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哥哥你在哪——冷明

知青哥哥你在哪

冷明

牧民姑娘来京治病,首屈一指的301医院专家初步排除了血液病,小姑娘恢复的不错,一家人皆大欢喜,准备返回草原。我去看望她们,姑娘的妈妈老远就认出了我,“没变,一点没变,还是那个样子!”突然,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与家人通话,“没事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去,”没说两句,那边突然问:“孟国哲......”姑娘的妈妈转向我,“孟国哲,孟国哲亲模态哟?!(孟国哲有消息吗)”

“孟国哲?”我一惊,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似曾相识,记忆中已经淡漠了,一时反映不过来,“孟国哲?”“孟国哲好吗?见到他了吗?”对方不依不饶。见我诧异,她解释道:“朝鲁孟来的电话,朝鲁孟你知道吗?”我恍然大悟,“朝鲁孟,知道,知道,原东的儿子。”“是,是,他在问孟国哲。”

大队牧民我如数家珍,谁是谁的孩子,谁是谁的亲戚,甚至不为人知的隐私我都略知一二。老原东是敖气尔的哥哥,他家有一大窝男孩儿,阿迪亚、朝鲁孟、阿斯楞...... 小姑娘孟克长的十分漂亮。刚插队那会儿,孟国哲到原东家下包,体验生活,想当然成了他家的孩子,孟国哲走后,老原东家的人见到我必问:“见到孟国哲没有?孟国哲有信儿了吗?”屈指算来,孟国哲大约在草原生活了四、五年,我在那里二十二年,剩下的年头里,老阿爸问,额吉问,与我年龄相仿的阿迪亚问,我摇头,一次次地摇头,回到北京一晃二十多年了,没想到第一次与这家人通话,问起的又是孟国哲。

1968年8月到草原插队,我们学校五个17岁的混小子住一个蒙古包,我生来愚笨,一无长处,是包里唯一的黑五类子女,李连生长的壮实,能摔会打,包里一霸,王建华有些血性,护着我和最小的王增义,永远剃着秃头的孟国哲号称高干出身,人高马大,在北京当红卫兵打人抄家抡菜刀,来到草原后除了能吃,大家认为他只会吹牛,孟秃子是他响亮的绰号。孟秃子是真正的红卫兵,李连生充其量是小玩闹,孟看不起他,把他踩活的一无是处,没多久,李动不动就来真格的,把孟秃子打得哭爹喊娘,只有听喝的份。入冬了,回北京找不到车,他和李连生搭伴,从白音华徒步到坝前,足足上百里路,俩人走了整整一天,在荒无人烟的麦日图大坝上,孟国哲累成了一瘫泥。李连生仗着身体硬朗,骂了他几句,“你他妈不走我走了,天黑了偏喂狼不可!”抛下他一个人,果真大踏步走向浩尔图。孟国哲曾坦胸露乳,让我们看前胸从上到下一尺多长的刀疤,他从小动过心脏手术,在城里娇生惯养,空有一幅骨头架子,一天没吃没喝,不停地走呀走,也难为了他。不走吧,天黑了,不用说狼,在山上就得冻死,走吧,实在走不动。就这样磨磨蹭蹭走走停停,一路哭着,喊着,如狼一般嗥叫着,后半夜好歹走到了坝下的一家大车店。

英雄不是吹的,三四年后,知青们情窦初开,年龄稍大有能耐的人捷足先登,纷纷交上了异性朋友,忽一日孟国哲从北京带来个如花似玉的女知青。几十号知青挤在大队部的几间土房里,实在没地方安插新人,再说不沾亲带故,凭什么管一个陌生人的吃住。孟国哲捎信给阿爸,老原东当天就让大儿子阿迪亚牵来了他的座骑,孟秃子骑在马鞍上,姑娘搂着他的腰坐在鞍后,老实肉头的黄膘马一步一挪地到了原东家。

儿子带来的女人就是儿媳妇,一家人兴高采烈,杀羊喝汤,额吉拿出为阿迪亚准备结婚用的新袍子,权当被褥。牧民家新结婚的小两口,晚上在公公婆婆、兄弟姐妹、外来客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合披一件蒙古袍,双双躺下。孟秃子与女朋友挤在一家人之间,夜夜沉浸在别具一格的温柔之乡,两个北京人作梦也没想到,他们的爱情是以这种原始方式开始的。

