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83:粉碎“W行动”(下)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3年第03期
作者:魏迟婴、东方明
第九章 楼顶惊魂
提篮桥监狱七、八号监楼之间有一条夹弄,十余米宽,五十来米长,夹弄一端是架着高压电网的高墙,另一端拦着木栅栏,木栏杆外是贯穿整个监区的水泥路。提篮桥监狱始建于二十世纪初,当初帝国主义租界工部局设计这条夹弄的用途,是供囚犯晾晒衣服和放风。但据租界工部局的有关资料记载,监狱投入使用后,预先设想的这两项用途并没有实现。上海解放后,人民政府接管了提篮桥监狱,立刻把这条夹弄利用起来,定时让囚犯轮流放风。
这天下午,轮到七号监楼五层的一百多名犯人放风。这些犯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对襟囚服和圆口橡皮底布鞋,有的三五成群站在墙边闲谈,有的两三个聚在一起下象棋,有的并肩踱步,边走边聊,也有独自一人的,或仰脸观天遐想,或垂首望地出神,其中就包括西门林说到的宋富鑫。
1967年1月初,上海市公安局破获了一个由十八名男女流氓组成的名叫“太平洋集团”的犯罪团伙。这个团伙猖獗至极,不到两年时间竟然作案上百次,足迹遍及全国十三省四十市。犯有故意杀人、纵火、抢劫、强奸、诈骗、盗窃、绑架、殴斗等罪行,作案手段之恶劣,犯罪情节之严重,实为国内罕见。案件告破后,一份份盖着上海市公检法军管会鲜红大印的铅印布告张贴在上海市的大街小巷:“太平洋集团”十八名成员中,十六人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一人被判处无期徒刑,一人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时年二十八岁的宋富鑫是“太平洋集团案”的第十七名被告,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宋富鑫自然不愿意一辈子待在监狱里,“W行动”的毒苗早在他入狱服刑的那一天就萌发了。
此刻,监督这些犯人放风的只有一个身穿军便服的青年狱警,名叫龚峰。根据规定,囚犯放风时,现场必须有狱警待着。这倒不仅是为了警戒,一两个徒手的狱警(监狱规定,严禁携带武器进入监区),不可能对付得了一百几十个身强力壮的犯人,实际上也不需要他们来对付,他们的背后,是铜墙铁壁般的防范措施和全副武装的军警。他们之所以在场,主要是起到震慑作用,迫使犯人遵守监规,以免出现斗殴或者传递违禁品等情况。在这一点上,无论是狱警还是囚犯心里都有数,表现得比较默契——狱警安坐一边,犯人安分守己,至少表面上相安无事。
龚峰坐在事务犯陶嘉元特地为他搬来的一把椅子上,面前一张方凳上放着一杯浓茶,左手夹着一支香烟,右手拿一张当天的《解放日报》,正看得人神。忽然,他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
“报告龚队长!”
龚峰抬头一看,是无期犯宋富鑫。报纸上的内容挺吸引人,突然被人打扰了兴致,龚峰颇不耐烦:“干什么?”
宋富鑫语气急切:“我要回五楼监房解手!”
“不行!”龚峰断然拒绝。监狱有规定,放风时犯人不准单独回监房,以免其趁无人监管之机自伤自残或进行破坏活动。
宋富鑫却不肯罢休:“报告龚队长,我肚子痛,实在忍不住了,我要求回监房解手!”
龚峰大怒:“宋富鑫,你真是胆大包天了,监规你没背过吗?”
宋富鑫咬咬牙:“政府应当讲革命人道主义!”言毕,他居然不管不顾,拔腿直奔监楼的小门而去。
“宋富鑫,站住!”龚峰一声断喝,那嗓门儿让全体放风犯人心脏一颤,对宋富鑫却丝毫不起作用。只见他头也不回地冲进监楼,楼道里随即传来“腾腾腾”的脚步声。
龚峰从事管教工作五年以来,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顿时暴跳如雷:“好啊,竟敢对抗管教,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起身跑向小门的方向,准备到楼下值班室打电话给其他狱警,让他们拦住宋富鑫,先铐起来,回头等这批放风犯人回到监房再作计较(他自己正当班,不能走开)。
刚进小门,事务犯陶嘉元也匆匆赶上来了:“龚队长……”
“你赶快上楼去,把宋富鑫揪下来!”
“是!”陶嘉元响亮地答应一声,正要上楼,迎面过来几个人,领头的是司马毅,身后跟着徐延甲、解宗俊、梁锁定和另外两个狱警。司马毅看见陶嘉元,当即把他喊住:“陶嘉元,宋富鑫在放风吧,你去把他叫来。”
“报告司马队长,宋富鑫刚才自说自话上楼去了,龚队长让我把他揪回来!”
话音未落,楼上已经乱了——“报告政府,五楼出事啦!”“报告政府,五楼杀人啦!”
徐延甲脸色一变:“赶快上楼!”
却说宋富鑫刚奔上五楼,劈面碰上正在巡监的狱警袁少麟和老郎,袁少麟见其神色不对,问道:“宋富鑫,你怎么搞的?”
宋富鑫慌慌张张回答:“我……报告政府,我急着解手!”
袁少麟侧身让开路:“龚队长同意了?”
“同……意了。”宋富鑫说着,和袁少麟擦身而过。他的囚室是21号监房,位于走道中部,离楼梯口约摸二十多米,只一眨眼就冲进去了。这边袁少麟和老郎正要下楼,忽然听见21号监房传来一阵乱翻东西的声音。老郎疑惑:“这犯人不是说去解手吗,这是在折腾什么呢?”
袁少麟道:“大概在找手纸吧。”
“不可能,每个监房的手纸都是放在铁门后面的,他不去门后拿手纸,在监房里乱翻什么?不对,咱们得过去看看。”
两人刚转回身,宋富鑫已经冲出21号监房,朝另一侧通往顶楼的扶梯间跑去。远远望去,他手里拿着一卷用被单搓成的绳子。老郎脸色陡变:“不好,他要越狱!”
提篮桥监狱的监楼都是平顶结构,四周围着齐肩高的矮墙。通往楼顶扶梯间的小铁门终日紧锁,严禁犯人进入——监楼紧挨监狱围墙,从楼顶顺着绳子悬吊下去,立刻可以逃之夭夭。当下,老郎拔腿便追,袁少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了,犹豫片刻,随即跟上。
两人跑到扶梯间门口,宋富鑫已经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钥匙打开了门锁,用力拉开铁闩。咣啷一声,铁门打开,外面的风立时灌了进来。
老郎大喝:“宋富鑫,你给我站住!”
宋富鑫回头冷笑:“郎队长有何指示?"
“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越狱逃跑,那是死路;一条是举手投降,那是活路。走哪条路,你要考虑清楚。”
宋富鑫把绳子扔在地上:“投降!”
“算你聪明!”老郎和袁少麟同时松了口气。不过,二位放心得太早了。宋富鑫走下楼梯,来到两个管教面前,二话不说,挥手一拳击在老郎太阳穴上,后者一声闷哼,身子一歪靠在墙上,顺着墙壁慢慢滑倒,人事不省。
袁少麟大惊:“你……你……”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也不知是该冲上去,还是该先救助老郎,一时手足无措。
不过,也不需要他作什么选择了——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宋富鑫意识到真正的危险降临了,脸上的肌肉因过度紧张而瑟瑟抖动、牙关一咬心一横,迅速朝袁少麟逼近。这个无期犯曾经练过拳击和摔跤,加之无数次街头斗殴的经验,以及狗急跳墙的亡命勇气,战斗力瞬间爆表,袁少麟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拳,顿时鼻腔淌血,眼冒金星。
宋富鑫随即捡起绳子,另一只胳膊勒住袁少麟的脖子,如果再拖延几秒钟,宋富鑫就来得及关上楼梯间小门负隅顽抗了,但梁锁定的出现断了他的这个念想。
“站住!举手投降!”
前侦察班长的这声暴喝如晴天霹雳,宋富鑫愣神的工夫,梁锁定已经靠近。宋富鑫因挟持着袁少麟,动作不免有些拖拉,只得放弃锁门的念头,勒着袁少麟的脖颈后退到楼顶的平台上,向山东大汉发出警告:“你敢过来,我先把他推下去!"
关系到自家同志的性命,梁锁定不敢鲁莽。这时,徐延甲、解宗俊等人也都赶到了,立刻散开,成扇面状把宋富鑫包围起来,但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双方形成了僵持局面。
司马毅冲宋富鑫喊道:“宋富鑫,你想干什么!你这是罪加一等!”
关于这一点,宋富鑫在动手把老郎打倒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无期徒刑还袭警越狱,何止“罪加一等”,简直就是死路一条。一个行将踏进地狱大门的人,哪里还会理睬这一套,更不会把管教的话放在眼里。“听着,你们统统给我后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在场众人顾忌袁少麟的安全,只得依言后退了几步。徐延甲看硬的不行,寻思是不是搞点儿“政策攻心”?“宋富鑫,我是市公安局的,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吗?”
宋富鑫瞪着眼睛喘着粗气:“说!”
“你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吧?你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姐妹,他们每个月都来看你,你就这么不管不顾,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宋富鑫冷笑:“被你们送到戈壁滩去劳改、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你可以用实际行动争取宽大嘛,相信你也听说过,多少罪行比你还严重的犯人,都从无期改判有期徒刑了。”
“少来这一套,这种话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解宗俊心里嘀咕:这小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啊!得赶快想办法,不然他会得寸进尺,要是这小子“下令”让全体退下楼顶,那就麻烦了。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降服他呢?可不可以利用他手中的人质,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我们见机行事?
这么想着,解宗俊把目光移到袁少麟身上。袁少麟刚才这一拳挨得不轻,鼻子淌血不说,脑袋瓜子也给揍懵了,晕晕乎乎被宋富鑫拖到了楼顶平台上,让凉风一吹,方才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慌乱中四下张望,视线正好和解宗俊碰到了一起。解宗俊见他清醒了,心里一喜,脑子里立时冒出一个主意,于是冲袁少麟挤眉弄眼。
袁少麟会意,那是让自己设法转移宋富鑫的注意力。可是,怎么转移呢?正犹豫间,宋富鑫又开口了,果不出解宗俊所料,这回他提出:“你们统统给我下去!”
徐延甲也注意到了解宗俊的小动作,马上领会了意图,设法拖延时间:“宋富鑫,你以为你能跑得了?”
“用不着你操心,你们……啊!”宋富鑫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之前,宋富鑫虽然勒住了袁少麟的脖子,却没控制住他的手臂,他以为袁还处于意识不太清醒的状态,况且他另一只手里还拿着用床单结成的绳子。袁少麟趁此机会,身子猛地往下一矬,右手肘向后猛击宋的腹部。毕竟是警察,擒拿格斗还是练过一些的,危急时刻使出来,那力道也是大得出奇。宋富鑫吃痛,勒着袁少麟脖子的手不由得松开了。
梁锁定立刻抓住这个空当,一声大喝,闪电般扑到宋富鑫面前。宋富鑫心胆皆寒,也顾不得人质了,双手用力把袁少麟往梁锁定身上一推。梁锁定只得顺势扶住袁少麟。宋富鑫则趁机跃上矮墙,叉开双腿站在上面。
这又是厉害的一招——事先专案组制订方案时,徐延甲再三强调一定要抓活的,现在全部的线索都在宋富鑫一人肚子里,狱内参加暴动的犯人和狱外接应人员的情况可能只有他一人清楚,如果把他逼急了往楼下一跳,那线索可就又断了。当下,徐延甲示意众人不要再向前靠近。
宋富鑫意识到大势已去,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目光里透出一股绝望之色。徐延甲说:“宋富鑫你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我是市局承办本案的负责人,说话可以算数:你下来,讲清情况,立功赎罪,可以考虑宽大处理。”
宋富鑫没有吭声,但从表情看,他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徐延甲捕捉到了这一点,继续攻心:“你是本案的知情人,有坦白交代检举揭发的有利条件,你一定要慎重考虑。
“唉”,宋富鑫喟然长叹,摇摇头,“晚了,没指望了!”话音落地,也没转身,就那么往后一仰,整个身子就像断线的风筝,从楼顶掉了下去……
楼下夹弄里放风的犯人已经提前被押回监房,几个狱警围着躺在地下的宋富鑫,徐延甲等人上前一看,只见宋富鑫仰面朝天,嘴巴、鼻腔里流出暗红色的血液,那双刚刚还凶光毕露的眼睛一开一合,失神地瞪着天空。
解宗俊蹲下身子查看片刻:“唉,死了……”编队负责人金钟鸣匆匆赶到,看了看现场,厉声问那班狱警:“是怎么让他上到楼顶的?”
一个狱警说:“用钥匙开门上楼,估计是在五中队做修建劳役时偷偷配的。”
“我没问这个,他不是在放风吗,怎么让他擅自上楼去了?这里是谁当班?"
龚峰战战兢兢:“报告,是我当班。宋富鑫是自己硬往上跑的,喊他他也不听,我正准备往楼上打电话……”
徐延甲问龚峰:“刚刚是你当班?放风时宋富鑫在干什么?”
龚峰愣了一下,当班时他在喝茶看报纸,根本没注意宋富鑫,只得含含糊糊地说:“也没干什么,就是一个人低着头来回溜达……”
瞎猫碰上死老鼠,还真让他说着了。徐延甲又问:“放风期间,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吗?不管是什么人。”
龚峰摇头。
徐延甲的目光在夹弄里来回扫视,心里兜着一连串的疑团:宋富鑫为什么在我们来抓他的前一刻突然奔上楼顶?是不是他已经得到西门林把他供出来的消息了?这个消息是通过什么途径传递给他的。
金总说:“小徐,真抱歉,我们没配合好。”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徐延甲略一沉思:“金总,宋富鑫在哪个监房?”
“五层21号监房。那里关了三个犯人,刚才出事后,我没让那两个犯人回监房,门也锁上了。”
“我们去看看。”
21号监房和七号监楼的其他监房没什么区别:宽1.5米,长25米,三面是坚固的墙壁,一面是铁栅栏门,门上铁条的直径不少于二十二毫米。监房五分之四的地面铺着木板,那是囚犯的地铺,地铺上乱七八糟地摊着一堆衣服以及牙膏、牙刷、肥皂、手纸等日用品,那是刚才宋富鑫翻找布绳子时弄的。侦查员把三个犯人的棉被、毯子、枕头逐件看过捏过,再检查小件物品如衣裤、脸盆和仅有的两本准许带进监房的书籍——《毛泽东选集》、《汉语词典》,结果一无所获。
解宗俊纳闷儿:“这可真是怪了,雁过留声,人过留踪,宋富鑫这小子搞出这么大动静,竟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这时又来了几个狱警,那个负伤的袁少麟鼻子里塞着药棉也来了,说话瓮声瓮气:“发现什么了没有?”
