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看到今天城里的博客精选的一篇文章,称颂中国古代对待日食的“科学态度”,进而推定我们的老祖宗 ”几千年前就注重科学,头脑清醒,不像世界其它民族,到了今天还在挣扎设法甩掉宗教的包袱“。
鄙人对古代中国的日食之类还稍有研究,曾写过一篇小文,专谈祖先们对日月食的态度。现将该文附上,让大家了解一下这种态度算不算科学。
18世纪末,正当清朝康乾盛世。首次来华的英国马戛尔尼使团在北京附近的通州,看到一种奇特景象。使团的秘书巴尼是这样写的:“我们在通州时,正好街头上竖立着一块粗陋的月食牌,官员都在居丧,当天商店关门。日食、月食开始出现,他们都下跪,在地上叩九次头,其间响起锣、鼓、喇叭和种种乐器可怕的吵闹声,以此惊吓吞食月亮和太阳的龙。” (1)
“官员们都在居丧”, 应当是指官员们都着素服,看上去像是在居丧。“日食、月食开始出现", 这里可能有误。根据使团副使斯当东的记载,当时发生的应当只是月食。”使节团一行人在街上散步时,发现许多房子的侧墙上都悬挂着关于月食的图像。" (2)
这些从已经进入工业时代的洋人们不明白,这些中国官员正在履行在中国已经有几千年历史的日月食救护的官方礼仪。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有了日月食救护的记载。如《春秋·庄公二十五年》:“六月辛未朔,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 “鼓”是巫术,“用牲于社”则为祭祀,这里记载的便是官方组织的救护仪式,显示出这种日食救护已经形成礼制。
这种官方礼制在几千年里,除了外族掌权的元朝短短一百多年外,一直没有中断。每一代王朝都还自己的具体规定,虽然都大同小异。如清朝的《皇朝通典 卷五十九》中的《日月食救护》一段里,收集了多则皇帝有关的命令内容。如 “(乾隆)四十七年七月谕礼部具题本年八月十五日京师月食百官朝服齐集太常寺行救护礼一本虽系照例具题但日月薄蚀究非经行常度向来朕遇此等事皆於宫中素服拈香行救护礼百官齐集救护亦应素服将事以合奏鼓之义嗣後如遇日月食当应穿朝服之朝亦着用素服行礼着为令仪大清通礼。”
官员们的着素服、叩拜、击鼓等等都不过是按照朝廷规定,行礼如仪。洋鬼子们不懂我礼仪之邦的庄严深奥之处,自然会大惊小怪。
日月食救护的最早起源,应当追溯到原始社会。原始社会的人们不了解日月食发生的真正原因,他们认为日月食是日或月遭到了某种动物的侵犯,如史记所说:“日為德而君於天下,辱於三足之烏。月為刑而相佐,見食於蝦蟆 ”(3),是蝦蟆,即癞蛤蟆吃了月亮。 于是一旦发生日月食,就要敲锣打鼓相助日月走侵犯者。这就形成了一种原始的救护日月仪式,这种仪式的实质是一种基于神话思维的巫术,原始先民们想象他们用这种模拟地面驱赶野兽的方式就能将侵害太阳的动物吓走。因为日月食一般时间不长,不久就逐渐复圆,人们就认为是这种仪式发挥了作用。于是,每当发生日月食,就要举行类似的活动,这就使其逐渐成了一种流俗,并升级为朝廷的固定仪式。所以周朝就有 “雷鼓救日月” 之说, 见于《周礼·地官·鼓人》: “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声。……救日月,则诏王鼓。" 而《周礼·夏官·虎贲氏》也有: “凡军旅、田役赞王鼓。救日月亦如之。”
这种对日月食的救护的官方礼仪,实际上就是建立神话思维基础上的国家级的巫术仪式。这种全国范围内进行的仪式历经几千年(直至满清)而不变,足以证明几千年来我们的民族都未逃脱神话思维的模式。除了日月食救护之外,19世纪之前中国的所有官方或民间礼仪或民俗习惯,也同样都是建立在神话思维的基础上的巫术行为。。如祭天地、祭祖、婚娶、丧葬、乔迁、祈雨等等。“用人类学家涂尔干的话来说,神话和仪式是同一枚钱币的两面,‘ 仪式常常是诉诸行动的神话;基督教的圣餐式同最后晚餐的神话是不可分的……’ ” (4)
神话思维是人类最早出现的思维方式,也是初民在一片空白的前提下,自发提出的对世界各种现象的解释。列维--斯特劳斯则将神话与科学的功能等同看待,认为二者都是人类用来在混乱中建立秩序,企图认识和解释世界的一种手段。他说:“我们称作原始的那种思维,就是这种对于秩序的要求为基础的,不过这种对于秩序的要求也是一切思维活动的基础,因为正是通过一切思维活动所共同具有的那些 性质,我们才能更容易地理解那类我们觉得十分奇怪 的思维形式。” (5)