老原东是典型的蒙古大汉,生来健壮,一年四季剃光头,他是大队领导班子成员,掌管着数千匹马,在家说一不二。额吉小巧玲珑,手从来不闲着,家里有位姑姑,是个老处女,高个、瘪脸,一年四季流着鼻涕眼泪,身上的蒙古袍好似只此一件,上面满是奶渍油污,她坐在进门左手,像个受气包从来不讲话,客人喝茶剩下的炒米奶渣子,额吉随手递给她,她的任务就是打扫剩儿。一家十来口人,大大小小挨肩六七个孩子,好在蒙古包是圆的,南面留门,三面睡人,人挨人,人挤人,挤到也罢了,脏最要命。阿迪亚小孟国哲三两岁,早该成家立业,却迟迟娶不到媳妇,他常年累月头上戴顶帽子,从不摘下,上面长满了秃疮。小男孩们一个个像小黑鬼,每天早上用自己的小饭碗盛上点水,洗头洗脸洗手。牧民妇女头上盘一块毛巾,油黑发亮,时而擦脸、擦手、包头,客人来了取下来擦碗,用舀水的勺子接牛犊尿也是常有的事,煮饭的大铁锅,一家人吃完了饭,添上水,舀碗米,端到外面给狗吃,各家都有虱子,最不讲卫生的原东家可想而知。

孟国哲自称高干绝非子虚乌有,他家住在槐柏树市政府大院后面的楼群里,他爸爸是什么官不敢问,反正整天挨批斗。

要说高干,孟秃子不上数,插队的第二年,呼市来了四位女知青,三个高中毕业,另一个明显小。这三位大姐长得实在不敢恭维,有一位矮矮的个子,貌不惊人,据说她爸爸是仅次于乌兰夫的内蒙第二把手。三位老大姐众星捧月,那年龄小的姑娘清秀骄嗔愈发可爱,人家谦虚地说是军区大院的,军人的孩子谁敢小觑。这小不点长的实在漂亮,含蓄中带着羞涩,谦虚中透着高雅,多一分嫌高,矮一分嫌低,人不胖不瘦,不卑不亢,一身洗得发旧的军装紧裹身上,凹凸有致,将少女特征暴露无疑。人不光长得美,名字也与众不同——亚萍,什么意思?萍水相逢,青萍之末,无不带有浪漫色彩。当牛羊刚吃饱青,草原上一片泛绿的时候亚萍来了,当秋草黄了,牧民们准备过冬,北京军区来了一辆军用吉普,几个军人直接把她接走了。

后来老干部相续解放,干部子弟的插队生活戛然而止。在老原东家生活了一年,第二年孟秃子办回了北京,捎带把他女朋友也一块办了回去。高干子弟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当初插队,农区有不少女知青嫁给了老农,孟国哲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您想想,有哪位高干子弟在一个肮脏的老牧民家一住就是一年半载;有哪位高干子弟整天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天三顿炒米茶,晚上只能吃两小碗面条,孟秃子可是一顿能吃一百个水饺的主;有哪位高干子弟能与女朋友同盖一个蒙古袍,在嗖嗖乱窜的虱子当中,在十来口人的喘吸和呼噜声中悄然作爱安然入梦。

长着秃疮的阿迪亚牵着马,像送亲兄弟似的把孟秃子送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孟国哲走了,王建华从兵团上了清华大学,王增义、李连生和我,搭乘末班车90年前后回的北京。

我们大队知青全回了北京,唯独孟国哲好似人间蒸发,杳无音讯。看到央视上倪萍主持的一档寻人节目,我一度想,要不要替老原东家报个名,让无所不能的电视台帮忙找找。牧民朝鲁孟茫然地站在舞台中央,主持人煽情地说,几十年前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北京秃小子到草原插队,牧民们惦记着他们,几十年后像找自己的亲人一样想找到他们,北京知青孟国哲,倒底找到没有?大幕徐徐拉开,身宽体胖、圆头大耳、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秃着头的大个子走了上来,相拥,热泪,掌声雷动;也可能大幕拉开,走出来一位年青主持宣布:很遗憾,你们要找的这位……

老原东和额吉死去多年了,阿迪亚也早早离开了人世,老天爷毫不怜悯贫穷的从未走出过草原的一家人,阿迪亚的两个孩子也过早夭折了。不要揭开谜底,让希望永远存在,让期盼更长久一点,不要再伤牧民们的心。就让骑着黄膘马,穿着绛紫色蒙古袍,头戴绿军帽,扁扁的鼻子,凹着嘴,在草原上踽踽独行的孟国哲,永远定格在七十年代。就让老原东家一代接一代骄傲地说,有一位北京知青在咱家住过。

                                      2018、3、28

寒墨 发表评论于
这个孟国哲忘恩负义。最好不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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