司马毅摇摇头:“连根针都没有。”
徐延甲离开监房,目光在走廊里来回逡巡。这走廊有三米多宽,靠监房门前留一条一米有余的走道,往外是用粗铁管架起的铁丝网,把走廊纵向分成两半。靠近监房的走道供囚犯平时进出,有时还堆放一些多余的行李物品;外侧靠近窗户的那一半,则是管理人员使用的。那根粗铁管不知经过多少双手的摩挲,天长日久,变得光滑锃亮,常被犯人当作晾衣架使用。徐延甲的视线停留在晾在管子上的囚衣上:“晾衣服的位置有没有规定?”
袁少麟说:“一般只能晾在各监房门口的铁管子上。”
徐延甲走上前去,伸手掏摸囚衣口袋,掏到第二件,从里面摸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他们钻了这个空子。”
解宗俊也依样在其他囚衣的口袋里掏摸,却没有收获。
袁少麟有点儿着急:“那纸条上写的什么?”
还是金总有经验,征求徐延甲的意见:“这里不是讨论的地方,我们还是去办公室吧。”
众人来到五楼的办公室,专案组长当场展开纸条,不由嘿嘿冷笑:“这是故意用左手写的,还用了密码呢!”
大家凑过来一看,果然,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歪歪斜斜的阿拉伯数字:0624、2202、6123、2741……
解宗俊惊问:“这是什么?电报明码?"
梁锁定是侦察兵出身,对此比较了解,摇摇头:“应该不是……”
徐延甲学过密码破译,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对司马毅说:“你去21号监房把那两本书拿来。”继而对大家解释,“这是他们自己发明的密码,译密码要密码本,监房里没有其他书,只有这两本。一般说来,以《汉语词典》作为密码本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毛选》没那么厚,不可能有6123 页。当然,《汉语词典》也没那么厚,但有四角号码……”
这时,司马毅把《汉语词典》拿来了,徐延甲对照纸条上的数字:“0624,没这个字;2202,‘片’,小解,你记下来;6123,也没这个字……哦,我明白了,倒过来查就对了,不是0624,是4260,那是‘暂’字;2202 倒过来是2022,是‘停’字……连起来就是暂停……”
解宗俊接话:“暂停活动!”
“对,‘暂停活动’。看上去像是有人在给宋富鑫发号施令。这么说,宋富鑫不是主谋,他背后还有人。我们还得加紧查,一定要在他们启程前把参加暴动的成员全部挖出来,消除隐患!”
第十章 再次遇险
今晚天气不好,天空阴云密布,不见半点星光。专案组长和金总分析完案情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一路上,徐延甲的脑子里还在对刚才的分析进行复盘——
自头天晚上遭绑架以后,徐延甲已经意识到狱中罪犯策划的“W行动”有外应力量。至于他们是如何取得联系的,徐延甲原先一直认为罪犯利用了3月1日下午的那次“接见”——由于人多且杂,管教人员应接不暇,给罪犯钻了空子。然而今天出了宋富鑫跳楼事件,徐延甲的想法改变了。宋富鑫在放风,怎么突然就要求回监房?他那把打开顶楼小门的钥匙是怎么来的?晾在监房门口囚衣口袋里的那张纸条又是谁放的?
把这些疑问串连起来,徐延甲恍然:充当囚犯与外界联系人的角色,不但能够随时接触编队犯人,还能自由出入提篮桥监狱。监狱里的人员结构很简单,除了犯人就是狱警,犯人是不具备这种条件的,如此,这个人多半就是狱警了,而且是这次参加编队工作的三十名狱警中的一个。
从囚衣口袋里搜出那张密码纸条后,徐延甲故意当着八个在场狱警的面破译内容,如果那个内鬼就在这八个人之中,肯定会迅速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根据纸条上“暂停活动”这四个字分析,写纸条的人多半是宋富鑫的“上司”,是他指使内鬼把这张纸条放进囚衣口袋的。一旦这个“上司”得知警方已经发现了他们传递消息的渠道,多半会惊恐万状,那就极有可能作出比之前搞绑架更激烈的反应,以阻挠专案组的侦查工作,争取捱到西行列车启程的时刻。
徐延甲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今晚回去的路上如果遇到危险,那就说明这个内鬼就在下午在场的八个人当中。如果平安无事,则可以把今天在场的八人排除在外,转而在另外二十二个狱警中进行调查。
因此,从离开提篮桥监狱的那一刻起,徐延甲就分外小心,对身前身后的每个行人、每辆汽车和自行车都加以留意。他的裤兜里放着一支五四式手枪,子弹已经上膛,万一遇到危险,拿出来就可以射击。好在一路平安无事,这种戒备看起来是多余了。
专案组长多少有些惋惜,估计内鬼不在那八个狱警当中,往下的调查范围可就更大了。这么想着,徐延甲已经走进他住的那栋楼里。尚未装修的准新房就在这幢五层建筑物的底楼第一间,进入楼门拐个弯就是。
掏出钥匙开门时,徐延甲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未婚妻那张嗔怒的脸——因他不断推迟婚期,未婚妻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徐延甲觉得十分内疚,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推迟婚期了,好像是第六次?也或者是第七次。像他们这种情况,在一般的适婚青年中实在罕见,对于未婚妻的心情,他非常理解,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吱”的一声,他推开屋门,伸手去摸门口的灯绳。就在这时,徐延甲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仔细辨别,好像是大蒜。他顿时警觉起来,自己一个人住,家里很少开伙,而且他从来不吃大蒜,哪里来的蒜味?不对……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靠窗那张桌子上的台灯亮了,迎面一个肤色黢黑的男青年坐在桌前那张旧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脸上笑容狰狞,他旁边站着一个瘦猴般的中年男子,戴着白色医用乳胶手套的手上握着一把绿色塑料水枪——徐延甲一看便知,枪体里多半灌了硝酸、硫酸之类的强腐蚀剂。拿着这么危险的武器,此人的心情也颇为紧张,脸上肌肉僵硬,表情显得特别郑重,似乎身负关系到地球命运的重大使命,呼吸也十分急促,那股大蒜味就是从这家伙嘴里喷出来的。
徐延甲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掏枪,手还没伸进裤兜,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姓徐的,往前走几步!到自己家了,还客气什么?”
话音未落,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在徐延甲肩上,只一推,专案组长便站立不稳,跌跌撞撞朝前冲了几步,掏枪的动作也随之被打断了。刚刚站稳身体,他的双手已被身后的人紧紧攥住。徐延甲立刻打消了反抗的念头——这家伙的手劲极大,简直就是一把活的老虎钳,把他的骨头捏得生疼。要说擒拿格斗,徐延甲在整个上海市公安系统里都是垫底的,何况对方至少有三个人,当下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对方别搜身……
可怕什么来什么,那个拿水枪的瘦猴已经靠上前来:“大李你别撒手,我来搜一下。”
看来这瘦猴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不堪,还是有点儿脑子的。那大李站在徐延甲背后,听见吩咐,手上又加了一把劲儿,徐延甲压根儿动弹不得,只有心里暗暗叫苦,走到这一步,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瘦猴先摸徐延甲左侧的裤兜,掏出一个塑料钱夹,打开一看,里面有五十多元钱,笑道:“呵呵,钱还不少,这就是你卖一个月命的代价?”
其实徐延甲一个月的工资还到不了五十元钱,不过他是单身汉,习惯性地把现金都放在身上。徐延甲寻思,估计这五十块钱保不住了,瘦猴还不来个顺手牵羊?谁知瘦猴对他的钱似乎不感兴趣,依旧把钱包塞回原位,接着又掏摸右侧的裤兜,随即一声惊叫:“哎呀,幸亏搜一下,有真家伙!”
坐在对面藤椅上的年轻人发话了:“居然把家伙随身带着?拿过来给老子玩玩!"
徐延甲一听那破锣似的嗓音,马上想起头天晚上绑架他的为首分子“沙喉咙”。这主儿对武器很熟悉,从瘦猴手里接过手枪,先看保险是否关着,然后把枪口朝下,一拉套筒,一颗子弹从枪膛里跳了出来。
“姓徐的,你警惕性够高的呀,这都到家了,子弹还顶在膛里。嘿嘿,孙悟空本领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怎么样,还不是落在老子手里,要你长就长,要你扁就扁!”说着,“沙喉咙”卸下弹匣,把掉在地上的那颗子弹捡起压进去,再把弹匣插进枪柄,把手枪放在桌上。
手枪落在对方手里,身后那个被称作大李的就松开他那把老虎钳:“老实点儿,有话问你!”
说话间,他已绕到徐延甲面前。徐延甲定睛一看,此人约摸二十七八岁,宽肩厚背,身材壮实,跟梁锁定有一拼。专案组长有点儿不解:这家伙从我身后过来,难道一路上都跟着我?我怎么没发现?
“沙喉咙”又开口了:“姓徐的,你今儿个落在咱手里,是打算死还是打算活?”
徐延甲暗暗懊恼:还是刑警呢,脑子里硬是比人家少了一根弦,怎么没想到他们会来“守株待兔”这一招?自己口袋里明明揣着手枪,却输在这三个家伙手里……不过,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得想办法脱身才是,否则,这回他们就不会把自己往“白洋淀”送了,多半是直接打发去见阎王。眼下只有设法跟对方周旋,拖延一刻是一刻,寻找机会搏一把。于是,他回答道:“死,怎么说?活,又怎么说?”
“如果求死,那简单得很,我们把你就地解决。当然,不会给你痛快,硫酸灼肉,零刀碎剐。如果想活,那就要老老实实把你知道的情况说出来,要说得详详细细,一点儿不漏,不然的话……”
徐延甲低头做沉思状。今晚的遭遇表明,那八个狱警里的确有内鬼。他必须活着离开这里将消息送出去,越快越好!可是,怎么脱身呢?
大李不耐烦了,猛地推了徐延甲一把:“快点儿说!不然让你吃点儿苦头!”
“沙喉咙”倒是不着急:“现在不过11点钟,我们可以让你考虑一夜,不会有人来打扰的。生死是大事,你可一定要考虑好!”
徐延甲说:“就这么让我站着考虑?”
“大李,把那个方凳给他,我们也讲人道主义。”
大李把方凳搬来,徐延甲对着“沙喉咙”坐下,无意间瞟到对方身前的桌上放着一沓白纸,上面还压着一支花杆钢笔,那肯定是对方带来的。他们带这个来干什么?难道想过过当预审员的瘾?专案组长拧眉思忖,片刻恍然:他们要我讲出我所知道的情况,还要形成“材料”,目的是想利用“材料”做文章——一个刑警如果屈服于罪犯,并且向罪犯透露侦查秘密,这是严重的变节行为,必将受到纪律甚至法律的严惩。对方显然是想以此来威胁自己,逼自己跟他们同流合污。哼哼,好歹毒的阴谋!只是对不起,你们找错人了!
“沙喉咙”倒了一杯水,呷了两口,问徐延甲:“喝水吗?呃,大李,给他倒一杯。记住了,这也是人道主义!我们对你够意思了吧?你自己也要拎得清!”
徐延甲果然很“拎得清”,喝了几口水,对“沙喉咙”道:“我考虑好了,我不想死。”
“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好,那就把你接手这个案子以来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越详细越好。我们讲义气,讲信用,只要你听话,我们不但不会伤害你,而且可以优待你,听说你还没结婚,弄几个漂亮女人给你玩玩如何?”
说罢,“沙喉咙”冲瘦猴一努嘴,瘦猴便坐到桌前,握笔铺纸,两眼望定专案组长,一副准备记录的架势。
徐延甲又喝了几口水,慢吞吞开腔了:“1969年3月1日一大早,我驾着摩托车去郊县办理一起案子。大约上午10点钟回到市局……哦,也可能不到 10 点,上级打来一个电话……”
“等等,慢点儿……”估计瘦猴不是喝墨水出身,记录速度不行,“你讲得也太啰嗦了。”
“你们不是说越详细越好吗?我也可以简单说……”
“别”,“沙喉咙”制止,“还是说详细点儿好。不过你说慢一点儿,我这位老弟可不像你们,天天审问记录的,都干熟了。别急,有的是时间嘛。”
此刻,徐延甲已经想好了脱身之策,当下趁机说:“我看这样吧,我自己写,写完了你们看一遍,如果认为什么地方需要补充的就提出来。”
听说可以免除自己的记录之劳,瘦猴首先表示赞同。“沙喉咙”却有点儿犹豫,目光在室内四下扫视,屋里就这么点儿地方,桌子也只有一张,要是给徐延甲用了,他们几个守在对面,怎么看怎么像是徐延甲在审问他们。这个念头,让“沙喉咙”颇为不得劲儿。
徐延甲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可以去卫生间写,拿张方凳放在抽水马桶上,我坐在浴缸沿上就能写了。”
“沙喉咙”没有马上表态,从桌前站起身:“先让我看看。”
徐延甲的婚房只有十二平方米,没厨房,卫生间倒是单独的,但也只有两平方米。“沙喉咙”走进卫生间,打开电灯一看,那两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放着一个水泥浴缸、一个抽水马桶,旁边还有个小木架,上面堆放着零碎杂物,诸如整条的肥皂、装在铝皮肥皂盒里的香皂、牙膏牙刷以及鞋油之类。他把卫生间打量一番,先排除了藏有武器的可能;然后又上前去掰窗框上的铁栅栏,逐根检查是否松动,会不会被“俘虏”钻了空子。
最终,他确信这个地方安全可靠,可以作为“俘虏”的临时写字间,遂转身出来,站在徐延甲面前,眼睛里闪着凶光:“徐延甲,希望你不要搞什么小动作,更不要自杀,那里面有电器插头,当然,如果真的想死,我们也不会阻拦。还有,不要动打碎玻璃窗呼救的念头,那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明白吗?”
“明白。”
“卫生间的门上有插销,但你别指望它可以成为你我之间的障碍,我们这位大力士只消用肩膀一顶,就能把门板撞开,知道吗?"
