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院第一个被揪斗的是北二楼时任粮食局局长的杜奇叔叔。那天,他单位的造反派来了二十几个人,要抓他回单位接受批斗。杜叔他早已得到消息,就让儿子女儿把门锁上到邻居家呆着,自己则躲到北屋里藏起来。北二楼的房子格局是一北一南两间居室,南边居室冲着阳台,不拉窗帘的话,在阳台上看里面一清二楚。北居室外面的雨搭很窄,我们小孩子过都要背对墙面慢慢挪动,大人根本没法走。大概是杜叔单位的造反派早已侦察清楚,知道他在家,所以碰了锁头后并没有回去,而是派人绕到后院,然后从煤堆那爬上到他家的北窗户口,看见了在北屋躲着的杜叔。这下杜叔没办法了,只好让儿子打开门出来。
杜叔出来后还和造反派讲道理,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去单位,可单位那些造反派不管他说啥,硬拉着他往楼梯口走。走到东二楼楼梯口处,杜叔就说啥不走了,死死抱住楼梯口的晾衣杆,任凭造反派怎么拉扯就是不走,嘴里还喊着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那时我们大院的中学生们都在家里停课闹革命,听到动静后都出来看热闹。看着造反派这么对待杜叔就很不满,先是喊口号:要文斗,不要武斗。之后就开始和杜叔单位的造反派辩论,指责他们违反最高指示,对杜叔进行武斗。随着争吵越来越激烈,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记得我同学陈为民的姐姐陈洁最能讲,情绪也最激动。接着就有人开始和造反派撕把,很多围观的学生们开始起哄,赶那些造反派走。那些造反派一看寡不敌众,面对一帮红卫兵知道这次是无法把杜叔带走了。其中一个络腮胡子高个中年人大概是他们的头头,就带领那批造反派开始撤离。等络腮胡子走到一楼大门洞时,北三楼的王小明把彭叔家放在阳台围栏上的一个花被拔掉的养花的箱子推到楼下,正好砸在络腮胡子的肩膀上,把络腮胡子砸了个趔趄。
王小明是个没妈的孩子,是我们院里最大的那批孩子之一,比我大七八岁。他比较野,也不是好学生,经常和院外的一些同类孩子聚在一起打架斗殴。文革后他一直在工厂当工人,前些年去世了,没活到七十。
第二天上午,我们一帮孩子去中山广场看热闹,发现杜叔单位那些造反派正在那散发传单,我捡了一张,只见上面的大标题是:血债要用血来还,走资派杜奇挑动群众斗群众。我们赶紧拿着这些传单回大院,告诉大院里的人,事情还没完,造反派很可能还会来。
杜叔后来是自己主动回到单位接受批斗的,他担心事情越闹越大,宁愿自己挨几下打,也不想再闹出事来。我是文革后听杜叔的儿子说的,杜叔一儿一女,兄妹俩长的很像,都随杜叔,圆脸盘,白白净净。儿子杜鹏比我大一岁,属于发小,也一直有联系。女儿杜娟和我弟弟同年,文革后和我弟弟一起考入中国医科大学,现在是沈阳著名的产科专家,劳动模范,医大二院的产科主任。经常上电视台普及产科知识。有一次我在飞机场碰到她,发现她比小时候出息太多了,气质和气场能让人从人群里一眼就发现她。她哥哥杜鹏还是老样子,没啥知识分子样,倒像个老工人。听杜鹏讲,他妹妹因为工作太忙,在医院又不能和患者发脾气,就把脾气都攒到家里了,所以在家里没人敢惹她。
大院人被揪斗最多的是在1968年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之后。邻居索大爷是我看到的唯一一个被批斗还抄家的,但二姐心大,也不当回事。其他人家都是在单位被批斗,来抄家的不多。那一阵很多家庭出身不好的或者历史上有点什么问题的都更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哪天轮到自己。我同学小凡的妈妈张姨,那时就每天紧张的要命,张姨和我母亲很熟悉,曾和我母亲说,她每天都睡不着,担心自己出身不好会被批斗,因此影响孩子们。那时我大舅在工厂正挨打,所以我母亲和张姨有很多共情。可惜当时没有医学知识,不知道高度紧张会导致高血压和脑出血,以前也没听说过不到四十岁的人就会得脑出血的,直到张姨突然去世。
张姨在市五金公司工作,单位开会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军代表问了她一些家里的问题,她一紧张,突发脑溢血,当时就趴在桌子上。大家也没注意她是得了脑出血,还以为她睡着了呢。会议结束后想推醒她时才发现她已经昏迷。送到医大后,抢救了35小时也没抢救过来,就那样一句话没留下就走了。
张姨的突然去世,对她家里人打击非常大,谁都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如果是久病在床的人去世,一般家里都有心理准备,接受起来比较容易,像张姨这种突然离去的,给家人的痛苦往往特别强烈,让大家难以接受。尤其对才十二岁的小凡来说简直是天塌下来的感觉。自从他母亲去世后,小凡就像变了个人。以前小凡活泼好动,他妈妈去世后,他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他是老小,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姐姐都长得像父亲,只有焦凡平长得像母亲,他母亲也特别疼这个小儿子。她妈妈在世时院里的孩子都开始学各种乐器,小凡的母亲给他买了把很好的二胡,我们当时都羡慕不已。焦凡平也很有音乐天赋,一点不辜负他母亲,二胡拉的很好。他母亲去世后到他们家被下放这一年里,焦凡平每天都一个人在三楼阳台上拉二胡,都是那种悲伤的曲子,如当时的流行歌曲《不忘阶级苦》,那如泣如诉的悲伤旋律每天在大院里飘荡,以至于我每天也跟着哼哼。有时他也会哼唱: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心头。
小凡随家里下放到营口地区后,我很长时间还恍惚听到他每天的二胡声。他们一家子也是苦命,改革开放后不久,他父亲就退居二线,八五年就因病去世了。小凡的的二哥小胖八七年因骨癌去世,当时我们与焦凡平已经失去联系多年,结果他二哥去世的消息九十年代时被传的离了谱,变成他去世了。我们九五年第一次小学同学聚会时,大家还唏嘘了一阵。焦凡平大哥焦和平是我们大院乒乓球王子,长得很帅气,可惜也是英年早逝。如今就剩他姐姐焦丽萍和他依然健在。他姐姐告诉我,他们家下放后,日子很苦,他家的几个孩子都没怎么读书,所以文化水平相当于小学,可她的古诗词在我看来大学生也写不出来。我随便选一首她创作的古诗词。
满江红.情为何物(依韵)
文/浮草
蓼岸霜空,黄昏近、寒风寂寞。
思量处、《小河淌水》,弦声依约。
老宅冰窗曾是梦,初芳心事犹如昨。
最堪怜、一瞬那时真,常孤落。
娇羞掩,偷觑着。如意曲,相期诺。
漫萧萧凄雨,异途寥漠。
踏雪寻梅伤迹尽,问天有泪知缘薄。
残妆拭、今夕醉无忧,长歌乐。
小凡是我们那些发小中最后一个联系上的,疫情前的一年,我们同学聚会时,他特意从营口赶来参加,还为我们表演了诗朗诵和新学的民族乐器埙。他堂音浑厚,字正腔圆,真有点专业播音员的范。他退休后就在营口民乐团玩,二胡是拿手乐器,其他民乐乐器他也基本都会。我想,如果不是被下放,一直在市里学二胡,以他的音乐天赋,没准改开后会考上音乐学院呢。(小凡在我们那张合影里后排左一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