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看到大陆那边又在搞起什么退林还耕的运动,不少地方把已经植树的绿地又改回农田,有的是把毫无开发价值的陡坡地强制开发成为梯田等等。我就回想起在1960年,我13岁时参加过的所谓大办农业运动中的一小幕。
1960年,中国大地正处于后来称的“三年灾荒”的第二年。
这年夏天,我们暑假尚未结束,全校同学被通知回校,要参加一个叫“大办农业”的运动。当时的动员是由学校的教导主任唐保雄做的。
我们同学最烦的就是这个唐主任,上学时每天中午下课后,他就召集全校学生集合在一起训话,一训就是半个小时的废话。大家都饿得头昏眼花,还得排好队听着。每个人都在背后骂他,但都不敢捣乱--那时捣乱的学生会被整得很惨的。
唐主任的动员当然还是一堆废话,只知道他说到党中央和各级党领导非常英明,58年搞了大办钢铁,实现了大跃进,现在又号召我们搞大办农业的运动,我们学生也要去开荒种地。他特别提到当年陕北大生产运动如何成功,说那些模范们每人一天可以开荒6-7亩地,我们也要像他们看齐等等。
我们去开荒的地方叫姜园,离城里15公里,劳动时间三个星期,正好结束后接上开学。姜园那个地方是荒山野岭,渺无人烟。我们每人需要挑上自己的被子,衣服,脸盆,锄头,还有油布,步行到那儿。那里没有房子,更没有床,我们住的是自己搭起的茅草棚,把油布直接铺在地上做床,算是防潮。这所谓的床当然是冰冷坚硬,不光极不舒服,还容易着凉。
我们星期一早上出发,走了近四个小时才到那里。一路上要爬一个大坡,然后走下一个山谷,那里是住扎地,所谓的开荒的地方就是周围的山。这里山坡陡峭,都是30到40多度的斜坡,满山都是灌木和野草。这么陡峭的山坡,根本不适合开荒种地,过去老乡们要开墾田地从未考虑这里。
学校的食堂也设起来,就地开伙。我们当时是城市户口,所以每月还有27斤的定量粮食--比起当时许多农村里饿肚子的人,还是强多了。但27斤粮食并非全是大米,大米50%,再搭配50%的玉米。菜则是几乎天天都是长得很老,又没有什么油水的空心菜,那种老空心菜常常伴随着开的花和结的菓--现在很少有人再见到过。搭配的玉米有两种,碎玉米粒与玉米粉。我们都不喜欢玉米,碎玉米粒与大米一起蒸,米蒸烂了,玉米还是硬的,出饭量少,吃不饱。玉米粉更糟糕,因为所谓的玉米粉并非好玉米碾出的,大概混了不少陈旧的,发霉的玉米,所以颜色灰白,甚至有点发黑,吃起来又苦又涩。我每次一吃就头发晕,咽不下去,但是毕竟肚子太饿,只能勉强吞下填肚子。
我们到营地后马上搭起棚子,搞定住处,准备好第二天开工。
开荒的过程就是两个步骤,开始是把坡上的灌木,野草用锄头刨掉,堆到一侧,然后再一锄一锄把地翻松。这过程是很费体力的。当时天气极热,太阳暴晒,所以大家都干的满头大汗,非常辛苦。我们划分小组,每组12人。我数学好,负责每天收工时丈量本组开荒的面积。头一天下来,虽然大家都在拼命地干,但开出的面积令人失望,12个人总共就两亩多一点,平均每人不到0.2亩--这与陕北的开荒英雄差距实在太大了。
可是我喜欢动脑筋,就想考究下到底咋回事。
我们挖地时每人占宽一米左右,每一锄挖开宽约15-20厘米,纵也是15-20厘米,所以要锄上30-40次才一平方米。碰上硬结土,树根,石头,就远远不止40次。我们即使拼命干,每3-4秒锄一下,一平方米至少得花两分钟。0.2亩是133平方米,一刻不停地干,开出0.2亩来,要266分钟,或4个多小时。如果加上清理表面灌木和杂草的时间以及中间休息,一天就下来了。想想我们都只是些13-14岁,严重营养不良的小孩啊!据说当地老乡开荒,一个强劳力,一天就是开三分地,用牛犁地,一整天不停歇,也就是犁两亩地。对比那些陕北的开荒英雄,每人一天开荒6亩地,他们的动作要多快才能达到啊?也许土实在太松软,用锄头跑着划划地就算开荒了?这明显是吹牛作假嘛。我们那时还学习过以前苏联的“斯达汉诺夫”运动的文章,说是用风镐的工人每天可以采煤5-6吨,这位斯达汉诺夫劳动英雄用风镐一天采120吨!看来吹牛作假在极权制度下都是常见和共同的啊。