徐延甲见对方中计,心中暗暗好笑,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知道了。”
“沙喉咙”冲瘦猴努努嘴:“把纸笔给他。”徐延甲一手拿方凳,一手拿纸笔,走进卫生间。大李紧紧跟在后面,见徐延甲想关门,马上伸手阻拦:“不许关上!”
“门不关的话,凳子就没法儿放。”
大李探头往里一看,果真如此。“那就留一条缝,不许全部关上!”
徐延甲依言照办。大李在门口盯了一会儿,但毕竟半个晚上没坐下来过,尽管他力大无穷,脚总归有些酸的,就回到屋里,和“沙喉咙”、瘦猴围桌而坐,抽烟聊天。
却说徐延甲坐在卫生间里,装模作样写了几个字,听外面三人聊得渐人佳境,知道他们没注意自己,便立刻行动起来——先掰开一只铝皮肥皂盒,把铝皮弄成一片片长条,然后拿了一条肥皂,用铝皮当刀,开始动手削制“手枪”。徐延甲从小酷爱雕刻艺术,小学五六年级时曾去少年宫的培训班学习,用肥皂、树根等材料精雕各种动物、花卉、山水,作品还在市里展出过。徐延甲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雕虫小技”没能让自己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却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卫生间外,“沙喉咙”三人认为已经稳操胜券,状态十分放松,聊天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他妈的,宋富鑫这一死,我们可损了一员大将!”这是“沙喉咙”的破锣嗓子。
瘦猴的声音:“宋富鑫死得够派头的,只可惜早了点儿,他那号角色假如到了国外,那真没说的了!”
“沙喉咙”说:“这下子,‘美人鱼’就肯死心跟我了。唉,这娘们儿也真怪,平时跟她玩玩都挺爽快,可要她跟定哪一个男人,她却高低不答应。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她早就跟宋富鑫山盟海誓了!这次若没有宋富鑫从里边传出话来,我估摸她还不肯跟我们一起干呢。她干那行当挣钱轻松,一年到头不缺钱花,犯不着跟咱们冒险。可宋富鑫一开口,她就豁出来了,这娘们儿……”
大李笑道:“原来大哥也看上‘美人鱼’了。“沙喉咙”语气郑重:“哥儿几个都听好了啊,从现在开始,‘美人鱼’就归我了,谁要是跟她眉来眼去吊膀子,别怪大哥我不仗义!大李,回头你也跟钟青华传达一下。”
瘦猴不住地咂嘴:“‘美人鱼’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连个影子都没见?”
“她到医院里避避风头,不过10日前一准儿出来……”
往下,歹徒们转了话题,谈论起去国外后如何发财,你一言我一语,都不着调。徐延甲对这些内容都不感兴趣,但刚刚有关“美人鱼”的闲聊,意义却是非同寻常:第一,证实了内鬼的确在那八个狱警之中;第二,获得了一个新情况——“美人鱼”和已死的宋富鑫是一对恋人,她听宋富鑫的话。这后一条在往后讯问程健丽的时候也许能派上用场。
想到这儿,徐延甲十分兴奋,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不一会儿便削成了一支几可乱真的勃朗宁“肥皂手枪”。他把“手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端详片刻,做了几处小调整,然后伸手拿起了小木架上那管黑色皮鞋油……
外面三人依旧聊得眉飞色舞,“沙喉咙”突然想起卫生间里的徐延甲,一看手表,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钟了。“怎么卫生间里没声音?大李你去看看,把他写好的先拿过来。”
大李刚站起身,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徐延甲出现在门口,握着一支乌光闪闪的“手枪”,神情威严,厉声喝道:“动一动,我就开枪!”
大李顿时魂飞魄散,他弄不清对方手里的武器是怎么来的,却清楚那玩意儿一旦“开腔”会产生什么后果。警察不会轻易开枪,道儿上混的都知道,可以他们今天对徐延甲的所作所为,一枪一个绝对不冤,他相信徐延甲扣扳机的时候根本不会犹豫。那就只好乖乖举起双手了。
此举对于“沙喉咙”和瘦猴同样具有石破天惊的效果。待到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乌黑的枪口已经对准他们了,伴随着一声令人后背发凉的低喝:“把手举起来!”
人在枪口下,不得不低头。“沙喉咙”和瘦猴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把双手举过头顶。与此同时,瘦猴头脑里闪出一个疑问:他这手枪是从哪里搞来的?
徐延甲继续命令:“转身,脸朝墙壁!”
大李和“沙喉咙”极不甘心地遵命照办,缓缓转身。瘦猴却没动弹,在这几秒钟时间里,他已经完成了一个推理:警察持枪有严格规定,向来一人一支,他怎么有两支?就算他有两支手枪,也不会把另一支藏在卫生间里。况且,如果那枪真的藏在卫生间里,他为什么一进去不拿,非要过一段时间才拿出来使用?这不合常理嘛!
见瘦猴不动弹,徐延甲再次喝令:“转过身去!”还威胁性地晃动了一下“手枪”。
这一晃,就晃出破绽了。瘦猴眼尖,发现徐延甲手上沾着黑色鞋油,大喊一声“他的枪是假的”,随即向徐延甲扑来。
徐延甲原先的如意算盘可以打出一段传奇:待三个歹徒面壁后,取回自己的真枪,喝令他们解下腰带,长裤滑下去绊住双腿;然后命令瘦猴(他个头最小,好对付)用腰带把两个同伙双手反绑,拴在床架上;最后他再动手绑瘦猴……谁知瘦猴识破了“手枪”的庐山面目,他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趁“沙喉咙”和大李还没反应过来,专案组长把“手枪”冲瘦猴劈面掷去,对方闪身躲开,他则闪电般转身开门,疾步奔出……
十几分钟后,当大批警察赶到时,这里早已人去屋空。据楼上邻居说,看见三个人影慌慌张张朝东逃遁。于是,一部分警察携警犬嗅迹追踪,一部分警察入室勘查。
没多久,市局治保组领导老单驱车赶到,徐延甲上前汇报情况,说到自己的佩枪被抢,不由咬牙切齿:“奇耻大辱啊!”
老单拍着徐延甲的肩膀:“小徐,你应该笑。今天这一幕,是这个案件即将取得突破的前兆!”
第十一章 二审“美人鱼”
“美人鱼”程健丽被捕已经两天,关押在福州路上海市公安局看守所,单人监房,没有其他犯人打扰,看守员也不管她,听凭她违反规定大白天睡觉哼歌。专案组曾经提审过她,她用沉默作为武器,顶住了警方的凌厉攻势,自以为防线固若金汤。
也许是从医院被抓来的缘故,看守所给予她物质上的优待,让她吃病号饭。这种优待若是给其他初进宫的人犯摊上,还不一定有什么体会,但程健丽经常进出看守所,每次都要住上十天半月,熟知病号饭和普通人犯常规饮食的差别,对此已经很满足了。她把这种满足心理表现在实际行动上,每顿都把饭菜吃得精光,让看守暗暗咋舌——这样的人犯还真是少见呢。
程健丽父亲早逝,从小跟着母亲生活。说到程健丽的母亲汤金仙,一些老上海或许还记得,她当年乃是百乐门舞厅赫赫有名的“跳舞皇后”,后来不知怎么跟老板闹翻了,跳槽去了舞、妓兼营的“西伯利亚乐园”,既跳舞又卖身。上海解放后,汤金仙改行做了纺织工人,但习性不改,暗操旧业,日公夜私,被劳动教养过几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染缸里拉不出白布,程健丽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耳濡目染,难免不受影响,加上她天生丽质,十六岁起就在其母的默许下干起了暗娼勾当,成为沪上黑道有名的“美人鱼”。1966 年后,这个绰号经常出现在公安局的治安情况记录材料里。按照以往惯例,这样的角色早就应该被送到安徽郎溪白茅岭、江苏大丰农场或沪西青东农场劳动教养去了,但其时最得势的是“造反派”,而程健丽的相好中又不乏“造”字头,她虽然时不时折进局子,不过每次都是关上几天就被释放了。“美人鱼”有恃无恐,越蹦越欢,直到这次落入专案组的大网。
从十六岁开始混社会至今,程健丽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还是结识了“太平洋集团”成员宋富鑫。
初次和宋富鑫相识,他俩纯粹是“卖主”和“顾客”的关系。可一经接触,程健丽就发现宋富鑫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男性魅力,不但身材健壮,相貌堂堂,文能吟诗颂词,武能拳击摔跤,还通晓英语,能跟洋人直接交流;和女性打交道,既会讨人欢喜,又不失男子汉的气度。总之,凡是程健丽能够想象到的男性优点他都具备。
程健丽“下水”纯是为了钱财,一旦她觉得攒够了钱财,自然要考虑“上岸”从良。那便要物色对象,终身相托。跟宋富鑫接触没多久,她就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个鹤立鸡群的男子。宋富鑫也看上了这条上海滩独一无二的“美人鱼”,巴不得“卖油郎独占花魁”。于是干柴烈火,燃个正着。
这对男女都很想得开,他们清楚地知道对方的过去,以及对爱情所抱的态度,但彼此毫不计较,毅然相爱。两人是前年春天相识的,谁知好景不长,没多久宋富鑫就案发下狱。“美人鱼”牵肠挂肚,这里面除开“爱情”的因素,还有一个重要缘由,那就是她经宋富鑫的介绍,也加入了“太平洋集团”,因此担心自己也跟着吃张逮票。这可不是“日公夜私”那样的小案子,“造”字头的主顾再是神通广大怕也救不了她。
不过,她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她入伙之事,只有宋富鑫和“太平洋集团”总舵把丰小隆两人知晓,丰小隆自知罪孽深重,一入法网决无生还可能,被捕当天就趁看守员不备自杀身亡,没留下一句口供。宋富鑫呢,本以为自己也要被枪毙的,念及昔日与“美人鱼”的情意绵绵,不忍临死拉她垫背,便咬口不供。如此,“美人鱼”总算得以逃过一劫。
“美人鱼”对此自然是感激不尽,以“表妹”身份去“接见”宋富鑫时当场表示,为了“爱情”宁可“终生不嫁”。其实,她干此行当,“嫁”与“不嫁”并无区别。
这次宋富鑫与他人合谋策划“W行动”,第一个就想到了她,便通过内鬼辗转传话,让她协助外面那伙“接应力量”,到时一起外逃。“美人鱼”欣然从命,积极活动,谁知警方不是吃素的,转眼间她就进了看守所。
其实,在“美人鱼”看来,自己目前的处境倒也并非特别糟糕。这两天她闲着无事,自己做过分析——公安局拘留她,无非是因为她参与绑架了徐延甲。对此,她有话可辩:那天晚上,她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回家途中被四个男人拦住,要她如此这般“协助”办一桩事情,她心中害怕,一口回绝,对方立刻亮出匕首,凶辞威胁。无奈,她只好违心答应。这算什么?这是胁从。胁从不问,这是共产党的政策嘛。这样一推六二五,不但开脱了罪责,而且还有借口拒供“沙喉咙”几人的真实身份。
当然,这些都是留着当后路的,在这之前,“美人鱼”还有两条防线:一是“装疯卖傻”,她是被警察从精神病院抓来的,装装疯样顺理成章;“装疯卖傻”若是不成,另一条“沉默”防线就可以发挥作用了,“万事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看你警察有什么办法!
这天下午,“美人鱼”吃罢午饭刚想睡一小觉,那个身材高大的女看守员走到监房门口,把钥匙插进锁眼,“咯哒”一声打开弹簧锁:“403,出来!”
“403”是程健丽的囚号,看守所给每个在押人犯一个囚号,拘押期间,只叫囚号,不能使用本人姓名、绰号。
即将入睡时被惊扰,“美人鱼”颇为恼火,白了看守员一眼,没好气地问:“干什么?”
“提审!”
一听“提审”,“美人鱼”不吭声了,慢慢吞吞地掀开毛毯爬起来,穿上外衣,借此拖延时间,头脑中重温预先准备好的说辞。这种事可不能大大咧咧、马马虎虎,说错一句话,保不齐就是万劫不复。
提审室有二十来平方米,正对门口的墙边放着一张高高的硬木桌子,后置两把椅子。雪白的墙面上用黑漆写着“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八个大字,两侧墙上分别写着“专政是群众的专政”、“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讯问桌前约两米处是一把底脚被螺栓固定在水泥地上的木椅子,这是专门给被讯问者坐的。
今天凌晨,徐延甲和老单商量下来,决定兵分两路:他和梁锁定提审程健丽,从她嘴里掏出“沙喉咙”等人的详细情况;解宗俊则在金钟鸣的协助下查找内鬼。鉴于前天一审“美人鱼”失利,此次徐延甲制订了一个周详的计划,如果实施得当,“美人鱼”将不战自溃。
这会儿,徐延甲和梁锁定已然做好准备,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专案组长悄声说了句“来了”,两人随即在讯问桌后坐下,徐延甲随手用一张报纸遮住了桌上的一堆东西。
“美人鱼”到得门口,突然间脖子一伸,扯开嗓门一声高调:“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
这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的一段唱词,“美人鱼”说话声音珠圆玉润,唱起戏来高亢清亮,冷不防一张口,还真把徐、梁二位弄了个激灵。
徐延甲脸带寒霜,一双锐眼冷冷地盯着对方。“美人鱼”看都不看两人,迈步进门,自顾自地边走边唱:“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
徐延甲冲梁锁定使个眼色,山东大个儿一掌拍在桌上:“住口!”
“美人鱼”浑身一颤,唱腔戛然而止,目光怯怯地看着对面的两位刑警。
徐延甲厉声道:“坐下!”
“嘻嘻……”感觉对方似乎只是吓唬吓唬自己,程健丽决定再表演一番,壮着胆子哼起了《乌克兰圆舞曲》,边哼边扭动腰肢。她是“跳舞皇后”的女儿,具有母亲的遗传基因,脚下的步子轻松自如。
徐延甲的手指关节叩着桌面:“程健丽,我要提醒你,这里是公安局的提审室,不是百乐门舞厅!”
“哈哈哈……”程健丽不跳了,转而冲专案组长傻笑,“医生说我是花痴。”
看着她这番蹩脚表演,徐延甲不怒反笑:“装得不像,看来在精神病院里的那段时间让你浪费了。但凡你和真正的精神病医生打过交道,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我们已经了解过了,你是未经任何手续就入住‘606’的。至于那个接纳你入院的谢副主任,他过去是烧锅炉的,对医学知识好比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程健丽愣怔片刻,突然抬手解衬衫纽扣。这是她的又一张王牌——脱衣服。但徐延甲识破了她的意图,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大梁,给她上副铐子!”
