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五 简
简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中等个头,小骨架,骨肉匀称,手足纤细,长发漆黑浓密,皮肤细腻白皙,大眼睛,小嘴巴,不笑的时候成熟稳重,笑开了脸颊上有酒窝,眉眼弯弯,盈盈的孩子气。 生长于南方的简,常常让我联想到红楼十二钗,经典的江南美人,我觉得就应该是简这个样子的吧。
跟简相识是十几年前了,那时我生了Allen,休完产假, 拿到一个非营利性企业一年的合同工作,开始上班。 我工作的部门很小,一个男经理,两个女职员,职员之一丽萨休产假,我是顶丽萨产假一年的缺。 经理是个三十多岁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意大利裔,叫豪易欧,豪易欧几年前从咨询公司被招进来时组里一个经理,一个高级职员,都是男的,豪易欧算是小辈。 几年后经理退休,本应该是高级职员升职填补经理之位, 但是豪易欧耍了手段,竟然成功地把高级职员挤走,自己上了位,随后立即马上招进来两个女孩子手下。 办公室里的人们把这件事当成一件趣事,会在私底下眉飞色舞地八卦,我就是在她们议论之时听到了些皮毛。
那是一个类似政府性质的非赢利性机构, 白人为主体, 工程师组里有一个香港移民和几个东欧移民。简作财务,是除了我以外的另外一个大陆移民,我们工作上没有直接的接触,相识是在餐室里,吃午饭时仅有的两个大陆人, 相当的年纪,都刚刚休完产假,都生了个儿子,一来二去就熟识了。我跟简都是美食爱好者,都有点文艺青年的调调,朋友关系进展迅速平稳,一起约着尝试公司附近的各色饭店,法餐,意餐,印度餐,葡萄牙餐。简当时已经买了房子,邀请我和Allen到她家里玩。 几个月后我们也买了房,从北约克的公寓搬到了北郊的大房子,安稳之后邀请我的三个朋友到后院烧烤,简是其中之一。
缘分是个神奇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不可预测。我在那家企业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年的时间,合同到期无缝衔接开始了咨询公司的历程,但是与简的缘分却没有因为合同的终止而中断,它毫无障碍地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界限,继续前行,在时光的斑驳陆离之中,无声无息地枝繁叶茂,蔚然成林。
我的女性朋友都是职业人士,有上进心的不少,但大多停留在提高职业技能,勤恳工作上面,简是比较少见的长期坚持阅读文学书籍的一个,我这里用“文学”两个属于写实, 简读名著,她读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 《曼斯菲尔德庄园》, 她读夏洛蒂·勃朗特,《简•爱》,她读玛格丽特·米切尔 , 《飘》(我其实更喜欢把这部Gone with the Wind 译成 《随风而逝》, 觉得这个题目更契合小说的内容和立意)。这些英文小说,简读的是原版。 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简偏爱女性作家女性题材的小说。 简做金融, 对投资兴趣浓厚,她也读巴菲特自传和著作, 学习他的投资理论。她对我说,自己坚持读书,除了自身的喜好,还有就是为了能够以身作则,给儿子一个榜样。积极向上的榜样, 这让我自愧不如,我这个母亲好像只会追剧和给孩子们做饭,再加上督促他们按时睡觉。
简是会认认真真读我的文章的朋友之一,她读后留言 “ 你的文字适合露台清风,还要有一杯茗茶在手”,“准备出门喝咖啡的, 看到你出文了, 赶紧煮了咖啡窝在沙发上细细品”。 可以用清风,茶和咖啡去搭配, 看来我的文字是文艺的,小资的。把我自己的名字和前面几位闻名于世的女作家相提并论, 目的不是攀强附会,只是想说明简对美好文字的喜爱。当然我是一个平等主义者,心中并没有明显的你高我低的概念,所以也可以说我把我自己和那些个女作家们归在了一类, 我们都是喜爱用文字表达情绪记录生活 (我)和讲故事 (她们)的作者, 不过是有些人天赋更高也更加勤奋 (说的是她们,上帝的功劳),而另外一些人资质平庸松懈懒散(说的是我自己,同样是上帝的造就)。在热爱文字这一点上,我跟简是相似的,但是我没有简那样的毅力, 去啃大部头的英文名著,我对文字美好极致的认知,还停留在汉语的范围之内;对于思想美好极致的认知, 刚刚从老庄扩展到了里尔克。
