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就是悲痛的撤离命令。吴开淼忍住伤痛,弃机跳伞。
1951年在米格走廊上的惨烈空战中,中美双方空军都损失惨重。而开淼的飞机被两架F-86逼出了米格走廊,坠落在一片大山之间的谷底。降落伞带着不省人事的他飘到离飞机坠毁燃烧地点很远的一个野地里。没有意识的着陆,造成了他更多的伤害,一条腿被摔断了。
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一队联合国军队的医疗人员发现了他。这支由瑞士、日本和印度军医组成的医疗队,立刻将他送往了战地医院。在那里为他做了紧急手术。
从麻药中醒来,开淼一时间搞不清自己的状况,但是他听到了耳边一个女声以中文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开淼转头看向她,惊讶地发现她穿着志愿军的军服。难道自己被救回志愿军的阵地了?他心里一阵狂喜,喊了一声“同志!”
那个短发、瘦小,一脸疲惫的女医护人员笑了笑,说:“你在联军的战地医院。准确地说,你是俘虏,和我一样。刚开始来的人都以为回到自己人手里啦。”
开淼浑身上下越来越痛,脑子也极度混乱。他搞不清状况:难道,这个女医生是投降啦?为美国人做事啦?
“你伤得挺重,不要多想,先养好身体再说。好好配合,尤其是你这条腿,不然就废了。”她简短地说,然后转身要走。开淼急忙叫住她: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会去哪里?”
女医生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只是个医生。”
开淼躺在战地医院的棉帐篷里,看着天花板上一个破洞里透下来的一束阳光正好打在旁边小台子上。台子上有一个破搪瓷杯,上面印着“保家卫国,抗美援朝”。杯子口的搪瓷斑斑驳驳,透出锈迹。杯子下面是一本老旧的皮革封面的书,书页泛黄卷角,书脊上烫金的字写着:Bible(圣经)。
他好奇地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查看隔壁床上的人,发现也是个志愿军伤兵,穿着美式军服棉袄,但是下半身全被纱布包裹。而另一边病床上的人,一条胳膊没了,脑袋被包得只剩下红肿的眼睛......
整个帐篷里都是伤残的志愿军,或者,也有朝鲜人民军?呻吟声、哭闹声此起彼伏。有很多各色皮肤的医护人员在伤员中穿行忙碌。空气里混合着血气、脓臭和药水的刺鼻味道。开淼想坐起来,可是身上剧痛袭来,让他眼前一黑,再次陷入了昏迷。
随后的日子,在一次次手术中度过。到了开淼能拄着拐杖下地运动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总算是捡回来一条命。到了年底,朝鲜的寒冬让人恐惧。同一个帐篷的伤病员都在感叹:总算是住在帐篷里了。以前行军打仗时,那些钻山洞的日子饥寒交迫,太令人恐怖。
可是,大家都清楚,自己现在是战俘。他们当中,有的是像开淼这样重伤被俘的,有的则是整个中队,乃至整个大队被包围,一个个举起手投降的。甚至有传言,有的士兵吓得给南韩军人跪下求饶...... 他们都明白,自己这样的行为就是违背了军规。可是,枪口之下拼命的终归是少数。很多人在被俘初期极为恐慌,后来看到美国大兵不是那么凶,有时候还傻乎乎的,才放松了一点点紧绷的神经。听说大部分身体情况好一点的俘虏都被送往巨济岛了。开淼很清楚,那也会是他的命运。不过,他还活着,比起身边不敌伤痛撒手人寰的战友,还算是幸运的。更不要说,他听到的那些被饿死冻死的战士了。
开淼在贴身的口袋里,有一张青莲的一寸证件照。作为私人用品,这张照片没被没收。他不知道每天会偷偷看多少遍。他的青莲,美丽的青莲,善良的青莲,如今会不会已经收到了他坠毁的消息?他们会告诉她,自己是失踪了,还是牺牲了?一想到青莲和父亲的惊恐和悲伤,开淼就心如刀绞。
美国人会放他们回去吗?还是会枪毙他们?如果打算枪毙,还费劲做那么多次手术干嘛?很快,有人来找他问话。开淼报了假名字,但是却无法掩盖自己飞行员的身份。询问者没有为难他,而是告诉他,一旦健康状况允许,他就会被送去战俘营。
1952年晚春,开淼和一些基本可以自理的战俘被送往巨济岛。那里条件不好,食物有限,幸好是到了春天,不然还不知道如何能捱得过寒冬。战俘营的美军没有战地医院的那么友善。但是造成战俘伤亡的,主要是医疗和内部斗争。开淼被投入的单位是坚定拥护共产党的志愿军和亲国民党的志愿军相混合的。而他们的直接管理者是其中亲国民党的一些战俘。这些人利用手里小小的权力,搞派系,搞特权,打击异己。虐打战俘的事情时有发生。他们还不断给战俘洗脑,鼓吹遣返台湾才是自由之路。
开淼因为会讲几句英文,很快和美国大兵沟通良好,甚至交了几个朋友。他们给他香烟口香糖,教他英文,听他讲中国故事。战俘管理层发现他的飞行员背景,对他另眼相看,经常请他去营长办公室翻译报纸上的新闻,顺便带着他吃一顿饱饭,甚至还有肉菜。不过,饭不是白吃的。他们希望开淼能够承诺在遣返时,选择台湾。
茅姓营长拍着开淼的肩膀,有点醉醺醺地说:“小李,你将来要是去了台湾,一定能重新开飞机的。前途一片光明。但是,如果你回大陆,就是死路一条。我可是有可靠消息的,现在他们抓右派、抓敌特很厉害的。你还想开飞机?你应该知道吧,开始打仗的时候,你们这些从国民党投诚来的飞行员是不被允许单独起飞越境的。从一开始不信任啊。”
开淼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没说话。
茅营长把一大块午餐肉放进开淼面前的盘子里,语重心长地说:“你别以为你的未婚妻还在等你。她一定以为你死了。其实,你死了,他们就是光荣烈属啦。如果你回去,成了投降的叛徒,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待遇?你还可能被看成是间谍!你那就是害了他们啊。运动一来,就被拉出去批斗!”