梁锁定刚刚亮出手铐,程健丽就“哇哇”尖叫着乱挥双臂抗拒,不过纯属徒劳,梁锁定只一伸手,就把手铐扣在她的手腕上。
徐延甲说:“程健丽,你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这‘罚酒’还是好吃的。假如你再不老实,那对不起,只好把你的手脚铐在椅子上了。”
程健丽毕竟是几进宫的角色,知道厉害,立刻老实了。专案组长指示:“把纽扣扣上!”程健丽担心吃苦头,只好遵命。
讯问正式开始。徐延甲说:“程健丽,你也算看守所的熟面孔了,有关姓名啦、年龄啦、住址啦那一套暂且免了,我们就随便聊聊。如果你不想回答问题,尽管摇头。如果你打算隐瞒真相,尽管撒谎。一切悉听尊便,我们也不记录,你看如何?”
一番话说得程健丽一头雾水,这警察到底什么意思?既然由着我随便说,可以不回答,可以编瞎话,那何必还费事提审?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弄不清对方的意图,程健丽只好退守第二道防线——保持沉默。
对此,徐延甲似乎也不介意,你不说话,那我就等着。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见程健丽依然不开口,徐延甲干脆起身去走廊里抽烟。
讯问室里只剩下梁锁定和“美人鱼”,两人相对无言。梁锁定似乎是觉得无聊,伸手拿起桌上那张《解放日报》翻看。报纸一揭,程健丽便看到了下面盖着的东西。
那是一双深咖啡色男式皮鞋和一套银灰色料子的男式上装。乍一看,她觉得这两样东西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转念又想,警察把这东西放在桌上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小偷,还用得着出示赃物逼我吐口?别理它……
梁锁定坐在对面,声色不露,只管看报纸。其实,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心思全部倾注在徐延甲的计划上……
而程健丽呢,心里想着别理它,可越是不想“理它”,就越是忍不住偷眼打量,越打量,越觉得似曾相识,到底在哪里见过呢?突然间,程健丽心里一懔:这皮鞋和衣服……好像是宋富鑫的嘛!
顿时,她的头脑里一阵轰鸣,难道宋富鑫出事啦?不,别紧张,看清楚再说。可问题是,那桌子太高,坐着看不清楚,得站起来看。她斜眼偷窥梁锁定,梁依然在看报纸,遂壮着胆子站起身探头一看,心头不由得一阵颤动:这真是宋富鑫的衣服和皮鞋呀!
尤其是那只右脚的皮鞋,鞋尖上有一道大约一厘米长的缝补痕迹。那是去年她和宋富鑫一起去松江佘山游玩时,宋不慎一脚踢在隐藏在草丛里的铁丝上划破的。回来后她把皮鞋拿到弄堂口摆摊的苏北小皮匠那里补了补,她清楚地记得花了六角钱。
证实了心中的疑惑,程健丽一阵头晕目眩,双脚一软,跌坐回椅子上。糟糕,警察发现我跟宋富鑫的关系了,要出大事啦!转念又想,会不会警察仅仅是怀疑,没有证据,所以故意弄这么一出诈我?嗯,可得留心,别上当,否则一旦说出实情,那罪行可不得了,只怕下半辈子都要蹲大牢了……一时间,程健丽脑袋里好似放了个转盘,各种念头转来转去,没多会儿,起初那个想法又转回来了,如果警察不是诈我呢?如果宋富鑫已经交代了呢?
正在她思来想去的当儿,专案组长抽完烟进屋了,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程健丽看看桌上的东西,又看看徐延甲,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皮鞋……是谁的?”
徐延甲呵呵一笑:“怎么,终于开口了?”程健丽此时顾不上计较,执拗地问:“这皮鞋、这衣服,是谁的?”
“这是在提篮桥监狱服刑的无期犯宋富鑫的遗物。”
程健丽的表情瞬间僵硬,戴着手铐的双手捂住了脸庞。徐延甲这句平淡的话像一枚钢针,直刺她的心脏。她觉得心脏一阵剧痛,触电似的传遍全身,半晌,才“哇”地哭出声来。哭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发疯似的冲到徐延甲面前:“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徐延甲神情严肃:“退回去,坐下!梁锁定,把手铐给她去掉。”
开铐以后,徐延甲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程健丽看。这是昨天下午宋富鑫跳楼自杀后,监狱管教科拍摄的现场照片,程健丽只看了一眼,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落。片刻,她抬起头,泪眼滂沱地看着徐延甲:“他是怎么死的?是你们把他打死的?”
“法院当初既然没判宋富鑫死刑,就是打算通过思想教育和劳动改造挽救他,希望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现在怎么会出尔反尔呢?宋富鑫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这里有份死亡鉴定报告,是上海市公安局法医出具的,具有法律效力,你可以看一下,它会解答你刚才提出的问题。
看过死亡鉴定报告,程健丽问:“他为什么跳楼自杀?”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前,我先要问你,你和宋富鑫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未婚夫。”
“哦,既然是这样一层关系,那我可以告诉你,宋富鑫在监狱里非但不认罪服法,还密谋串连在押解往新疆的途中暴动,越境外逃。这些罪行暴露后,又武力拒捕,打伤监狱工作人员,最后慑于专政威力畏罪自杀。”
程健丽凄然长叹。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宋富鑫的话,不帮他的忙,他或许尚能悬崖勒马。当然,程健丽不是三岁小孩儿,知道暴狱的危险性,那是要死人的。但她对宋富鑫有一种盲目的崇拜,总觉得死神有眼,不会降临到宋富鑫这样的“优秀男人”头上。谁知事与愿违,“W行动”还没正式开始,宋富鑫倒成了阴谋团伙里第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宋富鑫死了,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把程健丽内心的想法暴露无遗。徐延甲敏锐地捕捉到程健丽的表情变化:“程健丽,宋富鑫已经死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你现在的处境也不大妙。”
“我……我怎么啦?”程健丽的思维从爱情的回忆中被拉回现实,从徐延甲的语气中,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要大祸临头了。
徐延甲没有直接回答:“程健丽,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
“嗯,也不算小了,要是在农村,估计已经当妈了。可你的头脑怎么还这样简单呢?你也不想想,既然我们对你跟宋富鑫的事了如指掌,那天晚上的绑架你还能蒙混过关?”
程健丽低头不语。
“你可能还想耍小聪明——警察若问我绑架的事,我就往那四个男的身上推,说是那四个人逼我干的,对不对?难道你认为警察就这么好糊弄?别的不说,就问你那天骑自行车去哪里了,你怎么编?你忘了你对何菊花是怎么说的?还有,我要提醒你,那四个男的我们也不陌生,甚至他们中哪个跟你有男女关系我们都知道……”
程健丽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徐延甲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必须穷追猛打:“你知不知道,以你的罪行,要判多少年?”
“不知道……”程健丽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你参与暴动阴谋,绑架公安人员,归案后拒不认罪,数罪并罚,判你个中刑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程健丽是“老进宫遇到新问题”,“什么叫‘中刑’?”
“至少七年以上!”
“啊?!”程健丽吓了一大跳,顿时脸色煞白。若是蹲上七年(也许刑期更长)大牢,出来不是三十多了?青春不就没有了?那自己这一辈子不是就完了?
“但是,根据政策规定,如果你能积极检举揭发他人,为破案提供线索,可以考虑从宽处理,也许蹲个两三年就出来了,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现,教育释放也不是不可能。”
程健丽心动了。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宋富鑫,如今宋富鑫已死,自己何必为姜光平(即“沙喉咙”)那帮人吃官司?“我……愿意提供线索。”
专案组长冲梁锁定努努嘴:“准备记录!”
第十二章 抓捕行动
一只全身漆黑的鸽子绕着一幢日式三层楼房盘旋了几圈,停在二楼晒台边的栏杆上,发出一连串“咕咕咕”的声音。
二楼房间的木门打开,姜光平手里拿着一本《汉语词典》出现在门口,轻轻吹了两声口哨,鸽子呼扇几下翅膀,跃到他的手臂上。姜光平从鸽子的脚爪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根细如麦管的胶皮管,用牙签从胶管里挑出一个细细的纸卷,展开看了看,不时对照手里的词典,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继而将纸卷塞进嘴里嚼烂咽下。
转身进屋,屋里的两张木床上分别躺着绑架徐延甲的另外三个歹徒——瘦猴张宝庆、大李李勇和钟青华。桌上胡乱放着几个酒瓶和空罐头盒,看来这几个家伙昨晚喝得不少,这会儿还没醒酒呢。姜光平皱着眉头看看这几位,大声吆喝:“都给我起来!”
三个家伙毫无反应。他提高嗓门又吆喝一声,张宝庆总算被惊醒了,睡眼惺松地望着姜光平:“头儿,怎么啦?”
姜光平没答理他,走到床前,冲大李和钟青华一人一脚:“昨晚叫你们少喝一点儿你们不听,这会儿太阳升得老高了还他妈挺尸!”
这两脚效果明显,大李和钟青华立时醒来,不过还有点儿迷迷瞪瞪的:“怎么啦?”
“怎么啦?警察堵门了!”
“啊?!”两人信以为真,一骨碌下到地上,睡意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没用的东西!”姜光平瞪了他们一眼,“这下清醒了?你们几个都听好,那边消息来了,他们坐的火车将在3月10日凌晨2点10分离开上海,我们现在开始做上路的准备工作。老张,你把介绍信和证件找出来,下午去民航售票处订机票。”
瘦猴问:“订哪天的?”
“他们10日走,到目的地需要三天四夜,我们坐12日的飞机去乌鲁木齐,然后再乘火车到大河沿(即吐鲁番)去迎他们。”
大李还在揉眼睛:“准备在哪里下手?”
姜光平把脸一沉:“不该你打听的事别打听!”行动地点属于最高机密,姜光平也是刚刚通过信鸽传递的信息得知的。
大李尴尬地笑笑:“嘿嘿,我就是瞎问问,瞎问问……”
姜光平说:“今天是3月5日,离动身还有五天。为防止引起公安局那班警察的注意,从现在起,未经我允许,一律不准外出。都听清啦?”
“听清了。”三人异口同声。
“老张,你把这命令传达给其他人,都别惹麻烦。”说着,姜光平得意地笑笑,“尽管我们前天晚上去那个姓徐的家里捅了个娄子,但警察想找到我们也不容易。我们的情况只有‘美人鱼’知道,而‘美人鱼’在哪里,只有我知道。所以,你们只要别出去瞎晃悠被警察看见,肯定平安无事。”
瘦猴问:“头儿,飞机票买几张?”
“九张。以部队的名义去买,到时候全部穿上军装。”姜光平稍一停顿,又叮嘱几个人,“假如公安局找上门来,人少的做掉,人多的硬拼一阵突出去,在战斗电影院门口碰头。万一哪个给逮住了,凡事都往我姜某身上推就是。大李,汽油准备好了吗?”
大李冲对面床下一努嘴:“油桶在那里,二十公升哩!”
姜光平恶狠狠地说:“够了。万一警察把这里给围住了,这就是我们谈判的筹码,如果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划根火柴把汽油一点,让楼上那些小崽子给我们垫背!”
这幢楼原是瘦猴祖父传下来的房产,沪上推行“私房改造”运动时,刚和老婆离婚的瘦猴一个人有这么大一幢三层楼房,自然被列为首批对象,“改造”掉了三分之二——底层和三楼划归隔壁一家区办工厂,底楼作仓库,三楼作托儿所。姜光平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大本营设在这里的——这家工厂是三天班制,托儿所昼夜有孩子待着,万一公安局堵门欲捕,他们可以利用楼上那些孩子做人质。
亡命之徒的算盘倒是打得不错,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美人鱼”已经落网,供出了她所知晓的一应情况,警方也在打算盘,而且比他们打得高明。
这幢楼房位于上海市闸北区川公路,当时属于市区冷僻地段,隔壁是工厂,门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株苍劲的百年古松,斑驳的虬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从远处看,宛若一顶巨伞。就在姜光平向瘦猴等三人交代一应事项后不久,古松下面出现了一个青年汉子,身穿黑布衣衫,足蹬圆口布鞋,背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青年来到树下,四下看看,把包放在一段隆出地面的树根上,从中取出一根空竹和两根用细绳连着的木棍,二话不说就开始耍上了。
此人玩空竹虽然不能与专业杂技演员媲美,但压倒寻常街头把势绝无问题。只见他双手各握一根木棍,轻捷而有节奏地抖动着中间那段细绳,那根空竹便像着了魔似的粘在绳子上,上下翻飞,发出阵阵“嗡嗡”声响。转着转着,他把细木棍用力一抖,空竹带着啸声飞向空中,待到快要落地时,他把细木棍略略一伸,空竹就像被遥控器控制一般,稳稳地落停在细绳上……
“文革”期间,民间的文娱活动有限,人们的日常生活枯燥单调,突然冒出来一个玩杂耍的,自然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不过五六分钟,周围就聚集了一群围观者,有的是旁边工厂商店的职工,有的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儿童,也有过路行人或卖完蔬菜挑着空箩筐准备回家的近郊农民,大伙儿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爆出阵阵掌声。
耍了一阵,汉子停下动作,冲众人鞠了一躬:“各位工人老大哥、革命群众,俺是山东来上海陪同七旬老母亲求医治病的,家庭出身雇农,本人是中共党员,在生产大队担任民兵排长……”说着话,他手里变戏法似的凭空出现了一纸盖着鲜红公章的介绍信,“这是生产大队给俺出具的证明,请各位同志过目……”
前排几个围观者看了证明,不住点头,有人还说:“这是真的公章,欢迎农民兄弟来上海给我们表演杂技。”
那汉子接着说:“俺爷爷是俺们那儿有名的巧手匠人,土木竹工样样精通,制作了一些空竹作为锻炼身体的用具。这抖空竹老少咸宜,若能长期坚持,可以延年益寿。俺爷爷今年八十五岁,坚持抖空竹七十来年,至今耳聪目明,牙齿不缺,头发乌黑,红光满面,每天上山下地,干活照样挣全劳力工分……”
说到这里,有人问他:“这位兄弟,这‘扯铃’(沪语对空竹的叫法)多少钱一只?”