经过这日复一日的辛苦劳动,我们终于熬完了两个星期。在第二个星期六中午,学校领导决定星期天放一天假,大家这天走路回家,星期一再回来。我们吃了中饭,把自己的行李,工具都挑上,就开始返家。回家的15公里山路没人带队,各走各的,所以像满地的散兵游勇。
我走了半个多小时后,突然觉得肚子好痛。大概是晚上油布床太凉?更可能是中午吃的玉米粉和猪食似的菜不卫生,肠胃出问题了。我又坚持走了一下,但肚子越来越疼,身上一点劲都没有。我只好停下来,坐在路边,捂着肚子。看着同学们和不少老师从身边走过,也没人过问,一群群人都越走越远。
正在无助和绝望的时候,一位女老师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她是教我们数学的李雪梅老师。
李老师人长得很漂亮,当时可能才22-23岁。她教学出色,对同学们非常友善,耐心,大家都喜欢她。她也是我数学上真正的启蒙老师。在她来之前,那位前任数学老师每天只讲课本上最简单东西和最浅的例题。考试也是非常容易,几乎人人都是100分,表面上学得还不错。李老师接任后,一开始就给我们进行摸底测验,她出了几道题,我们一个个都被镇住了,全做不出来。经过她的讲解,我们才了解到数学还有那么多的诀窍,技巧。我的学数学兴趣从此被她激发起来了,成了我的强项。
李老师很关切地问了我的情况,她意识到继续呆在这荒山野岭不是办法,所以她扶着我试着走了一小段。但是两人都各自有沉重的行李和工具,走起来还是很艰难,于是我又坐了下来。李老师试图拦下一辆过路的汽车,可是那时这条公路开通不久,车子不多,我们只好耐心地等。可能超过半个小时后,李老师终于拦停了一辆解放牌的自卸的工程车。司机是个好人,听到我的情况后,乐意地让我们乘在后面的翻斗上。这是我生平头一次搭上汽车了,上次是两年前大办钢铁时挑白泥,差了一点,最后没搭成。汽车在这低等级公路上颠簸得简直是翻江倒海,我们坐在车斗里,紧抓着自己的扁担,行李来维持平衡。一会儿,我就支持不住,要呕吐。李老师扶着我,拍我的后背,帮助我吐到脸盆里。经过一阵狂吐,我终于感觉轻松了一些,肚子也没那么疼了。
汽车进城后,要走另一条岔道,所以我们谢了司机,在路口下了车。李老师一定要送我到家里,但我正忍不住要找厕所呢,坚持已经可以自己走了,就和李老师告了别。我急忙 找到了一个公共厕所,拉了一大泡稀便,人总算像活了回来。
回到家里,妈妈看到我又黑又瘦,脸色蜡黄,心疼不已。休息一天后,星期一我又得再出发到姜园。妈妈觉得我的病未好,再去劳动会把身体拖垮,于是她给我校的领导和班主任写了信,帮我搞了请假条,由我姐姐带去,我总算逃过了这后面一劫。
最后一个星期不再开荒了,他们只是在开出的地里种上红薯秧子,没有开荒那么累。可是那时已经过了农历7月15,超出种红薯的季节。当地农民都知道,7月15后种红薯是长不出红薯的,因为到了凉快的秋天,红薯根块就无法成长,最多只长到手指那么大。但是当地领导们只需要应付上面“大办农业”的要求,上报开了多少荒地,种了多少作物。至于有什么收获,没人再去操心。
自从那次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垦荒的地方。据说那些开出的荒地再也没人去管,没几年又恢复了野草灌木的世界。这对自然界正好,那么陡峭的山坡,没有野草灌木覆盖,雨水一冲,就会造成水土流失,甚至引发泥石流。
一星期过后,学校开学。迎接我的,是由一位班里的积极分子在教室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装病鬼 XXX”。在羞辱恼怒下,我开始远离班上的积极分子们,而与班上几个落后分子逐渐靠近,或者说,一些“反动”思想也慢慢在我的脑袋里形成了。
对李雪梅老师的关心,照顾和帮助,我一直非常感激,这恩情我毕生难忘!
我生平第一次乘坐汽车实现了,虽然是货车,还极为狼狈。
我头次乘上客运汽车则是四年后,1964年我以专区(现在叫市)高考第一名考上了大学,我还同时还乘上了火车。
又过了18年,我才头一次乘上飞机,那时我是考上了公派留学,从北京飞到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