简也用文字记录生活。简坐地铁上班,她说有一次下班时因为心中有话, 情绪上来在纸片上涂鸦,地铁竟然坐过了站。表象理智冷静的简,私底下原来有着很感性的一面。简说,写出来是一种情绪的释放,因为涉及工作家庭和身边的人,现在只能收藏,不想发表。也许等我老了,等我们都老了,时过境迁,大家都没有了计较和在乎的心劲, 能够心平气和地像一个观众一样去看待曾经的自己和那些事件的时候,可以拂去岁月的尘埃,把它们拿出来见见天日 - 说到这里,简咧嘴笑了,目光投向远方,眼底下有星光闪烁。
情绪的释放 (写作的过程于我来讲就像是一种冥想的过程)和记录生活的细节也是我写博的初衷,这些经年累月积攒起来布满了细枝末节的记忆,是现在的自己送给以后的自己的一件珍贵的礼物。我把博客的副标题定为 “日子,心情,人和事”, 人当然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这次用这么重的笔墨去写我的几个朋友,因为涉及隐私,因为要在博客和朋友圈贴出来,心底下是有所顾忌的。写博几年, 网上的交流偏于美好,没有经历过网络暴力,但是网络安全不容忽视。 所以我打算写一个朋友之前,会先去征求朋友的意见,她同意被我写,我才会动笔,写完后再发过去审阅,通过后才会发出来. 如果感觉不合适不feel comfortable,我可以自己留着不发的,我总是会最后加上一句。 这么繁琐的过程, 为什么我还要去写呢?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被呈现的个体,能够从观众的角度来看看自己的模样(海林娜的原话),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朋友多年,付出不多,如果朋友愿意,我愿意尽我笨拙的笔力,为她们提供这个去审视一下自己的机会。
简是我单身时光约会的最后一个, 之所以用这个英文名, 她说是一直希望有简简单单的生活, 可现实总把人卷进各式各样的漩涡里, 避之不及。简这两年从会计转到偏行政的职位,跟各式各样的上层领导打交道,对办公室里的权利利益相争勾心斗角得窥一斑,心生警觉与倦意。
简对于美好的向往,不只是局限在文字之上,她喜欢有质量的生活,比如美食,比如对简单悠闲的生活态度的追求。她的先生却是正好相反,喜欢攒钱投资理财,汗滴男 (handy man),动手能力强, 家里的投资屋里的活计,能自己动手的, 绝不花钱请人来帮忙;生活细节上不讲究,不喜欢到饭店吃饭,不喜欢吃精致餐饮 (fine dinning), 觉得物非所值。 简跟我提到过一件往事,当年她怀着儿子,两个人去唐人街,中午她走得累了,想在旁边的华人饭店坐下吃午饭, 他先生却非得要去远处的麦当劳,因为他觉得旁边饭店的饭菜太贵了! 对钱在乎到这种程度,你说说这日子还过个什么意思!简每次说起这件事总是情绪忿忿。
想想我自己这边,Bill跟简的先生比较,是另外的一个极端,那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很抱歉我在这件事上用女性形容词去形容男人Bill, 但我想不到更好的比喻),所有的有关房子修理的事情,所有的,百分之百写实, 包括换马桶里的防漏胶皮垫片,都得打电话叫人上门服务。 Bill干什么都是要讲道理的,术业有专攻,我是码工,不是水暖工,不是做那个的,再说我都做了,不是抢了他们的饭碗?这几年水暖工越来越忙,越来越贵,哪怕是五分钟的活计,最低收费也要一百多块,因为他得跑一趟, 后来熟悉了的工人看不过眼了,干脆在电话上告诉Bill其实那很简单,自己查油管动手能力不强的人也可以完全胜任, 不来了。 Bill才终于看油管学习了自己换马桶的控水部件胶皮垫片。
出去吃饭就更不用说了,我和Allen搬到小房子之后,Bill自己开火的时候少,大部分时间是出去吃食堂,我们周末过去大房子时,也是倾向于出去吃饭,因为虽然我可以做饭,但是他不是还得洗碗吗?! 有时候我觉得出去吃饭太多了,Bill就大叫委屈,说他生活中就剩下这点仪式感了, 还要被人剥夺。 好吧,不管是什么,既然那是一个人生活中唯一的念想,我们当尽力去成全,话说回来,每年除去吃掉的饭钱,Bill的收入还是会远远大于我的收入,我还有什么理由去阻挠?我能够做的就是把眼睛从钱财上拿开,去尽力跟随享受美食了 - 当然同时得看好往口里狂奔的卡洛里。
