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a带着Chris在上海走遍了Dusty当年生活工作的地方,伤心地得知红鸟摄影社的店主老先生已经仙逝了。摄影社的店面现在是个冰激凌店,五颜六色,充满完美光洁的时代感。
第二天,他们飞到了武汉,这个姥姥出生成长的地方,曾经饱受外族侵略和战火蹂躏的城市,也是Dusty的父亲William当年驾驶战斗机打击日本侵略者,却也间接以炸弹燃烧毁灭的城市。如今,她看起来和中国别的城市没有太大的差别。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火树银花......一派现代感,完美掩盖了久远的伤痛记忆。
姥姥通知了汉口的亲戚,大家很开心可以见到小雅和她的洋人未婚夫。来机场接机的是Pia也搞不清哪一家的表兄,带他们来到一个酒楼包房。他们到的时候,充满香烟气味的包房里已经坐满了人。
Pia和Chris跟着表兄的介绍,一个个握手打招呼,舅姥爷、表舅妈、姨姥姥、表兄、表妹、表侄女、表外甥.......不要说Chris,连Pia都懵了。席间觥筹交错,布菜劝酒,很快把二人喝得面红耳赤。湖北家乡菜吃起来似乎和Pia小时候的记忆有很大的不同。反正说不清,Pia忽然就觉得自己在和一群陌生人一起应酬。她侧眼看看Chris,倒是很坦然地享受美食,竖起耳朵听他完全陌生的中文。
饭后,还是那个表兄送他们去酒店。在路上,Pia问:“你再给我讲讲咱们俩到底是啥关系来着?”
表兄笑了:“你的姥姥的妹妹的儿子的儿子就是我。也就是说,我爸爸的妈妈,就是我奶奶,是你姥姥的妹妹。对吧?唉,我也糊涂了。反正,叫我表哥就行了。”
“青竹是你奶奶?”Pia试着理清关系。
“对!青莲是你姥姥,咱们算是表兄妹。”
Chris笑着摇摇头:“cousins! 还是英文简单。”
“你们这次来武汉有什么特别计划?”表兄问。
“嗯,见了大家,然后去看看古迹。另外,我想问问,吴开淼的墓地还在吗?”Pia问。
表兄歪了歪脑袋:“吴开淼是谁?”
Pia琢磨了一下该如何解释,说:“他是个战斗英雄。是我姥姥-----就是你奶奶的姐姐,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喔,那我回去问问。不过,你今天也看到了,我奶奶人很糊涂。我舅爷应该也知道吧?”
“对对,他也知道。表哥,你们这一大家子人,在文革期间受到什么牵连和打击吗?”Pia小心地抛出自己的问题。
坐在出租车前座的表哥回头瞥了一眼Chris,然后说:“都还好啊。你也看见了,家里人基本都在呢。就是舅奶奶,也就是舅爷的爱人,死的早。”
“武汉那时候没有批斗?没有太多运动吗?”Pia不甘心。
“那么久的事情了,没人记得。十年浩劫,走了弯路,损失肯定是有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是说了吗,要向前看。”表兄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也是。”Pia觉得自己也许唐突了。对于表兄这一辈人,不知他们是不想说那段历史,还是根本不清楚。不过也没啥出奇的,Pia在中国生活到初中,也没了解什么具体的东西。很多历史,都成了空白。而大多数人,不在乎那些空白。或者,坦然接受别人随意的填空。“向前看”,真的是很正能量啊......
他们俩回到酒店,Pia和Chris说到自己的感悟,Chris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对以往的东西感兴趣?你做研究做记录的目的是什么?”
Pia靠在Chris肩头,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说:“开始就是好奇,后来是不甘心。觉得自己对前辈走过的路没有一个清晰的了解,那么就很难理解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他们的焦虑、期待和不安全感,他们想要避免的东西,都是有来源的。扩展一些说,整个社会的形态都是有来源的。”
“嗯,你说的有道理。”Chris点点头道:“我一直喜欢研究的飞行器发展史,和武器发展史紧密相关。那其实就是科技发展史,是战争史,也是人类发展史。知道自己的来处,才会看清现实中的很多问题------也许还是看不清,却可以帮助我们思考。”
“是啊。可惜,不是所有的历史都能被用心记录。而且,记录者的态度也决定了内容的取舍和偏颇。学习历史,也许更重要的是学会一种思考方式吧?”Pia叹口气:“其实我才是摸了个皮毛啊。而且还是那么短的一段。我已经觉得承接不住了。”
“那就透口气。今天睡个好觉,明天带我去看看武汉的历史遗迹吧?”
第二天,两个人登上了新造的黄鹤楼,在细雨寒风里远眺现代化的武汉和灰色的长江。真的有点“烟波江上”的感觉。下午,他们去东湖泛舟。在一望无际的湖水中,被绿色的波涛涌动,感觉自己的渺小,似乎失去了方向感。
“其实,在历史长河里,咱们是多么渺小和短暂的一点啊。”Chris感叹道:“也许,研习历史,告诫我们要好好把握当下,把握我们可以书写的这一小段?你和我的历史,我们和我们后代的历史,拿着笔,就要用心书写。”
“说话算数?回家就开始写,好好写。”Pia的笑容可以划破乌云,在Chris眼里投射一缕暖阳。
Chris扬扬眉毛道:“此时此刻就在写啊。而且要扩充历史人物呢。打算加几个?”
