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a看着无名指上Dusty新送给她的戒指,在阳光下眯起来眼睛,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餐桌上一大瓶洁白的马蹄莲,Maria很是喜欢,她在心里说:真好,没想到自己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有男人愿意送花。
年轻时收到的第一支花是什么时候?初中?高中?好像是高中吧?她记不得收到鲜花的情景,也记不得送花的人,却记得哥哥的嘲讽神情和父亲的鄙夷眼光。还有,她立刻觉得那花好脏的感觉。她求助地看向自己的母亲,而她则很快躲开了......
“宝贝,吃饭了。”Dusty在桌上摆放晚餐。夕阳逆光里,他看起来还像小伙子一样健美。
“谢谢你买花给我。”Maria温柔地说。
Dusty笑笑,递给她一杯牛奶。今天已经解释过三次了,这花不是买的,是后面山坡上摘的。初夏时节,旧金山湾区到处都是这种天生天养的马蹄莲。
晚餐过后,两个人在茶几旁拆看当日的邮件。水电费、电话线、Maria的医疗费用......再加上租金,让他们银行账户里的钱像是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样不断流失。这一年来Dusty几乎寸步不离地照看Maria,完全无法工作,靠着他退伍军人的津贴,刚刚能打平开支。随着记忆力的丧失,Maria的认知力和克制力也有所退化,表现在喜欢购物买新衣服新鞋子新包包。Dusty总是尽力满足她的渴求。每当他看见Maria换上新衣服,在镜子前面略带羞涩的兴奋神情时,就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岁月。
“啊!”Maria捏着一封信,倒吸一口凉气。“我妈死了!”
Dusty接过来信一看,还真是的。他抬手摩挲Maria的后背,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她。Maria一早说过:恨他们,死了也别找我。
“我要去葬礼。”Maria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对Dusty说。
“你.......再好好想想?”Dusty将一根掉落的头发从她脸上拿开,低声说:“真的想去见你的父亲和哥哥?”
“我都想起来啦!妈妈带着我做柠檬蛋糕,那种你最喜欢吃的,好久没做了。你记得吗?”Maria急切地问。
“记得记得,我很喜欢吃。”Dusty用了快三十年,也没说服Maria自己并不是很喜欢柠檬。
“我也记得和妈妈一起擦厨房的地板。她还偷偷给过我看电影的钱。对啊,是和男生一起看电影。喔,不是你。”
看着Maria认真的模样,Dusty不由得笑了出来。“前男友。我理解。”
“我要去,我要看妈妈。”Maria要哭了。
“好好,我陪你去,你别激动。医生说你不能激动。”Dusty让步了。
葬礼前的几天,Maria拖着Dusty四处寻找“合适”的黑色衣裙。她终于相中了一条领口和袖口都有蕾丝花边的洋装。葬礼那天,她用心地化妆,给Dusty挑衣服搭配,然后看着镜子里的他们,幽幽地说:“第一次带你回家。我就是要他们看看,我找的男人有多优秀。”
Dusty低头苦笑一下,没接话。他不能理解,Maria对她的那个家到底记得多少,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他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黑色衬衣,黑色西服,暗灰色条纹领带上别着一枚墨蓝色的假宝石领带夹。他的头发早就花白了,但是还很浓密,和这一身黑形成鲜明的对比。多年坚持锻炼,Dusty的身材还保持得很好,腰板还很挺直,冷眼看去,像是一个老杀手。
葬礼来了不少人,他们去得有点晚,就在教堂靠门口的地方找座位坐下来。没人来招呼Maria参加仪式,她也没上前,只是紧紧地握着Dusty的手发抖。到了墓地,她哥哥终于发现了她,冷眼看了一下Dusty,然后示意他们上前。Maria看见棺木入穴,终于哭了起来。她在Dusty怀里哭得很响,像个孩子一样。她的父亲和哥哥投来厌恶的目光。
“还要去家里吗?”葬礼结束以后,Dusty有点忧心忡忡地问。
Maria抬起红肿的双眼,哀怨地看着Dusty,点点头,说:“我想去。我想,看看那栋房子,也许能记起来一些往事。最近很想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总觉得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被我忘了。”
Dusty很想说:也许忘了才好。可是看到Maria的样子,他再次让步了。
家里来了更多的人。这栋旧金山东湾的独栋洋房面积很大,草坪上摆放铺着白桌布的长条桌,上面是各色食品酒水。屋子里的桌子、台子上也都是热气腾腾的美食。厨房里几个女人忙得昏天黑地。孩子们穿着参加葬礼的黑衣服,脸上已经开始挂着彩色的笑容了。看这场景,如果忽略大家的装扮,那就是一个盛大的家庭聚会。
Maria走进屋子,在人群中穿行,好像是在一片黑色沉默的海水中游走一样。没人注意她,她也不在乎任何人。她走到厨房边,看熟悉的炉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闪亮的新炉头。白色瓷砖的料理台也被花岗岩取代。妈妈的身影也没了......她感到一阵失落。
客厅里,她那九十岁的父亲似乎是喝多了,正在一群老太太当中高声调笑。猝不及防,Dusty看见老头子用力地拍了拍旁边一个胖老太太的屁股。老天爷,真是老当益壮啊,Dusty暗想,转身搂着Maria,问:“要不,咱们回家吧?我怕你太累。”
Maria迷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然后点点头说:“好吧。你能给我倒一杯汽水吗?我口渴。”
“好,你在门口等我吧。”Dusty去找汽水。等他拿着汽水回来的时候,Maria不见了。很快,他听见了前院里人声躁动,于是随手放下汽水,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Maria捂着耳朵在尖叫。旁边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表情尴尬。没等Dusty冲过去,Maria的哥哥先到了,他推了Maria一把,大声呵斥她。Dusty不由分说,跨到他面前把Maria护在身后道:“别碰她!”