“俺这空竹分大、中、小三种,大人小孩儿都能耍,大的每只两毛钱,中的一毛二,小的七分。”
“不贵不贵!上次有个苏北老头儿来卖,不分大中小,一口价五角一只。我买了一只,不到三天就坏掉了。小山东,给我大中小各拿一只!”
这时,人群外响起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请大家让一下,让小朋友们也看看人家白相‘扯铃’。”
那汉子眉开眼笑:“哈,小朋友来了,麻烦大伙儿稍微退一退,让小朋友们站前面,俺这就表演拿手好戏。”
众人分开一条通道,三位工厂托儿所的保育员引领着十几个小不点儿走进来,指挥他们在前面排队站好。小家伙们感到十分新奇,都睁着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山东大汉。山东大汉更开心了:“呵呵,小朋友们都站好了,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五彩小空竹,里面装着风哨,一转就呜呜响,就像火车来了……”
叙述到此,读者朋友肯定已经猜着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这是专案组想出的对付姜光平等人的主意——
从程健丽的口供中获知姜光平等人的藏身之处后,专案组即向管段闸北公安分局宝山路派出所了解该处住户的基本情况。派出所方面介绍,这伙案犯栖身的那栋三层楼房里有托儿所,专案组马上联想到,实施抓捕行动时案犯可能会以楼上的幼儿为人质负隅顽抗,那就棘手了。经过反复研究,警方设计了上述方案,在不惊动案犯一伙的前提下把托儿所的保育员和幼儿转移到楼下来。今天早些时候,刑警已和工厂方面商量好如何实施转移计划的全部细节。
于是,擅长玩空竹的梁锁定就出现在了那棵古松之下,制造了一个堂而皇之引小朋友下楼的机会。如此一来,三楼已经空无一人,可以开始行动了。化装成卖菜农民的专案组长冲旁边那个穿工人劳防服的刑警眨眨眼,刑警会意,边往外挤边放开嗓门:“机械厂后方车间三组的都听了,工段长叫你们马上回去,有急活儿干呢!”
这是事先约好的信号,十二名便衣刑警立刻退出人群,随徐延甲直奔目标楼房。刚赶到楼下仓库门前,被正巧在晒台上闲坐的大李发现,马上向屋里示警:“警察来了!”
徐延甲把草帽扔在地上,拔出手枪:“一组包围,二组跟我上!”
一行人冲到一楼拐弯处就被一道铁门挡住了去路,那是瘦猴为以防万一,在三楼幼儿下楼后关上的。徐延甲事先已经估计到这一点,刑警中有人带了太平斧,一顿猛砍,铁闩遇刃而断,六名刑警旋风般冲上二楼晒台,一脚踢开房门:“不许动!”
室内空无一人。
“人呢?”徐延甲愣神的工夫,楼下传来“砰砰”的枪声。专案组长循声扑到后窗口一看,只见地上倒着三个人,一个是刑警,腹部受伤;另外两个是歹徒大李和钟青华,他们持械拒捕,当场中弹倒地。那个瘦猴已被两个刑警擒住,可主犯姜光平却不见了。徐延甲眼光一扫,只见三个刑警持枪往机械厂后围墙那里跑去,姜犯应该是往那个方向逃遁了,于是下令:“留下两人保护现场,其余人跟我追!"
曾经当过特种兵的姜光平体格强壮,身手不凡,他用前晚从徐延甲身上搜获的手枪击伤一名刑警后,攀墙越屋,转眼就摆脱了追捕,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海市公安局向全市各公安分局发出紧急通知,封锁机场和所有水陆要道,还派遣大批刑警分赴周边郊县,寻找姜光平的踪迹……
第十三章 神秘的“联络员”
1969 年3 月8 日,星期六
3月6日上午,警方按原定方案对闸北区川公路119 号姜光平等人犯栖身的小楼实施突袭,姜光平、张宝庆、李勇、钟青华四犯跳楼逃遁,遭拦截后武力拒捕,警方与歹徒发生短暂交火,击毙李、钟二犯,生擒张犯,姜犯逃遁。专案组立即对张犯进行突审,该犯供出同伙五人,已悉数拘捕。
幸运的是,下午1时30分,梁锁定擒姜犯于宝山县体育场,立刻押回市局讯问。但该犯坚不吐口。据张犯的口供,他们与狱内的联系由姜犯负责,他人一概不知。对姜犯的讯问持续到晚10时,依然无突破希望。当晚,羁押于市局看守所单人监房内的姜犯割脉自尽未遂,送医救治,尚未脱离危险…..
“笃!笃!笃!”门被叩了三下。徐延甲放下钢笔,合上本子:“请进!”
进来的是解宗俊,他脸上愁云密布,眼睛里透着疲惫不堪的神色,进门便往沙发上一倚,长叹道:“唉”
徐延甲以为这家伙又在为恋爱发愁。昨天他巧遇解宗俊那个“最后通牒”的女友,便代为解释,那姑娘倒也通情达理,愿意再与解宗俊“交换一下意见”。此刻看解宗俊这副神态,会不会是意见“交换”的不理想?遂问道:“怎么,她找过你啦?”
“谁找我?”解宗俊一时弄不清这个“她”指的是谁。
“小张呀!”
解宗俊苦笑:“哥你真会开玩笑,在这节骨眼儿上,哪个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那你这是为哪门子唉声叹气?”
“还不是为了提篮桥监狱里那个内鬼,狱内外犯罪团伙的‘联络员’。”
根据前天晚上徐延甲脱险后的分工,解宗俊负责调查“联络员”的情况。监狱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如同人体内不允许有病菌存在的道理一样,这个机关内部绝对不允许有“联络员”一类的角色混在里面,监狱领导自是十分重视这个调查,指派负责编队工作的金钟鸣全力协助。
事关监狱内部,侦查工作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解宗俊和金钟鸣首次交换意见的地点是在一辆行驶着的北京吉普里,解宗俊开车,脸上戴一副宽框太阳镜。“金总,徐延甲遇险一事给我们减少了工作量——现在再明白不过,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就在宋富鑫自杀时在场的八个狱警当中,我们把他们挨个儿排队摸摸底。您是总指挥,也是他们的老上司,介绍一下他们的情况吧。"
金总点了一支烟:“那八人中,有四位可以基本排除疑点,他们当天晚上连着值班,没有离开七号监楼一步,不可能把宋富鑫自杀的消息传出去……”
“有可能打电话吗?”
“监狱有规定,第三道大门里面即监区范围内除修建中队有一部只有中队长才可使用的电话机,其余中队一律不准使用外线电话,若有急事需要往外打电话,得请总机转接。而七号监楼由于编队的原因,我早已下令,总机话务员不准转接除我本人以外其他任何人的外线电话。我问过当晚值班的总机话务员小苗,是否有违反这个临时规定的行为,她说没有。我相信她——她去世的父亲是我的老战友,解放上海时我们一起接管提篮桥监狱,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前方有自行车横穿马路,解宗俊立刻减速。金总继续说:“剩下的四位是袁少麟、司马毅、龚峰和朱朝阳。这四人中朱朝阳年龄最大,四十三岁,他是1950 年从部队转业到提篮桥监狱的,老党员了,平时沉默寡言,责任心很强,我觉得他比较可靠,不应该受到怀疑。剩下的三位都是年轻人,参加工作时间比较短,原来都是在其他监区工作的,这次编队临时借调过来了。对他们的情况我不算熟悉,稍微了解而已,只能谈点儿现状。
先说袁少麟,他是我以前在部队时一位首长的儿子,平时工作态度较好,那天宋富鑫闹事,他的表现还算勇敢,之后带伤上班,态度很积极;再说龚峰,这小伙子工作一般,平时喜欢把自己拾掇得与众不同,也就是比较注重个人外表,有不少同志看不惯他,议论较多,甚至有说他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还有司马毅,感觉他的工作态度不大端正,经常发牢骚,上夜班打瞌睡是常事,据说平时都把业余时间花在玩鸽子上了,还把鸽子带到监狱里来放,偷偷安排犯人帮他做鸽子笼,更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向犯人求教扑克牌算命术,唉……”
前面十字路口是红灯,解宗俊把车停下:“金总,依您高见,他们之中哪个的疑点更大些?”
“这个……我可说不准。”
解宗俊分析:“宋富鑫那天原本好好在放风,突然上到楼顶准备潜逃,说明有人向他悄悄传递西门林交代揭发的内容了,而且他前脚交代,马上就被那个‘联络员’得知了。当时龚峰在放风现场,不可能知道这个情况,暂时可以把他排除,那就只剩下司马毅、袁少麟、朱朝阳三个了。我们和西门林谈话的地点是提审室,那个地方犯人不可能接近,只有狱警可以在周边自由出入。此人得知这个情况后,立刻给宋富鑫通风报信,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安排其他参加‘W行动’的犯人。我留心过放风现场,夹弄一边是七号监楼底层走廊,传信人只要在走廊窗口做个手势,宋富鑫就能看到。我们可以围绕这一点进行调查——那天我们讯问西门林时,司马、袁、朱三人中,哪个在提审室外面或隔壁屋里逗留过。”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令算得上警界前辈的金钟鸣有一种后生可畏的感慨,当下频频点头:“那就由我出面,先暗中调查这一点。”
往下,金钟鸣用了两天时间对此进行调查,结果却让人失望:当时提审室隔壁的办公室里无人,因此也不可能了解到在此期间是否有人在门外走廊里停留过。解宗俊刚刚从金总那里得知这个结果,因此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精打采。
目前的形势确实不乐观,距西行列车启程只有四天时间了,如果在这四天里还没挖出暴狱团伙,那这趟列车上就等于是携带了一颗定时炸弹。解宗俊一摊手:“老徐你看,这不是超级头痛吗?”
徐延甲是专案组长,要论头痛,当然比解宗俊更甚。不过,解宗俊刚才那番话里的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司马毅喜欢养鸽子。姜光平等人藏身之处的晒台上也养着鸽子,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解宗俊见徐延甲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不便打扰,目光扫过桌面,看见桌上的工作备忘录,就随手拿起来翻看。他这两天另有任务,不知徐延甲、梁锁定这边的进展,见上面写着自杀未遂的姜光平尚未脱离危险,知道不可能指望通过对其的讯问取得突破,更是愁眉不展,迭声叹气。
这时,徐延甲开腔了:“小解,我同意你的分析。至于如何从这几个嫌疑人中找出真正的‘联络员’,我的意见是,不如制造一个机会试试,不过……”
这个“不过”的后半句是,“万一让暴狱分子识破了机关,岂不是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了?”但他没说出口。专案组长在心里盘算着,姜光平不知几时才能醒来,有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引蛇出洞呢?
解宗俊催促:“时间不等人啊,有什么主意,你倒是赶紧说啊!”
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梁锁定推门而进,手里捧着一只羽毛洁白的鸽子,说是刚飞来的,脚爪上还系着纸条呢!
姜光平一伙落网后,出于慎重,徐延甲派了几个刑警昼夜轮流在川公路119号小楼里守候,候了两天,没候到他们的同伙,倒是候来了一只鸽子。
徐延甲从鸽子的脚爪上解下细胶管,用火柴梗挑出一个纸卷,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组阿拉伯数字,遂说:“小解,把《汉语词典》拿来。”
一翻词典,译出这么一句话:“情况如何?速联系!”
解宗俊挠挠头:“糟糕!监狱里那伙人有所察觉了。张宝庆不是供称他们每天用信鸽联系的吗?两天没送信,他们大概觉出苗头不好了。”
如同流星划破夜空,徐延甲头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双目顿时熠熠生辉:“干脆将计就计,懵对方一下——张宝庆不是交代过狱内同伙让他们搞武器的事吗?我们用密码写成小纸条,通过信鸽送出去,引诱他们上当,把那个神秘的‘联络员’揪出来!”
第十四章 “太平洋集团”分部
深夜,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向大地投洒下一片清淡的银光。提篮桥监狱的六千多名犯人早已休息,有的在酣睡,有的在暗自淌泪,有的在梦中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有的双手枕在脑后,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
鉴于七号监楼的特殊情况,监狱领导加强了值班力量,担任外围警戒任务的武装警察不时打亮强光探照灯,观察监区的动静。为防万一,离七号监楼最近的一座岗楼甚至架起了机枪。
七号监楼东侧的4号监房里关押着一个犯人——事务犯陶嘉元。根据监狱惯例,凡是单独关押的犯人都是改造表现好、狱方信得过的。因为这是一种优待:3.3平方米的小监房里一般要关押三个犯人,如果其中有一个稍微胖点儿,那拥挤的情形可想而知。可如果这监房里只关押一个犯人,相比之下,那是何等自在。
陶嘉元作为事务犯,自然是狱方信得过的,把他单独关押是经过金总批准的。在参加编队的一千名犯人中,有资格单独享受一个监房的只有陶嘉元。不过,如果金总得知深得他信任的这个事务犯此刻在做什么,估计要气得当场吐血。
陶嘉元的手中捏着一张纸条,薄薄的毛边纸,只有寸许见方,上面用削得极细的铅笔写着一组蝇头阿拉伯数字。陶嘉元已经查过《汉语词典》,译出了密码内容,只有一句话:“家伙已到手,8日晚9时在平凉路宁武路口胜利饮食店二楼接取,持此为证。姜。”
他把纸条重新卷起来,装在那段胶皮管里,双目微闭,心里在反复权衡纸条上的内容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
翻开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对陶嘉元的刑事判决书——“陶嘉元,男,四十三岁,浙江省萧山县人,捕前系上海市电影发行公司业务科工作人员。陶犯受资产阶级思想毒害严重,经常在年轻人中煽动对现实的不满情绪。业经审理查明,陶犯自1965 年以来经常利用工作外出之便,勾结不法之徒、投机倒把分子戴xx、沈xx、林xx(均另案处理)走私倒卖黄金,合计三十四两,从中牟利四千八百余元,陶犯独得三千余元,严重破坏金融秩序。此外,陶犯还以金钱为诱饵,诱奸女青年五名、有夫之妇三名。综上,陶犯已构成走私倒卖黄金罪、流氓罪,情节严重,性质恶劣、本应依法从重惩处,因该犯慑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在案发被捕后能主动坦白交代上述罪行,根据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决定酌情从宽惩处,判处陶犯有期徒刑十五年。”
当初那位承办该案的审判员肯定认为自己量刑恰当,处理得十分妥帖。估计他做梦也想不到,陶嘉元的坦白交代实出无奈,他的全部罪行加起来,至少要超过判决书上所列的五倍,因为他是“太平洋集团”的“军师”!