“看能力呗,嘿嘿。”Pia躺在Chris的腿上,看着灰色的天空随着波浪而左右晃动,切实地感觉到了参照物的重要性。她闭上眼睛,用心感受湖水的起伏,好像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游荡一样。然后她觉得眼前有一个小阴影,接下来是Chris的嘴唇印在她额头上。睁开眼睛,看到Chris温暖的目光,刚才那份漂泊感顿时烟消云散了。
当天晚上,舅姥爷请他们俩到家里吃饭。举杯待客,几杯下肚,老人家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唉,难得你们年轻人对陈年旧事还有兴趣。我老了,有时候也觉得过去的就不提了吧......可是,又觉得憋屈,觉得可惜。也害怕,再走回老路。”
Pia和Chris都没敢吱声,看老人一仰头又干了一杯,Pia忍不住说:“舅姥爷,您保重身体啊,不能喝这么多吧?”
“呵呵,我喝酒就像喝水一样,醉不了。”舅姥爷笑了:“年轻的时候,整个造船厂的都喝不过我。就是我老伴儿不让我放开了喝,我也一直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到底有多大呢。”
“舅姥爷,桂香舅姥姥是哪一年去世的啊?她病了吗?”Pia小心地问。
“桂香啊,病了。她是在73岁那年走的。汉口人说73、84,阎王不叫自己去。就是累了啊。她这辈子啊,没少跟别人吵架。和外人吵,也和家里人吵。她脾气直,但是个好人。我们汉口一大家子人,不能说靠她养活,但是靠她拿主意。原本是听大姐的。可是大姐走了啊。再说,大姐人太厚道,真的不如桂香泼辣顶事。”舅姥爷把一盘炸臭豆腐放在了Chris面前,颇有戏弄孙辈的意味:“来,尝尝汉口地方小吃。很香,怕辣不?”
Chris一看就知道是什么,Pia昨天已经给他培训过了。他不动声色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送入嘴里,满意地点点头道:“很有特色!”
Pia忍住笑,递给他一杯水。看着Chris大灌了一口,像是把嘴里的食物吞进去一样,舅姥爷呵呵大笑:“这个洋小伢是老实人。”
“舅姥爷,您身体不错,胃口很好啊!”Pia说。
“当然胃口好。我们从小抗战时没吃的,在大山里啥都吃。后来三年自然灾害又饿肚皮。现在日子好啊,这么多好吃的。可惜三高啦!你们年轻,多吃点。算是替我们弥补损失哈。来,吃豆皮。”舅姥爷的筷子有点颤抖,给Pia夹了一块豆皮放在盘子上。
“舅姥爷,吴开淼的墓地还在吗?”Pia问。
舅姥爷看了Pia一眼:“小雅,你还知道吴开淼啊?我的孙辈里面,没人知道他啦。”又喝了一小口酒,他摇摇头道:“好多年啊。真可惜。墓地在,不过,不在烈士陵园了。运动的时候被清出去了。文革以后,你姥姥姥爷回来,想在烈士陵园再给他申请一个墓地。他们四处托人找关系,还是没办下来。后来你姥爷就在龟山买了块墓地,给他自己的祖辈和开淼都修了墓碑。他们家族以前的墓被红卫兵给扒了......其实现在那块墓地里每个墓碑下面都是空的。作孽啊......”
“那您在文革当中受打击了吗?”Pia问。
“当然啊。不过还好桂香总是敲打我。我又有技术,所以,还有活干,他们还离不开我。你还知道文革呢,呵呵。你是初中去美国的吧?”舅姥爷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孙辈。
“嗯。我知道。他也知道呢。”Pia指了指身边的Chris。
“喔?洋人也知道?你们怎么看?”舅姥爷来了兴致。
Chris想了想,用中文说:“是一场灾难。原因复杂,留下的问题也很多。影响了很多......很多generations?”
Pia笑着帮他翻译。舅姥爷点点头说:“不错啊。可惜,我们的孩子们了解得太少了。算了,向前看!”
在武汉的最后一天上午,Pia和Chris去墓地祭拜了姥爷的家人还有吴开淼。墓地在一片青山之中,肃穆里带着生机。
“那你姥爷的墓地在哪里?”Chris问。
“在北京八宝山。到了北京,我带你去。”Pia拉住Chris的手,在大山里的秋风中有点瑟缩。“向前看”,估计是当下中国人民的心声。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不愿回首,这很容易理解。只是希望,这是洒脱和乐观,而不是漠然和胆怯。
Chris陪Pia在北京公干,然后一起飞回旧金山。回程航班是刘大姐机组,看见他们俩,大家都喜出望外,让他们跟机组人员一起提前登机,然后请Chris去驾驶舱坐一坐。在四个飞行员的注目下,Chris再次坐在了驾驶座上,不禁感慨万千。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不穿制服坐在驾驶舱吧?他的手指抚过头顶板、主仪表板和中央操纵台上的一排排按钮开关和屏幕,右手按在推力手柄上,左手握住摇杆,闭上眼睛,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起飞了......
“等着你归队!”刘大姐说。
Chris的喉头有热力涌动,点点头,然后看向Pia,在心里说:“我会努力的。咱们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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