“你滚开!”她哥哥暴怒道:“从小就不看场合地瞎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跑过来捣乱?瞎说八道要负法律责任的。赶紧滚,疯子!”
刚才还在颤抖抽泣的Maria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Dusty,指着旁边的老男人的鼻子大骂:“你才是疯子,是恶魔!你不许碰我!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当年我才六岁。从医院出来,你们大家全都告诉我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们都骗我,你们都是魔鬼!滚!”
Dusty听呆了。他看见Maria脸色苍白,嘴唇直哆嗦,赶紧把她搂进怀里,安慰道:“咱们走,离开这里。”
“Bitch!”Maria的哥哥冲过来大骂,伸手想扇她一耳光,但是被Dusty挡住了。
“哪里找来的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滚开!”他的话音未落,人已经被Dusty一拳打翻在地。有人上来推搡拉扯,但没人是Dusty的对手,他死死护着Maria不撒手。
一片混乱中,Dusty搂着Maria要离开,可是警车已经开了过来。混乱中,Maria看见Dusty被带上了车。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却是黑絮飞舞,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三天之后,没人起诉,Dusty被放了出来。他赶回家,发现Maria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吓坏了,赶紧上前查看,却发现她睡得很熟。旁边床头柜上是一瓶安眠药。屋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这几天她是怎么过的,谁送她回来的。
天色擦黑的时候,Maria醒了。她看见床边的Dusty,咧开嘴一笑:“你回来了?去哪里了?”
“没事,买菜。”Dusty说。
“不对,不是买菜。是更重要的事情。”Maria若有所思地坐起身,靠在Dusty肩头,缓缓地说:“六岁那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只是记得六岁,其他的都记不起来了。”
Dusty帮她顺了顺头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说:“记不起来的就是不重要的,忘了就忘了吧。你饿吗?我去煮点东西吃?”
“好,我很饿呢。你会煮饭?”她有点调皮地说:“吹牛吧?”
“被你看出来啦?要不,咱们点外卖?吃中国菜好不好?馄饨汤?”Dusty问。
“好。光吃汤不够吧?中国菜还有什么?”Maria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嗯,我们还可以点炒饭,饺子?”Dusty忽然觉得难过起来。
“什么是饺子?”Maria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问。
“等下给你尝尝。”
Maria吃了很多,不停说好吃,问了好几遍盘子里的饺子是什么。吃好以后,她很快说肚子疼,跑到浴室上吐下泻。Dusty担心地问:“咱们去医院吧?”
“不去。我就是饿了,怎么没吃晚饭?”Maria问。
Dusty把她安置在床上,说:“我去给你买点酸奶好吧?对消化道有好处。”
Maria乖乖地点点头。
等Dusty买好酸奶回来,他忽然就发现床上的Maria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很久不见的智慧的光芒,表情严肃。蓦地,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怎么了,宝贝?”Dusty慌张地问,心脏开始狂跳。
“我想起来了。六岁那年,我的小叔叔糟蹋了我。大家不让我说出来。他们说,一切都可以被忘掉的,只要你努力......”Maria勾住Dusty的脖子,泣不成声。“可是后来,他们都说我脏......”