在“太平洋集团”中,知道陶嘉元“军师”身份的只有两个人——被捕后畏罪自杀的大头目丰小隆和第十七被告、判无期徒刑的宋富鑫。丰小隆和宋富鑫是姐夫与小舅子关系,两人是“太平洋集团”的创建人,而在整个创建过程和今后的大规模犯罪过程中,陶嘉元自始至终为其出谋划策。
陶嘉元读过不少书,通晓英语,头脑精明。像高明的棋手下棋预看三步一样,陶嘉元在“太平洋集团”的“鼎盛”时期就已经建议丰小隆和宋富鑫着手准备下面两步了:其一,为防“太平洋集团”有朝一日遭警方打击,应当物色对象,组织“太平洋集团”的“分部”,以便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其二,万一日后落入法网,有必要在上海市监狱系统内部物色一个“内线”,以备内外联系之需。
丰、宋经过一番密议,决定采纳这两项建议。陶嘉元则自告奋勇出马落实。
第一步棋比较容易。宋富鑫本就认识不少社会渣滓,他把这些家伙的情况向陶嘉元作了介绍,后者根据条件,反复筛选,最后选中了姜光平、李勇、张宝庆、钟青华等人。其时宋富鑫已与“美人鱼”程小姐打得火热,于是又加了一个程健丽。“太平洋集团分部”这个称呼,只有姜光平、程健丽两个知晓。陶嘉元把“分部”作为预备力量,指示他们按兵不动,宁可定期给他们每人一些钞票零用,这些钞票来自于“太平洋集团”的犯罪所得。
第二步棋却颇有难度。上海市监狱系统的工作人员都是经过有关部门严格审查后方才招收进去的,政治素质优良,无论出身、个人思想觉悟、工作态度、性格等方面都无懈可击。再加上监狱系统纪律严明,不允许工作人员向外人泄露内部情况,陶嘉元对他们一无所知。
但陶嘉元毕竟是摇鹅毛扇的,这点儿障碍还难不倒他。经过一番考虑,他制订了一个“钓鱼”方案。用来作“鱼饵”的是一个芳龄二十的姑娘,五官清秀,身材妖娆,是一个拒绝上山下乡的“钉子户”,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份职业——与“美人鱼”是同行。
这姑娘姓啥叫啥,陶嘉元一概不知,因为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以比平常“服务”一次高出一倍的价钱雇佣了这个女郎,接连一个星期在提篮桥监狱工作人员下班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站在监狱大门对面的人行道上,陶嘉元自己则带着一架望远镜,躲在二三十米开外一家饭店的楼上,临窗一坐,镜头对准监狱大门,捕捉着从里面走出的每个男子看那姑娘时的神情。
一个星期后,陶嘉元终于物色到一个自认为可以一试的“发展对象”,很快便弄清了此人的基本情况和活动规律。至此,“鱼饵”完成了她的使命,陶嘉元便打发了她,对方当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只要能轻轻松松赚到钱钞,也就没必要有那么强的好奇心了。
接下来,陶嘉元就正式开始实施计划了。他将此事交给新物色的“太平洋集团分部”成员、后来遭遇车祸死亡的女流氓“海棠花”去执行。考虑到这个故事的完整性,眼下还不能透露那个犯罪团伙围猎对象的姓名,暂且以英文字母 A称之。
这天晚上,A一个人看完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回家途中,骑车经过一条偏僻马路时,发现树下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红衫女郎正低声啜泣。平心而论,此时A并无丝毫邪念,仅仅是出于好奇和同情心,停下车问道:“喂!你怎么啦?”
“我……我迷路了,天又晚了,末班车没赶上,一个人不敢回去。”“海棠花”干这种事是拿手好戏,词儿根本不用预先准备,临场发挥就是,尽管略显老套。
“你家住哪里?”
“瞿溪路 481 弄解放新村。”
“哦,是南市分局半淞园路派出所的管段。” A拍拍自行车后座,“这样,我送你回家去吧,你坐上来,晚上交警下班了,没关系的。”
上钩了!“海棠花”窃喜,却故作迟疑,语气中透出些许不信任:“你……你是干什么的?”
A一脸正气:“我是市公安局劳改处的。”说着亮出证件。
“哦,你是警察?太好了!那谢谢啦!”“海棠花”动作敏捷地上了自行车后座。
解放新村是“文革”前竣工的住宅区,“海棠花”略施手段,轻而易举就把没有这方面经验的A引上了其中一幢住宅楼的三楼。开门进去,屋里空无一人。“海棠花”说:“这里就我和妈妈两个人住,今晚我妈上夜班去了。你坐一会儿吧,一路上蹬得够累的了。”
A确实有点儿累了,就在椅子上坐下。他原打算喘口气就走的,但“海棠花”十分殷勤,递毛巾沏茶敬烟,还给划火点上。“海棠花”有几分姿色,又会卖弄风骚,A就有点儿迈不动腿了,盯着“海棠花”的那副神态虽不能说是“垂涎三尺”,但若说是失态也并不过分。如此,“告辞”两字自然就丢在脑后了。
“海棠花”善于根据男性对自己的态度判断其心理,此刻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进了卫生间。A独自坐在那里,百爪挠心。片刻,“海棠花”从卫生间里出来,已经换了一身暴露的睡衣。A 再也把持不住……
就在两人如胶似漆抱在一起的时候,一道闪电般的亮光伴随着轻微的“咔哒”声响,让A从心摇神醉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体形瘦削的男子站在两米开外,手里拿着一架照相机。
震惊之下,A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用力挣脱“海棠花”的搂抱,从床上跳下来,在这三四秒钟的时间里,那瘦削男子也就是陶嘉元,又连按了三下快门。
A急着去拿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但衣服已经不翼而飞。他赤裸着身体,极其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失据。这当儿如果地上有一条缝,他肯定一头钻进去了。
“嘻嘻……”“海棠花”满不在乎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身子坐在床沿,厚颜无耻地对 A说,“味道尝着了,怎么样,不错吧?”
陶嘉元把照相机装进皮套,往桌上一放,踱步来到A的面前:“贵姓?怎么称呼?”
A知道入了对方仙人跳的套路,可现在是百口莫辩,万一把事情闹大,身败名裂的必定是自己。当下不敢发作,只有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陶嘉元指了指“海棠花”:“她是我老婆,一直患有精神分裂症,你深更半夜登门强奸女病人,这……”
A简直是欲哭无泪,连连鞠躬:“我……对不起!对不起!”
陶嘉元冲“海棠花”使了个眼色,后者去了卫生间,把门轻轻掩上。陶嘉元从桌子底下取出先前藏匿起来的衣服,示意A穿上,然后说:“这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这是犯罪你知道吗?你是哪个单位的?派司有吗?拿出来我看看!”
A无奈,只好掏出上海市公安局的工作证。陶嘉元一看,冷冷道:“嘿嘿,还是公安局的哩!执法犯法,听说是要罪加一等的。你奸污的又是精神病患者,还得足尺加三……”
A低声下气哀求:“我们有话好商量,你无论开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这话是你说的?好!”陶嘉元把A引到房间一侧临窗的写字台前,打开台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照着写一遍。”
A定睛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满头沁汗。这纸上写的是极其恶毒的反动标语,哪怕是照抄其中一条,一旦事发,都要把牢底坐穿,何况这纸上有十几条,那自己岂不是小命都保不住了?“不行!这……不行……这是反革命啊!”
“你不写也可以,跟我去公安局。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罩得住像你这样的强奸犯!"
A毕竟是警察,还是有些常识的,不可能坐以待毙:“是她请我上楼的,也是她脱衣服引诱我,你这是故意设局要挟人民警察!到了公安局,我把情况一说,你也跑不了!”
陶嘉元笑了:“这事你到天边也讲不清,但你在这屋里留下的痕迹,可是明摆着的,我有人证,还有照片。你说我要挟你,你有什么证据?这张纸嘛,转眼就可以消失,到时你还多了一个罪名——诬陷。即使政府不追究这一条,强奸之罪你赖得掉吗?你是警察,判几年你心里有数。哪怕你有背景后台可以包庇你让你不坐牢,劳动教养也是逃不了的。到那时候,公安身份就只是你的回忆了,想想吧,你这一辈子就完啦!"
这番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A的心脏,他颓然坐到椅子上,竟双手捂着脸啜泣起来。
“没出息!哭就能解决问题啦?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乖乖写下这几行字,放心,只要你听话,我不会拿这个难为你的。”
A犹豫良久,终于把颤抖的手伸向那支老式派克钢笔……
如此,陶嘉元的两步棋全部走成功了。往后,“太平洋集团”的犯罪活动越来越猖狂,终于被公安机关发现线索,十八名成员被一网打尽。丰小隆、宋富鑫自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死保陶嘉元,对他的情况只字不吐。但陶嘉元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虽然没有因为“太平洋集团”折进局子,却被公安机关掌握了三年前走私倒卖黄金和流氓罪行(那时尚未有“太平洋集团”),一副手铐把他从单位扣到看守所。幸喜沾了“坦白交代”的便宜,总算处理得快,未被警方从其他事儿上顺藤摸瓜,判了十五年,押解提篮桥监狱服刑。
陶嘉元一进监狱便提心吊胆,不为别的,就怕外面“太平洋集团分部”那帮子出事把他供出来,那时他只有死路一条了。思来想去,他认为只有利用编队去边疆之机,豁出来搏一把,倘若成功,去国外享福;即便失败身亡,也比人家把他供出来拖到刑场上挨枪子儿强。于是,他和宋富鑫密谋策划的“W行动”出笼了……
赶巧,A也参加了编队工作,陶嘉元利用身为事务犯之便轻而易举地和他拉上了关系,指使他担任“联络员”,负责监狱内外犯罪团伙的联系。A为他们提供便利,事先搞了一次“个别接见”,暗里向姜光平交代了联络方法。如此,一条通过信鸽传递信息的渠道搭建起来,陶嘉元坐镇监狱,遥控指挥,在监狱里发号施令。
宋富鑫跳楼自杀后,陶嘉元深知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家把刀子架好了,他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为了控制姜光平等人,他规定每天都必须通过信鸽报告外面的情况。出于谨慎,姜光平和A是不见面的,每隔两天,两人分别把信鸽装在笼子里,挂到公园里专供遛鸟的角落,把对方的鸽子取走。陶嘉元则根据A递送的小纸条,对外面的情势进行分析判断。
本来,A每天下午总要找机会把纸条塞给他,可这两天都是空手来的,说对方的信鸽没飞来。陶嘉元敏锐地意识到姜光平出事了,忐忑之际,A又送来了纸条,上面告知已经准备好武器的消息。
究竟是真是假?陶嘉元必须好好考虑一番。通过信鸽联系的方式,外面只有姜光平一人知道,如果纸条有假,那毛病肯定出在姜光平身上。但据他对姜光平的了解,此人比较讲义气,即便被捕,也不会这么快就举白旗投降。况且,以他的罪行,投降与否,在量刑判决时已经不可能成为从宽的条件了,这一点姜光平肯定也明白。也就是说,姜光平大概率没有出事,纸条上的内容是真实的。可是,他两天没跟A联系,这又如何解释呢?没准儿这小子只顾和“美人鱼”厮混了……这倒是有可能,姜光平这家伙,就是太猴急了,凡事分不清轻重缓急。
“当!当!当……”顺风传来外滩海关大楼的报时声,一共响了十二下,向全体市民报告旧的一天结束、新的一天到来。陶嘉元借着走廊里的灯光,反复端详手里的胶皮管,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第十五章、内鬼是谁
天空飘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给夜晚的街道披上了一层薄纱。三辆吉普车悄然驶出福州路上海市公安局大门,直奔平凉路宁武路口方向。
平凉路宁武路口位于杨浦区一个还算有点儿热闹的地段。这个地段有两家影剧院、一个游泳池、一个溜冰场、一个俱乐部和几十家商店,每天暮色初降,工作了一天的年轻人便蜂拥而至,当然,一些小偷、流氓、阿飞、暗娼也乘机出动,“胜利饮食店”就是这些家伙的落脚点,徐延甲、解宗俊以前曾多次来这里执行过侦查和缉捕任务。今天,他们的目标则是那个尚不知晓真实面目的“联络员”。
“胜利饮食店”过去叫“红玛瑙咖啡馆”,专门供应咖啡、牛奶、可可等饮料和各种西点,后来奉命“面向工农大众”,日间专卖大饼、油条、生煎馒头、馄饨面点,早晚供应茶水小吃。“玛瑙”的名称虽然改了,但它的店堂依旧十分气派,宽敞、明亮、洁净,居全市饮食店之首。
走进店门,迎面是一幅迎客松画屏,绕过画屏即是底楼店堂,天花板上悬挂着吊灯,靠墙设着火车座席位,墙上挂着的镜框内多是毛主席诗词或者与诗词内容相关的画作。二楼铺着广漆地板,陈设布置与底楼店堂无异。
当晚8点45分,徐延甲、解宗俊、梁锁定三人走进店堂。正是顾客盈门的时候,三人根据预先制订的方案分赴三处:梁锁定坐在底楼门口一个单人座上,负责把门堵逃以便瓮中捉鳖;解宗俊似是一个因友人失约等得不耐烦的闲人,在底楼转悠来转悠去;徐延甲则上了二楼。老单给专案组临时调集了市局的十二名便衣刑警,均化装散布于饮食店内外。
梁锁定坐定后,招呼服务员沏一壶铁观音外加一碟玫瑰花生米、一碟酱油瓜子,看似在悠闲地喝茶吃零食,其实一双眼睛的余光注视着进入店堂的所有顾客。解宗俊身穿铁灰色灯心绒外套和劳动布裤子,足蹬擦得锃亮的一脚蹬懒人皮鞋,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还上了点儿头油,嘴上叼一支香烟,哼着流行小调,这副装束和举止作派,活脱当时社会上常见的工农子弟刻意按照前辈“老克腊”塑造的新一代克腊。他一边看表,一边东张西望,目光在每张桌子上扫瞄——专案组在给“W行动”大头目的飞鸽传书中写明“持此条为证”,他是在寻找持有那件信物的对象。
徐延甲则穿一身整洁朴素的中山装,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在别人眼里分明是一个来此跟姑娘约会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上了二楼,在面对楼梯口的那副座头上落座,点了支香烟,一瞥手表,差十分钟九点。估计“联络员”还没抵达,遂把拿在手里的当天的《文汇报》 展开,佯装专心阅读,心里却是敲着边鼓,生怕对方失约。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服务员走过来问道:“师傅,要点儿什么?”