神话思维起源于原始社会,所以又称原始思维。当人类有了文字并进入了物质上的文明社会后,这种思维方式并不会发生质的变化。正如前文所说,原始思维(或神话思维)是与科学思维平行的两种思维方式,前者不可能自动地向后者进化。所以建立在神话思维基础上的日月食救护能够流行几千年,直到欧洲文明进入,也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下面这个例子进一步证明了这一思维方式的顽固。其实早在西汉,已经有人发现日月食的真正原因。刘向所著的《五经通义》中就有:“日蚀者,月往蔽之”,意思是说,之所以发生日食是因為月亮遮住了太阳的光緣故。沈括的《梦溪笔谈》里更是详细介绍了日月食的原理。日月食的大致周期,同样也早在汉朝就被推算出来,后来各朝的历书里,都标明了日月食的时刻(虽然不一定准确)。到了清朝,洋教士主事的钦天监更是能把日月食计算得分秒不差。既然懂得了日月食的原理,更掌握了日月食的周期性和具体发生的时间,按照正常逻辑,应当会把日月食理解为天体运行的自然规律导致的结果,而非所谓的 “灾异”。可是神话思维的年代,就算了解了日月食的道理,他们也会从神话思维的角度来解释:“日食者必杀之何?阴侵阳也。鼓用牲於社。” (6)。月亮是阴,月亮挡住了太阳,所以是阴侵阳。在古代,太阳是皇帝的象征, “天无二日,地无二王”,根据儒家天人感应的理论,对太阳的侵害就是对皇上的侵害,所以要合天下之力加以救护。天上的灾祸,人竟可以救。看来“人定胜天” 的思想古已有之。
无论如何,这种思维还是充满矛盾。可预测的灾异怎么也不应该是灾异,“可预测” 和 “灾异” 明显两相抵牾。古代的人在几千年里怎么会允许这么明显的矛盾一直存在?有人认为,古代统治者并不是不知道其中的矛盾,他们只所以坚持救护日月食,是出于儒家的 “神道设教” 之理论,借鬼神之力来巩固自己的统治。(7)他可能是站在现代人的角度来提供答案,而不了解古代的思维方式对待矛盾的特点:" 它不像我们的思维那样必须避免矛盾。。。。(它)并不怎么害怕矛盾 ( 这一点使它在我们的眼里成为完全荒谬的东西 ),但它也没尽力去避免矛盾。它往往是以完全不关心的态度来对待矛盾的 " 。(8)
古代朝廷的天文职能部门,如司天监或钦天监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准确地预报日月食的发生时间,让朝野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救护工作。但限于当时的技术水平,预报不准经常发生。在早期因预报不准,到时未见日食发生,百官们还归因于皇上圣明,圣德动 "天",“天”主动消除了灾异。故这种应食未食或者日食被阴云阻挡都被视为祥瑞,百官为此要庆贺。请看下面的记载:
(唐德宗贞元)六年正月戊戍朔。先是,有司奏元日太阳亏,遂罢朝会。至时不蚀,百寮称贺。(9)
(唐德宗贞元)七年六月庚寅朔。先是,司天监奏是日太阳亏。至时,以阴云不见,百寮称贺。(同上)
(晋高祖天福)三年正月戊申朔。司天先奏其日日蚀,至日不蚀 ,内外称贺。(10)
把日食没有如期发生之事跟皇帝的圣德两事之间建立起奇妙的因果关系,这只有神话思维才能做到。到后来才慢慢发现,应食不食的原因是预报不准。以后再有这类情形发生才不再称贺,转而处罚历天文官了。可是,受制于当时落后的天文学水平,预报还是经常失误。直到明清之时,传教士们带来了西洋的天文学知识,这个问题才不再是个问题。神圣罗马教士汤若望在华的成功并得到重任,归功于他几次准确地预报了日食和月食,使得皇家救护大典的顺利进行。
于是我们看到了(在现代人眼中)非常滑稽的现象:先进的天文学与原始巫术的无缝对接,更准确地说,是前者对后者提供服务,技术成了巫术的奴隶。足见在原始思维充斥的时代,技术再发达,也不可能发展为独立的科学,也无能力推动原始思维进化为科学思维。
唐人卢仝曾写有著名的《月蚀诗》,同時代的大文人韩愈曾大加赞赏并仿作了一首诗《《月蚀诗效玉川子作》(玉川子是卢仝的号)。但当代文人胡适对它的评论是:“这诗里的思想实在幼稚的可笑” (11)。这一正一反的评论正反映了传统士人和接受了现代科学教育的知识分子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
原诗很长,今引一个片段:
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
