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尽斜阳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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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当然好。像苏东坡的词,题材丰富,内容生动,刚柔兼济。一次东坡醉卧蕲水桥,醒来在桥柱上写就名作《西江月》。“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这是他本人在小序中说明的,并不是传奇。

古代交通不便,但人的活动范围并不小,以至于亲友分离常常经年累月。历代诗词曲赋中,离愁别绪和乡愁闺怨是极常见的主题。能不赘陈词、写出新意、动人而传世,越到后面,越发困难。你看东坡的《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多么精彩!

 

但宋词也不都好。

先秦时代属于封建社会,还不是高度的中央集权。人的思想有相当的自由度,出现了老子、孔子、孟子这样的圣哲,将华夏民族的思想推到制高点。秦以后及今,中国进入高度集权的专制社会,思想禁锢,再也没有出现老、孔、孟那样的圣哲、春秋战国时代那样的创新。中华文化儒、释、道三大主流,再加上马克思主义,儒、道创于先秦,释、马始自域外。思想萎缩的颓势,就是到现在,也还完全没有扭转的迹象。不但知识分子不敢、不能超越,就是君王也无意创造、催生和容忍新的思想。

笔墨乾坤,创新主要在形式方面,而不是在内容方面。词本来是跟曲相匹配的,相当于今天的歌曲。但古代没有好的记录曲谱的办法,好多曲谱后来失传了。但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不但没有失传,在宋朝反而得到大发展。曲谱丢了没有关系,按照曲谱还在的时候的旧词的句式和平仄,为各词牌建立词谱,保持一定的音乐性,创造出新的文学形式,跟诗律一样完备。

但是文字、文学终究要传递信息,思想内容是第一位的,必须要有新意。题材狭窄、堆砌陈词、滥用典故,都是思想贫乏的表现。宋词的作者和作品数量都很大,但是主题单调,无非离愁、闺怨、忧国之类。关键词有限,但是无限重复,离别必有杨柳,忧郁必有斜阳,解忧必须酒醉,抒怀必须凭阑,相思必有明月,闺怨必有卷帘,报国必有鞍马。古文用典的传统很久远,创造不出新的思想,却频繁引用典故,显示知识的渊博,掩盖思想的贫乏。

有些宋词,就算是名家名作,也有这些毛病。这里只举一个例子,周邦彦的《西河·金陵怀古》。词中“佳丽地”、“山围故国”、“怒涛寂寞打孤城”、“莫愁艇子”、“王谢”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都各有出处;除去这些词句,这首词没剩下什么东西。这样填词,说不上是文学创作,更像是练习书法。这种词读多了,真让人作呕。剩饭炒的次数太多,终究是要发馊的。

 

宋遭靖康之难,徽宗、钦宗被掳;高宗四处逃窜,危难之际,甚至无处着陆,只能乘桴浮于海。宋金之间,且战且和。高宗得以建都临安(今杭州),偏安一隅,史称南宋。半壁江山丢了,皇帝不急,还剩下半壁江山呢;况且临安的好处,岂是汴京(今开封)能比?岳飞急了,“怒发冲冠”、“仰天长啸”;皇上开恩,赐他去死。岳飞不但是杰出的军事将领,他的《满江红·写怀》是同词牌作品中最好的,气吞山河、悲壮无比。但要说爱国,这国是他岳家的吗?就是爱,也要讲伦理。赵家的天下,轮不到岳飞来爱。张三的老婆,李四能亲吗?

忧国是南宋词作的一大主题。不光岳飞,就连只写闺怨的李清照,南渡之后,也开始问,“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这一题材最有名的词人,要数陆游和辛弃疾。陆游无奈,“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辛弃疾也没招,“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他们这一题材的词作数量不少,期期艾艾,有如怨妇。陆游不光擅长诗词,其人勇猛异常,曾有雪中刺虎的壮举。辛弃疾出生在靖康之难之后的金国,早年在北方组织义军抗金,后来南渡事宋。他们抗金而不能,只能通过填词,来排遣心中的忧愤。

这些词作中,“妄议”中央之处甚多。有人称其为“第二种忠诚”,其实不然。汉字“忠”的本义,是尽心负责。孔子说“与人忠”,意思是对人要尽心负责,并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忠诚。所以国民就国事发表负责任的意见,包括游行示威,是第一种忠诚,而不是第二种。后来将“忠”狭窄地定义为忠诚、甚至为愚忠,举国上下只拥护一个领袖、只容许一种声音,那是统治者为维护统治而进行的曲解。

思想矮化最突出的表现,是行动畏缩。终结南宋、一统中华的,不是华夏儿女,而是蒙古铁骑。陆游、辛弃疾之流,才能不可谓不突出。他们终日填词泄愤,而没有揭竿而起,所忌惮的恐怕还是不忠的罪名。但这实在是千年的误会。周本来是商的属国。商纣王无道。周武王伐纣,后人没有说他不忠。王朝的更迭,莫不是经过武力的征服。没人去指责开国君主不忠于前朝。

就此而论,己巳志士闻道而徙、舍身取义,百万人投身、数百人成仁,实在是了不起的壮举,必定彪炳青史。

 

不同的人读同样的词,常有不同的感受。同样的人读同样的词,不同的心境下可以读出不同的意义。柳永是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但是如果你经历过历史的血腥,再读柳词,有时会感受到格外的悲壮和苍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离愁别绪,要是在生死之间呢?

“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时局不济,黯然相望。孤雁的悲鸣声中,我们执着地站立着,直到西斜的太阳完全落山。我们可以挺过黑夜,去拥抱新的一天。

20190603

冯墟 发表评论于
回复 'YL303E37ST' 的评论 : 正是!
YL303E37ST 发表评论于
先秦时代属于封建社会,还不是高度的中央集权。人的思想有相当的自由度,出现了老子、孔子、孟子这样的圣哲,将华夏民族的思想推到制高点。秦以后及今,中国进入高度集权的专制社会,思想禁锢,再也没有出现老、孔、孟那样的圣哲、春秋战国时代那样的创新。
冯墟 发表评论于
我同意您说的。程朱理学对于人心的禁锢,决定了不大可能有文武兼备的汉人揭竿而起。所以人心不解放,社会无希望。
浮云驰 发表评论于
这篇写的实在是好呀!不论诗词书画,文艺创作要的是个由心而发,真情实感不吐不快,这样才是有生命力的。后面与政治环境的议论我认为不论陆游还是辛弃疾,甚至是李清照都在大环境下做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以才写出了最大的无奈。揭竿而起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很难成功,最后不是被灭就是投靠大山头,或金或宋。不管南宋当时政权多么腐朽,不可否认它仍是号召汉人的第一权威,抗金就只能选择和它站在一起。所以哪怕手握十万大军的岳飞最后也无计可施。时代的洪流需要时间去推动,多是风云际会恰逢其时,只是大多数时间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那个真正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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