开淼切了一小块午餐肉放进嘴里。几个月没有大块吃肉了,可是如今味同嚼蜡。想到青莲很可能因为自己而被批斗,他心里堵得慌。
茅营长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说:“好啦,先不去想,喝酒。”
开淼不知道的是,1952年夏天,中美双方因为战俘遣返问题在板门店的谈判陷入僵局。中国一再坚持要两万多志愿军战俘被全部无条件遣返回国。而联合国方面则希望战俘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为了在谈判桌上赢得筹码,双方都不惜投入更多的兵力决一死战,被称为“摊牌行动”。而韩战中最为血腥惨烈的上甘岭和狙击岭战役就在这时展开了。志愿军虽然取得了上甘岭战役的最后胜利,但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从10月14日,一直到11月25日,上甘岭焦土一片,据说每平方呎就落下过两枚炸弹。据中方统计,志愿军伤亡1.15万,联军伤亡1.5万;美方统计:中方伤亡1.9万,联军伤亡9000。此役之后,联合国军队士气受到严重打击。
寒冬将至的时候,开淼的身体已经基本复原。他们一批人乘坐美国军舰,到了济州岛上的战俘营。令开淼不安的是,他被分配到了一个几乎完全是亲国民党的战俘营地。这个营地的营长以残暴和强势著称,手下跟随了一批狂热分子,他们在自己身上刺青,有的是青天白日旗,有的写着反共口号。在一个风雪之夜,开淼毫无防备地被人击昏,等他醒来的时候,身上刺着一句:Fxxk Communism。
带着伤痛和耻辱,开淼蜷缩在冰冷的薄棕垫上,悲愤交加。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顺着一个又细又长的黑色管道,径直掉到了地球中心。除了炙热的岩浆,根本没有光明和出路。第二年开春,关于战俘遣返的问话和甄别又恢复了,希望记录每一个战俘的去向意愿。而共产党和国民党双方争夺战俘的角力也开始白炽化,暴力事件不断。国民党营地出现把亲共战俘的刺青用刀割下,甚至剖胸挖心之类的恶性事件,以恐吓异己。而另一边则出现多起神秘死亡事件。
开淼为了能回家,选择了亲共战俘营。在随后的日子里,他看到中方和北朝鲜战俘营策划了很多“斗争”,把战俘当成战斗人员,制造低劣武器,写标语,升国旗,绑架美军管理人员,谋划刺杀看守…… 在“敌我”武器和兵力极度悬殊的情况下,很多生命无谓被牺牲了。这些行动也激发了美军看守的报复行为。
开淼和很多人看在眼里,心中充满恐惧、疑惑和悲愤,却不敢出声质疑战俘领导的决策。因为他们被告知,这样做,是为了洗刷战俘给祖国和领袖脸上的蒙尘,也是洗刷自己没有坚持战死的耻辱和罪过。
1953年8月,蒋介石致辞劝说战俘赴台。中国红十字代表团也来到了济州岛。一时间战俘营人心惶惶。随着遣返时间的接近,开淼焦躁不安。为了不牵连亲人,他不敢回大陆,也不想去台湾。他的直觉告诉他,无论到了哪里,他们这批人都不会得到真正的信任。
首批5000战俘即将搭乘美国军舰到板门店。那些反共战俘害怕被强行遣返,坚决不去。国民党从台湾派来访问团,给反共战俘每人发慰问包,里面有衣服、肉罐头、菠萝罐头和生活用品。最终,这一万四千多人还是被送到了板门店,由中立国印度军队看管。期间发生暴力冲突,台湾民众20万人在中山堂前示威抗议,呼吁国际社会监督执行战俘自由选择去向。同时,中国“战俘政策解释代表团”不停在旁边用高音喇叭广播对战俘政策的“解释”,循环播放“告被俘人员书”,承诺“回国以后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这四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开淼和很多战俘的心。多么宽宏大量啊,你犯了错误,祖国母亲不会打你。可是,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他们当中很多人,曾经是英勇的战士,是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英雄,单单是那考验人性的坚守,就应该被视作忠诚。只是因为被俘,就必须对“既往不咎”这四个字感恩戴德吗?
在“解释”和“劝说”下,又有四百多人决定回大陆。一万四千多人仍旧选择台湾。开淼在犹豫不决当中,遇见了改变他命运的一个人。那日,他独自一人在铁丝网旁边抽闷烟,看见一个美军军官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借火。那人发现开淼可以讲英文,十分吃惊。一聊之下,他居然认识开淼在昆明空军学校的一个教官,对于开淼和青莲他们当年救助被日军击落的美国飞行员的事情赞叹不已。他看着开淼,问:“你要去哪边?”
“没想好。其实哪边都不想去。”开淼苦笑道。
“也许,还有第三条路。”那人灰色的眼睛一闪,笑得有点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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