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
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
天公行道何由行。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蚀月月光灭,
朔月掩日日光缺。两眼不相攻,此说吾不容。
又孔子师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
好色即丧明。幸且非春时,万物不娇荣。青山破瓦色,
绿水冰峥嵘。花枯无女艳,鸟死沉歌声。顽冬何所好,
偏使一目盲。传闻古老说,蚀月虾蟆精。径圆千里入汝腹,
汝此痴骸阿谁生。可从海窟来,便解缘青冥。
恐是眶睫间,掩塞所化成。黄帝有二目,帝舜重瞳明。
二帝悬四目,四海生光辉。吾不遇二帝,滉漭不可知。
何故瞳子上,坐受虫豸欺。长嗟白兔捣灵药,
恰似有意防奸非。药成满臼不中度,委任白兔夫何为。
忆昔尧为天,十日烧九州。金烁水银流,玉煼丹砂焦。
六合烘为窑,尧心增百忧。帝见尧心忧,
勃然发怒决洪流。立拟沃杀九日妖,天高日走沃不及,
但见万国赤子々生鱼头。此时九御导九日,
争持节幡麾幢旒。驾车六九五十四头蛟螭虬,
掣电九火輈。汝若蚀开齱齵轮,御辔执索相爬钩,
推荡轰訇入汝喉。红鳞焰鸟烧口快,翎鬣倒侧声盏邹。
撑肠拄肚礧傀如山丘,自可饱死更不偷。不独填饥坑,
亦解尧心忧。恨汝时当食,藏头擫脑不肯食。不当食,
张唇哆觜食不休。食天之眼养逆命,安得上帝请汝刘。
呜呼,人养虎,被虎啮。天媚蟆,被蟆瞎。乃知恩非类,
一一自作孽。吾见患眼人,必索良工诀。想天不异人,
爱眼固应一。安得常娥氏,来习扁鹊术。手操舂喉戈,
去此睛上物。其初犹朦胧,既久如抹漆。但恐功业成,
便此不吐出。
短短的几百字就足以让我们大致了解古人的思维方式。他们无法区分虚幻的仙界故事和真实人间的区别,把神话大杂烩和现实混为一谈。日月是天的眼睛,月蚀是虾蟆精吃了月亮,“径圆千里放汝腹”,又一本正经地写道 “ 黄帝有二目,帝舜重瞳明。二帝悬四目,四海生光辉” ,把传说中的每只眼中有两个曈仁也说成真事。等等等等。难怪接受现代科学教育的胡适会觉得它幼稚。其实何止是这篇《月蚀诗》,古代的文学作品大都免不了受神话思维影响。再聪明、有才华的作家,也无法逃脱这种几千年来一直主流地位的思维方式。举四大名著为例,除 《西游记》本身就是神话外,其他三部小说,也无不把神话内容跟现实掺杂在一起。如《水浒》里的一百零八星宿,《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设坛借东风等等。《红楼梦》更是神话、巫术、梦境与现实交错穿插,整个发展脉络都由宿命论来主导,跟水浒一样,主要角色都是神话中的人物下凡,来人间演一出戏。
说到底还是思维方式的问题。所以跟卢仝同时代的韩愈会觉得《月蚀诗》是杰作。假如我们也生活在那个时代,我们肯定也会赞同韩愈。再假如不曾出现过现代西方文明,或者它未能成功打入大清的铁桶江山,我们说不定至今还没能力区分神话与现实。
1。乔治、 马戛尔尼等: 《马戛尔尼使团使华观感》, 何高济等译,中华书局2013, P282
2。乔治 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钱丽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
3。《史记 · 龟策列传》
4。俞建章、叶舒宪 《符号:语言与艺术》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2018
5。列维-斯特劳斯 《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6
6。《白虎通德论 灾变》
7。陳侃理:《天行有常與休咎之變——中國古代關於日食災異的學術、禮儀與制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三本第三分
8。列维-布留尔 《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 2019
9。《唐会要 日蚀》
10。《册府元龟 帝王部 符瑞第四》
11。胡适 :《白话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