Dusty瞬间明白了在Maria家前院里发生的事情。一定是当时Maria看见了她的小叔叔,勾起了深层记忆里的创伤,情绪失控了。这个天杀的魔鬼!Dusty气得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
“你知道吗?打那之后,我的记忆盒子里有那么一个抽屉,被我贴上了骷髅头的标签,上面写着六岁,可是,它却一直空着。它像一个黑洞一样,可以随时吞噬我的快乐。”Maria抽泣着握住Dusty的手说:“直到遇见你,我才没有那么害怕......”
“畜生!我去干掉他!”这是Dusty几十年以来第一次有出手的冲动。
“不要。没意义了。我要你好好的,陪我到最后......”
Maria放声大哭,听得Dusty肝肠寸断。如果她一辈子都记不起来那痛苦的六岁,该多好!
那一晚,Maria不让Dusty离开寸步。Dusty盘着腿坐在床上,抱Maria坐在腿窝中。他搂着她左右摇晃,像是在哄婴儿一样。Maria渐渐睡着了。午夜之前,她说冷,说累,然后缓慢却清晰地对Dusty讲:“求你保证,我走了之后,你忘了我吧。把我关进你的记忆盒子,贴一个标签,锁住。”
Dusty泪如雨下,拼命摇头。
“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算了,我想睡觉了。你不累吗?”Maria抬手摸Dusty的脸,却整个人一僵,空洞的眼神里都是疑惑。
Dusty慌忙说:“我们去医院。”
Maria说不出话来,看着Dusty,只能流泪。很快,她的手垂了下去......
Dusty叫了救护车,可是急救了一天,也回天无力。Maria死了之后,根据他们以前商量好的,Dusty把她的骨灰接回家,他在自己的遗嘱里写到:等我走了,火化之后,和Maria的骨灰合葬在West Virginia的家乡。
Dusty处理好Maria的后事,上门去找Maria的父亲。结果被她哥哥告知老头子死了。问他小叔叔在哪里,他说跑了------疯疯癫癫,不知所终。于是,报仇成了空想。
没有Maria的日子,Dusty活得一如既往:原来的作息、原来的习惯一成不改。他甚至自己开始做柠檬蛋糕。坐在院子里当初给Maria做的秋千上晒太阳,吃蛋糕,想象着她下一秒就会回家。
后来房东不把房子租给他了,他不得不搬家。再后来,他想开了,活得比以前还要潇洒:骑摩托,做手工,帮人家修剪格式花样的灌木,在墓地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他以为自己终于完成了对Maria的承诺-----忘记。可是,在一个清晨,他遇见了一个华裔小姑娘,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那日,他把那个小姑娘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白净的脸上腾起来两朵红晕,惊讶地瞪着他说:“你好,我是Pia。”
打那之后,这个眼神清亮的小丫头不停追问往事,Dusty的记忆盒子里面的抽屉被一个个拉开。往事泼洒而出,一时间连抓都抓不住。当他捡起来那些以为被忘记的往事和故人,想把它们再次分门别类地放好的时候,却发现很不容易-----那些人,那些事,早就纠缠在一起了,理也理不清。
他会在晨雾笼罩墓地的早上,独自披着毛毯,坐在门前,看漫山遍野的白色墓碑,在一片葱郁中肃穆静立。每一个墓碑,都是石化了的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如今都活在别人的记忆盒子里吧?
如何证明你曾经活过?是你留下的财产?是流传着的你的艺术、文字?还是后人的记忆?普通人,也许就靠别人的记忆了吧?在某个人的心灵盒子里占有一席之地?自己会被贴上什么样的标签呢?
有时候,Dusty很庆幸Maria先走了。不然,凭她那糟糕的记性,自己是不会进入她的记忆盒子的吧?那么,凭何怀念?而被怀念的意义又在哪里呢?也许,最有意义的,就是以往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常,每一个当下?
直到今天,Dusty还能记得Maria那日敲开他家大门的情形。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就陷落在她那一声“Hello”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如今,那个曾经刨根问底的小姑娘Pia在自己的眼前忽然就长大了,要嫁人了。居然要嫁给Chris,那个好像自己孙子一样的孩子。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样的圆满,对Dusty来讲,是上天的礼物。
最近,他想起来一首老歌,每次听到它,眼前都会出现碧芝当年无声的回眸和Maria响亮的问候。她们是Dusty的人生高光,在他看来,任务、鲜血、战争、勋章,都在那高光里隐没了。寻着那束光,也许,他可以找到天堂吧?
也许,他会遇见故人,可以说一声:Hello!
"I've been alone with you inside my mind
And in my dreams I've kissed your lips a thousand times
I sometimes see you pass outside my door
Hello, is it me you're looking for?
I can see it in your eyes, I can see it in your smile
You're all I've ever wanted and my arms are open wide
'Cause you know just what to say, and you know just what to do
And I want to tell you so much
I love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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