“哦,谢谢!麻烦沏壶花茶,再来一碟子城隍庙五香豆。”
十来分钟转瞬即逝,徐延甲抽完香烟,喝了几口茶,站起身来,抬手推了推眼镜,向店堂深处走去,边走边往各个卡座上扫瞄。走到第一个拐弯处,他的眼睛倏地一亮——小桌上摆着一杯茶、一碟瓜子,白底红花瓷碟旁边放着一块绿色手帕,手帕上躺着一截细细的胶皮管!
目标出现了!专案组长心中暗喜,可目光移到接头人脸上,却不禁一愣——这不是前几天在济南路派出所讯问过的何菊花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何菊花眼大无光,徐延甲又是经过化装的,她压根儿没认出徐延甲就是不久前打过交道的刑警。见此人站在面前不动,以为就是自己要等的“目标”了,便根据背后指使者的预先交代,冲徐延甲嫣然一笑:“你找座位吗?这里有空座,你坐吧。”
徐延甲当然要坐的,但他不往何菊花指定的对面座位上坐,而是打算坐在何菊花的外侧。“劳驾,往里边儿挤一下。”
何菊花倒也不介意,把身子往里侧挪挪。“师傅,你是来找人的吧?”
徐延甲点头:“是啊,不过不是找你。”说着,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
眼镜一摘,何菊花终于觉出不对头了。怎么这人这样面熟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延甲。迟疑地问:“师傅,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徐延甲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夹子,打开露出蓝底烫金封面的工作证。
何菊花浑身一颤:“哎呀!你……你是……那天在派出所……”
徐延甲不动声色:“对,我们在济南路派出所打过交道。”
“哎,我怎么这么倒霉,头天出门又碰上你!”
徐延甲拿过桌上的胶皮管看了看,里面是空的。“碰上我算你运气好。看来今天这事又要请你帮忙了。何菊花,说说这段胶皮管是怎么回事?”
何菊花一听说是胶皮管,反倒松了口气:“这小管子……”
“你小声点儿,否则我还坐你旁边干吗?”
何的声音马上低了八度:“这胶皮管是一个陌生人交给我的。自从那天被你教育过以后,我决心洗心革面,不再瞎混了。可是街道不给安排工作,我没钱花,熬到今天实在是熬不住了,就出来转转。刚才,我正在前面那条横马路口站着,迎面来了一个人,穿着带雨帽的草绿色雨衣,他一眼就看准我是干什么的,开口就问价钱。我说十元钱,他说可以增加到十五元,不过先得帮他做桩事情——他的钱在别人那里,这人今晚九点要到‘胜利饮食店’跟他见面,但他临时因故不想跟对方在饮食店碰头,想改个地方,因此叫我来这里看看,等那人上来问时,就让对方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给他,由他确定见面地点。我一听可以拿这么些钞票,当然一口答应,不过,那人怎么知道我在等他呢?他就给了我这段胶皮管,让我放在桌上,说自会有人上来问的,然后又给了我电话号码,我就来了。”
何菊花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那个电话号码。徐延甲看了看,一双眼睛闪着冷光:“何菊花,你这些话可都是真的?”
“真的呀!我若说假话,随便你把我怎么样!”
“好吧,你跟我去打电话,告诉对方那人来了,是个二十七八岁的中高个儿,瘦脸孔,皮肤黑红,说话沙哑。”徐延甲估计“W行动”总指挥向“联络员”说过姜光平的相貌,怕对方追问,因此先做好铺垫。略一停顿,他继续交代,“你就说那人脾气很大,不肯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让你转告,他带来的东西不适宜雨淋。记住了吗?”
何菊花点头:“记住了。”
“说一遍给我听。”
何菊花复述一遍,徐延甲听听差不多,又叮嘱道:“打电话时千万不要紧张!跟我走。”
两人来到饮食店的办公室,一个老头儿正在拨算盘。徐延甲上前说明来意,对方却不肯让他使用电话:“这里又不是传呼电话亭,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来打的?”
徐延甲只好掏出证件,老头儿一看是公安局的,自然再无二话。
何菊花按照那个号码拨过去,电话马上通了,估计对方就守在电话机旁。事后查明,那是附近一家工厂门卫室的电话。徐延甲全神贯注听何菊花跟对方交谈,好在何原话照搬,没有“自由发挥”。放下话筒,何菊花说:“他说马上过来,让我们在饮食店二楼等着。
“这是应该的。你回原先那个位置坐着,等会儿看我下楼,你自己过来,跟我们走。
何菊花脸色一变:“你们要抓我?”
“不是抓,是让你跟我们回去做一份笔录,这是法律规定的必要程序。等这件事了结了,我帮你跟街道联系,让他们给你安排个工作。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这么瞎折腾一辈子,安稳点儿好好过日子吧。”
何菊花回到原位,徐延甲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喝茶吃豆。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穿草绿色帆布雨衣的男子快步上楼。徐延甲用力咳嗽一声,来人抬头一看,顿时瞠目结舌,脸如土色。
专案组长平静地说:“袁少麟,你来啦?那张纸条带来了吗?”
袁少麟强作镇静:“哦,是徐组长,你今天有空啊?呵呵,楼上客满了,我到下面去找个位置……”
刚转过身准备下楼,两条腿却定在了原地——他身后站着解宗俊和梁锁定,目光冷峻,梁锁定伸手掏出了手铐。
“啊!你……你们这是干什么?"
解宗俊冷笑:“干什么?总不见得是和你闹着玩儿吧?”
梁锁定不由分说,把手铐扣在袁少麟的手腕上。徐延甲走过来,从袁少麟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看了看:“没错!不会冤枉你的!”
第十六章、 一网打尽
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天际缓缓升起,万道霞光洒向整个城市,也洒进上海市公安局的一间小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徐延甲、解宗俊、梁锁定和金钟鸣一夜未眠,桌上那个玻璃烟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小山,只要稍一震动,立刻就会塌方。徐延甲看看窗外,意识到又一个白天来临了,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起身打开窗户,随手关闭了电灯。
解宗俊拿起暖壶给在座众人续水,嘴里自言自语:“已经是3月9日啦,西行列车将在十八个小时后发车。怎么对付老奸巨猾的陶嘉元呢?我们快没有时间了……”
徐延甲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伸手撕下“8日”这一张,揉成团扔进字纸篓:“别急,总会想出稳妥计划的。”
此刻,专案组面临着一个难题,为了寻找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他们已经耗费了整整一宿。
昨晚袁少麟被捕以后,立即押到市公安局,专案组三刑警一起上场进行讯问。原以为要费点儿功夫,毕竟袁少麟也是吃这行饭的,终日跟犯人打交道,肯定知晓不少犯人对付讯问人员的套路。谁知袁少麟一进讯问室就痛哭流涕,边打自己耳光边要求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接着,袁少麟一五一十交代了他如何被“海棠花”拉下水,如何充当陶嘉元与外界的“联络员”,直至落网的经过。
那天发现西门林的纸条后,袁少麟知道犯人中“出毛病”了,立刻把消息捅给事务犯陶嘉元。陶嘉元知道接下来免不了一场严厉追查,马上就想出了应对之策——指使袁少麟弄清专案组长的情况,立刻设法把信息送出去。
对于袁少麟来说,这一点并不犯难。专案组长的情况他并不需要刻意打听。徐延甲从事刑侦工作八年以来,没少去提篮桥监狱外调,几乎和每个监区的狱警都打过照面。那些狱警平时上班空闲时间颇多,闲得无聊,互相之间闲磕牙.经常去外调的刑警便是他们的一个话题。袁少麟所在的五中队有一个老狱警宗某,原在市局工作,跟徐延甲共过事,前年才调来提篮桥监狱当狱警。袁少麟与老宗搭班值勤的时候,老宗曾随口聊起徐延甲的一些情况,包括分到了婚房,准备年后装修,诸如此类。当天下班后,袁少麟立刻把徐延甲的简况整理成一份情报,通过信鸽传递给姜光平。
使用信鸽传书的主意出自陶嘉元。他知道姜光平喜欢玩鸽子,据说早在其少年时就已是上海市信鸽协会会员,多年来乐此不疲。此次执行“W行动”,通讯联络极为重要,陶嘉元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信鸽。编队头天跟袁少麟悄悄一说,正对袁少麟的心思。袁少麟虽然并非信鸽协会成员,但目前跟他搭班的司马毅是信鸽玩家,上班时经常聊起如何饲养、训练信鸽,袁少麟听得多了,也算熟门熟路,再者说了,一旦哪里不明白,直接找司马毅请教就是。如此,就由信鸽架起了监狱内外联系的渠道。姜光平根据信鸽传递的信息,立即实施对徐延甲的绑架行动,以干扰警方的侦查工作。
当然,以陶嘉元那老狐狸的头脑,遇到这等性命交关的大事儿,不可能只祭出“绑架”一招。为防止专案组把疑点往狱警头上靠,陶嘉元故意当着梁锁定的面,向袁少麟递交所谓的决心书,诱使梁锁定通过决心书查笔迹,起到了把水搅混的作用。
绑架徐延甲失利以后,专案组通过笔迹鉴定找到西门林,袁少麟奉陶嘉元之命,密切注意讯问情况,随时向其传递信息,导致了宋富鑫自杀事件。宋富鑫不知袁少麟是“自己人”,还将其作为人质,吓得袁少麟出了一身冷汗。也正是因为宋富鑫不知袁少麟的身份,使得这场表演非常逼真,袁少麟暂时没有露出破绽。
不过,往下徐延甲故意把案情分析透露给在场的八个狱警,袁少麟终于上当。他迅速把这个情况告知陶嘉元,促使陶嘉元下决心除掉徐延甲,并通知姜光平即刻执行。
最初陶嘉元的打算是让姜光平等人在徐延甲的婚房里守株待兔,候到专案组长,直接将其杀害。但转念又想扩大战果,改为“以死亡威胁,逼迫其道出专案组对‘W行动’的调查情况,顺道把徐延甲拉下水”,这才有了把徐延甲关在卫生间里写“书面材料”这一节。哪知,这倒给徐延甲创造了脱身的机会,不仅如此,专案组还一举端了姜光平一伙的老窝,“联络员”袁少麟也暴露了……
袁少麟的坦白不能说不彻底,然而他在关键问题上却令人沮丧地卡了壳——他不知道究竟有哪些犯人参与了“W行动”,说这事只有陶嘉元清楚。侦查员追问再三,袁少麟涕泪齐流,发誓赌咒,声称自己的交代已经是“麻袋兜底倒白米”,没有丝毫保留。如此,一个难题摆在专案组面前:怎样获知参加“W行动”的犯人名单?
这个难题必须尽快解决,时间以分秒计算,否则,西行列车就会带着巨大隐患启程。
到午夜讯问告一段落,徐延甲立即给提篮桥监狱打电话,把金钟鸣唤醒,同时派梁锁定开车把金总接来。金钟鸣抵达后,徐延甲把情况作了通报,问金总有什么建议。
金钟鸣思忖片刻:“是不是先把陶嘉元控制起来?”
解宗俊说:“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认为暂时不能惊动陶嘉元,让他继续当事务犯,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金钟鸣是站在监狱管理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的,一时不能理解此举的目的:“为什么?”
徐延甲解释:“如果陶嘉元被控制后拒不交代,无异于打草惊蛇,到那时,那些我们不知姓名的‘W行动’成员将会如何?”
金钟鸣恍然:“对啊,他们有可能仍旧暗做准备,启程后寻机发难;也有可能和宋富鑫一样,狗急跳墙,在监狱里作垂死挣扎。”
说到后一点,金总多少有点儿紧张,上次宋富鑫一个人就搞出那么大动静,若是再有几个像宋富鑫这样的,那他这个总指挥恐怕就要去学习班了。
四人商量了一宿,眼看天光大亮,却是一筹莫展。
初春的黎明颇有些凉意,梁锁定和解宗俊却额头见汗,站在窗口吹风,年近六旬的金钟鸣则反背着手绕着写字台来回踱步。只有徐延甲还坐得住,双手环抱胸前,脑袋低垂,两眼微闭,不知底细的还以为这位身负重任的专案组长在打瞌睡呢。
六点整,公安局大院里的高音喇叭准时响了,播放的是根据毛主席诗词谱曲的《清平乐·蒋桂战争》,男高音铿锵清亮:“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
“一枕黄粱!”徐延甲自语,随即说出已经构思了几个小时的方案,“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这事应当让袁少麟出场!”
“袁少麟?”金钟鸣、解宗俊、梁锁定三个一齐望着他,或是怀疑徐延甲说错了,或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们没有听错,徐延甲也没有说错,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让袁少麟出场。”
金钟鸣提醒他:“小徐,袁少麟现在已经是犯人了!”
徐延甲点点头:“不错,袁少麟是犯人,可这仅限于我们在场的几个人知晓。监狱里的其他工作人员目前还不知道,事务犯陶嘉元更是蒙在鼓里。如果把陶嘉元抓起来,他完全有可能拒不交代。他本来就是重刑犯,现在又组织策划‘W行动’,一旦事发,肯定是死路一条。这一点我们清楚,他自己更清楚。既然都是死路一条,他就有可能拒绝供出同谋。因此,我想是不是可以给袁少麟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他去稳住陶嘉元,让陶嘉元自觉自愿地把同伙姓名一一道出。袁少麟是被他们下了圈套拖下水的,帮助我们,就是帮助他自己,相信他不会拒绝,还会尽力把这出戏演好。”
此话一出,众人都觉得这个方案可行,金钟鸣经历丰富,虑事周详,提出了一个问题:“让袁少麟用什么借口去哄陶嘉元呢?”
