也不是总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