徐延甲胸有成竹:“陶嘉元让袁少麟去取武器,我们就准备一些武器让袁少麟带进监狱,给陶嘉元过目。这时,不用袁少麟开口,陶嘉元自己就会把同伙的名字一个一个说出来。他虽然可以利用事务犯的便利在整个监楼上下走动,却没有向同伙分发武器的机会——监房里还关着其他犯人。要想秘密把武器交到同伙手里,只有靠袁少麟,他可以把犯人开出监房带到办公室谈话。”
一席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于是,徐延甲让梁锁定去把临时羁押在市局监房的袁少麟带来。
半宿不见,袁少麟判若两人,昨晚那个人生道路上最大的转折不仅严重刺激了他的情绪,还明显影响了他的外观,原先充满青春气息的脸变得暗黄憔悴,眼泡红肿,脸颊上留着明显的泪痕。一进门,他的目光就投向桌上的那一堆纸,以为那里肯定放着逮捕证,这会儿是让他来签字的。尽管桌前放着一把给受审者坐的椅子,他却没有坐下,因为他估计自己不会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从此以后,他的归宿就是阴暗狭窄的监房了。
专案组长语气温和:“坐吧。”
袁少麟的神经被“逮捕证”绷得太紧,一时没反应过来,犹自站着不动。
解宗俊不耐烦了:“袁少麟,叫你坐下你就坐下!”
袁少麟受宠若惊,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小心翼翼坐在椅子一角。
“抽烟吗?”
“嗯……不敢……”袁少麟连连摆手,但一支“大前门”已经向他飞来,他赶紧接过。随即,徐延甲又扔给他一盒火柴。袁少麟用颤抖的手划燃火柴,点燃香烟后猛吸一口,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仔细体味着这种感觉——以他的罪行,往后抽烟的机会不多了。
徐延甲说:“袁少麟,你别紧张,我们就是想和你随便聊聊。”
“是!是!”袁少麟配合的态度不用人教,他干了数年狱警,犯人在管教面前应该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
解宗俊漫不经心地问:“袁少麟,你今年多大?”
“二十六。”
“那么年轻,真可惜啊……”
袁少麟没吭声,但他心里颇有同感。此刻,他非常后悔那天晚上送“海棠花”之举,真是“好人”做不得!
“袁少麟,你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属于什么性质的罪行吗?”
“执法犯法,勾结犯人……”袁少麟垂下脑袋,怯怯地说,“我请求得到从宽处理,我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当过兵,从来没犯过错误,这次真的是一时糊涂……”
“你希望得到从宽处理,我们也愿意让你得到从宽处理。不过嘛,你是干这一行的,知道从宽要有条件,第一是彻底坦白,这一点我们相信你已经做到了。第二是要争取立功,将功赎罪是我们的政策,对不对?”
袁少麟犯难了,眼下自己这个处境,还能立什么功呢?转念又想,若真是无功可立,专案组也没必要耽误工夫找他谈话,看来,他们是要让自己做点儿事情了。袁少麟的脑瓜还是蛮灵光的,马上表态:“请求政府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徐延甲点点头:“确实有这样一个机会,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把握了。”
当天下午,袁少麟已经像往常一样坐在七号监楼的办公室里了。七号监楼上上下下,从狱警到犯人,只有金钟鸣一个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报告袁队长!”门口传来事务犯陶嘉元毕恭毕敬的声音。
袁少麟全身像触电似的一颤,但他马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与平时一样平静的语调说:“进来。”
陶嘉元走进办公室,见只有袁少麟一个人,也放松下来,一双耗子眼盯着他,悄声问:“你怎么……”
袁少麟知道这办公室里已经安装了监听装置,他们的谈话,专案组在另一间屋里听着呢。他生怕陶嘉元说话声音太小,徐延甲他们听不清楚引起误解,于是说:"这屋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大点儿声吧。”
陶嘉元略略提高声音:“你怎么这会儿才来?”袁少麟早有准备:“今天我上中班嘛,三点钟上班,等你们离开上海后才能下班。”
“哦!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你看。”袁少麟拉开写字台抽斗让对方过目,里面有两支制式手枪、三支土制手枪、三颗手榴弹和几把匕首,自然,除了匕首,其他都是废品。
陶嘉元满意地点点头:“好……哦,和你见面的人是怎么个模样?”
“那人……”袁少麟突然咬住舌头——同事龚峰进来了。他冲龚峰点点头,扔过去一支香烟,“来啦?”
陶嘉元回身冲龚峰鞠躬:“龚队长……”
龚峰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点了香烟,和袁少麟扯了几句闲话,拿了当天的报纸向门口走去。陶嘉元装模作样地大声报告:“袁队长,今天下午给编队犯人发放西行途中的食品,发到后来,面包少了五十四个,油煎带鱼倒多了十五袋,还有……”
袁少麟估计龚峰走远了,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人约摸二十七八岁,中高个子,皮肤黑红,瘦脸。”
“你留心他说话的声音了吗?”
“就像得了咽喉炎,哑得很。”
陶嘉元一听,确是姜光平无疑,终于放下心来。他知道在狱警办公室不便久留,便说:“东西放在你这里,等会儿开晚饭时,你不要走开,我让人来拿……”
袁少麟等的就是这句话:“你把名单开出来,等会儿我好去一个一个开他们过来谈话。
这话如果袁少麟不说,留给陶嘉元自己说,那么事情就能按照预先设想的轨道发展了。可现在袁少麟抢先说出来,陶嘉元立时起了疑心——他这么着急干什么?仔细打量袁少麟,气色似乎不太好,眼袋浮肿,白眼球上布满血丝,总之越看越不对劲。
袁少麟见对方不开口,反而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心里慌了,难道自己露出破绽了?他强作镇静:“你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有字?”
“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昨晚我爸爸心脏病发作送医院,我又在感冒,折腾得够呛。”
陶嘉元信以为真,他估料袁少麟也不敢出卖自己,他抓着对方的把柄呢。不过出于慎重,他觉得还是不把同伙的姓名说出来为好,转了转眼珠:“这样,等会儿去吃晚饭时,我待在门外假装整理食品箱子,你从我身边经过,我再把名字告诉你。我说一个,你去开一个,把家伙给他,然后让他回监房。”
袁少麟心里叫苦不迭,却不得不点头:“好啊。只是……这样太麻烦了吧?”
“就这样吧,也花不了多少时间。”陶嘉元抛下一句话,走了。
这段对话被待在二楼另外一间办公室的专案组刑警和金总听得一清二楚。解宗俊忍不住嘀咕:“这主儿还真不好糊弄!”
梁锁定问:“怎么办?”
徐延甲也颇觉为难:准备这些武器就是为了让陶嘉元过过目,根本不会到犯人手里,现在要是按照陶嘉元的意思来,那就非到犯人手里不可了,枪支还好,反正都是废的,可匕首是真家伙啊……
金钟鸣也想到了这一点:“武器千万不能到犯人手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话当然没错。然而如果取消这个计划,让隐患登上西行列车,那就更不是闹着玩儿的了。徐延甲沉吟片刻:“金总,底楼有多少犯人?”
“底楼东部、西部各四十个监房,共关押二百名人犯。”
“把西部那一百名人犯全部调上二、三、四、五楼临时关押,然后通过广播进行教育讲话。趁这个机会,我们几个去底楼办公室,把所有武器用布条涂上胶水缠起来,缠它个八层十层,弄得紧紧的,层层打死结。这样,他们拿到了武器也不能使用,没刀剪利器,仅凭一双手,哪怕用牙咬,一时半会儿也别想弄开。到时候,我们候在二楼楼梯口,放他们下去,等上来时,来一个捉一个。
两小时后,七号监楼的一半狱警都去吃晚饭了,底楼办公室只留下袁少麟一人值班。犯人开饭早,这会儿已经吃完。启程消息是保密的,他们还不知今晚何时动身,便像以往一样,坐在监房里边听广播边闲聊。
陶嘉元一看机会正好,便踅进办公室,对袁少麟说:“第一个——三楼西部33号监施全长。”
“知道了!”袁少麟点点头,手里晃着钥匙串离开办公室,上楼而去。
陶嘉元脸上掠过一丝阴笑,蹲在办公室门前的走道里磨磨蹭蹭地“整理”食品箱。
施全长今年二十六岁,曾是警备司令部枪械修理所工人,三年前持械拦路抢劫,至1969年初案发,共作案二十多起,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他是陶嘉元的邻居,从小叫陶嘉元“老爷叔”,陶嘉元对他很是熟悉,和宋富鑫策划“W行动”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袁少麟到监房去开他时,这家伙不知是怎么回事,愣头愣脑地问:“袁队长,现在开我做啥?”
“你家里来信了,去办公室看信,谈几句话。”文革期间,亲友寄给犯人的信函狱方审阅后并不直接转交,而是让收信者看一遍,信依然留在狱方手里。
施全长跟着袁少麟来到办公室门口,陶嘉元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个“枪”的手势,袁少麟会意,但施全长依然懵懵懂懂。一进办公室,袁少麟从抽斗里拿出一支被布条缠得只露出一二厘米枪管的手枪,往桌上一放:“赶快揣起来!”
施全长愣怔片刻,终于领悟,马上抓过手枪揣在怀里:“袁队长,原来咱是自己人!”
袁少麟冲他摆摆手:“赶紧上去吧,三楼值班队长会给你开门的,千万小心啊!"
“放心,错不了!”施全长大大咧咧地转身出门,见到陶嘉元就翘起了大拇指,“老爷叔,你真了不起!”
陶嘉元说:“你小子到时候可别缩头啊!”
“老爷叔难道还不知道我?一有这玩意儿,我是如虎添翼啦!”
这家伙过去在枪械修理所当过一段时间试枪员,练就一手好枪法。不过,一遇到侦察兵出身的梁锁定,他这“老虎”就当不成了。
刚刚上到二楼,劈面遇见金钟鸣反背着手拦在当道:“你这个犯人怎么随便跑来跑去?”
施全长吓了一跳,赶紧立正站好:“报告总指挥,是袁队长开我下去看信的。”
金钟鸣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其他犯人:“你马上要离开上海了,思想情况怎么样?来,跟我去办公室聊聊。”
施全长对“聊聊”尤其是和总指挥“聊聊”根本不感兴趣,但他不敢违抗,只好遵命走进办公室。梁锁定早已候在门边,施全长前脚刚跨进去,他便闪电般卡住对方的脖子,脚下使个绊,施全长便如装满面粉的口袋,无声无息地一头栽倒。徐延甲、解宗俊随即给他上铐,用毛巾堵住嘴巴,手一挥,旁边两个身强力壮的狱警抬起他就走,关进楼梯口预先腾出的监房,整个抓捕过程不到两分钟。
底楼的“W行动总指挥”陶嘉元不知道楼上的变故,向袁少麟道出第二个同伙的姓名:“五楼东部19号监房柳小营,给他一把土手枪!”袁少麟遵命照办。
很快,那个聚众斗殴致人死命的无期犯柳小营跟施全长一样,也成了“囚中之囚”。之后如法炮制,十名“W行动”的参与者被悉数拿下。
到第十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的时候,专案组遇到了麻烦。此人名叫贾海平,三十九岁,因强奸罪判刑十八年。这家伙身高一米八三,宽肩厚背,孔武有力。他拿到了一把双刃匕首,照样揣在怀里,一步两级地登上二楼,劈面碰上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的金钟鸣。
金钟鸣利剑般的目光打量着犯人:“你干吗乱跑?”
“报告,是袁队长开我出来的。”
“出来干什么?”
“谈话,因为我违反了监规。”话刚出口,贾海平意识到说漏嘴了——他的监房在四楼,若是违反监规,应当由四楼值班队长处置,不在袁队长的管辖范围。他心里一紧张,脸上的肌肉不由得瑟瑟抖动,紧张地注视着金钟鸣的表情变化。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案由?刑期多少年?”
“报告,我叫贾海平,犯了强奸罪,判了十八年。”
“嗯,贾海平,你到我办公室去,汇报一下思想。”
贾海平是“老改造”,已是第三次判刑,长期的监禁生活使他逐渐摸到了狱政管理方面的某些规律。金钟鸣这样一说,他在心里打了个激灵:按说编队犯人眼看就要上路了,总指挥理应忙得四脚朝天,哪里有空听犯人汇报思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古怪?
想是这么想,却不敢违抗命令,只好硬着头皮往办公室走,可越走心里越不踏实。正是这种不踏实,给专案组带来了一点儿小麻烦。
山东大汉梁锁定今天可是出足了风头,连续捕俘十名,都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拿”没让对方哼哼一声。现在,他依样守在门边,见贾犯进门,猛虎下山一样扑上去,伸出老虎钳般的双手卡住对方的喉咙。贾犯的喉咙倒是被卡住了,但他预先已有准备,没等梁锁定伸腿来绊就拼命挣扎。这家伙身大力不亏,一边用手死命去掰梁锁定的那双“钳子”,一边抬起膝盖往梁锁定的腹部顶过去。梁锁定晓得厉害,只得松手后退。
贾海平脱离了控制,马上发出公牛似的吼声,同时从怀里拔出匕首。谁知那匕首上缠着布条,只留一个牛角柄,发挥不了作用,便把匕首冲梁锁定劈面掷去,顺手一拳把旁边正欲协助抓捕的解宗俊打翻……
底楼,陶嘉元等贾海平一走,马上停止“整理”食品箱,走进办公室,对袁少麟说:“袁队长,多谢了!以前那些事,就算一笔勾销了,你也不必再担心了。”
袁少麟指指抽斗:“这些东西怎么办,还要给哪个?”
陶嘉元还不知道武器上都缠着布条——袁少麟去开犯人时,他担心被路过的其他狱警看见不敢进入办公室。袁少麟发武器时,犯人背对着他,他同样看不到。而犯人接过缠着布条的武器,以为是陶嘉元安排的,更不会多嘴。于是,这个容易露馅的环节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了。
当下,陶嘉元说:“就这么些人了,剩下的,你统统给我吧。”
袁少麟眼中掠过一丝喜色,让陶嘉元注意到了。起初他也不以为意,袁少麟被他要挟了这么久,肯定是身心俱疲。而西行列车一旦离开,他就等于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其心情可想而知。可就在这时候,楼上突然传来贾海平的吼叫声和斯打声,愣怔片刻,陶嘉元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脸上的肌肉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对袁少麟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小子,你敢耍我!"
说着,他就向袁少麟扑了过去。袁少麟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立刻跟对方扭成一团。幸好二楼的贾海平很快被制伏,梁锁定、徐延甲随即赶到楼下。他俩的出现提早结束了袁、陶胜负难分的局面。
徐延甲一脚把陶嘉元踹开,梁锁定则施展擒拿手法控制住他的双臂,让他无法动弹。陶嘉元一脸绝望地看着眼前几人,咂嘴咽津,吸唇鼓腮,仿佛准备发表什么长篇大论,但临末只剩一声长叹:“唉……”
“咔嚓”一声,一副闪着银光的手铐铐上了“W行动总指挥”的手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