天生万物, 各有不同,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居于同一屋檐下, 共同面对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 沟沟坎坎,这是一件多么具有挑战性的事情,更不要说这两个人有着迥异的三观。(在这里,为常年以来坚持婚姻和完善婚姻的我们的不懈努力点赞)。所以说当年老人 (也就是现在的我们)口中的 “门当户对” (说白了也是比较一致的三观)是多么科学多么朴素的真理, 只可惜对于没有经历过婚姻的荆棘丛生,深陷情爱迷雾的年轻人 (也就是当年的我们)来说,那是封建愚昧老朽落后,是理所当然应该被嗤之以鼻的。爱情是一个又一个的童话,短暂而美丽,跟青春搭配最好;婚姻是落入凡间的七仙女,承受着烟熏火燎,经年累月,腰肢渐丰,皮肤粗糙,最终泯于大妈的形状。
有时候我会跟简说,这两个男人的消费观如果中和一下就好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与一个个性迥然不同的伴侣生活多年磨合下来我的经验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在同一个屋檐下画出两个圆圈儿,给婚姻中的两个个体足够的自我空间和自由空间,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和干扰,又不会影响大方向上的相互支持与合作。简经常会羡慕我有个小房子,称之为心灵之地,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置身其中,躲避尘世的喧嚣,在需要的时候自我疗养,小房子可以说是我自己那个圈儿的奢侈的扩展和延伸,从同一个屋檐挪到了另外一个屋檐下。
简喜爱旅游,向往诗和远方。 她喜欢油管博主笑梅,说 “日本女性活得精致有情趣”,“她视频的声音画面很治愈”, “这生活状态, 不是大富, 但财务自由可只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到不了这状态, 欣赏这个女士生活细致, 头脑聪慧, 心绪佛性”。 笑梅是旅居日本的上海人单亲妈妈,唯一的女儿工作自立之后, 她卖掉日本上海房产,买了一辆小型房车开始了自己的周游世界之旅。笑梅在路上已经有三四年时间了,现在人车在北美,只有一个宠物小狗陪伴。
老公不喜欢花钱不喜欢旅游那么大家就各自为政,自己吃自己游,简打算早点退休,以便于在健康状况良好腿脚还轻便的时候有计划地周游世界。简曾跟着朋友参加过欧洲团体旅游, 拍了不少以蓝天大海红白房子为背景的美照回来。 团里成员年岁相当,有认识的,也有陌生人,个性气质各不相同,有生性谦和有礼的, 也有爱争会抢的。组团游自然是众口难调, 只能走时下流行的拍照打卡模式,简对这种旅游方式不是很适应,说出游还是得找个性相投的,知根知底的朋友, 人不能太多,人多了心不齐,两三个最好。等以后儿子们上了大学,如果你家先生对你的旅游地点没有兴趣,我们可以搭伴出游, 简建议道。
我也喜欢旅游,但是远远没有达到简那种执着的程度,有时间有机会有心情就出去, 没时间没机会也不强求, 总觉得世界之大,是永远看不完的,随缘就好。 而且近几年体力下降, 对旅游的热情也随之降温,旅游尤其是城市观光,很多的路要靠腿走,这次为期一周的波士顿自驾(基本上是半天开车半天走路),跟疫情前相比腿力明显减弱,走得腿疼脚疼, 好几天才勉强恢复。以后的旅游恐怕得放慢节奏,作两点一线式,飞到一个地方,住上几天,再飞回来。
不在一个公司上班,家里都有小孩子要忙,住得又远, 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尤其是疫情期间。也曾试过视频通话,效果不佳,住在一个城市里用视频见面,总是有隔靴搔痒的不适与不痛快感。 一年至少应该见一两次面的,简说。时光流逝,白驹过隙,这一晃又是几年,我跟Allen搬到小房子后,简还没有过来过。这次单身约会节目, 我把离得最远的简排在了最后一位,邀请她到小房子里坐一坐。
一如既往地按时到达,简依旧是长发披肩,疫情期间体型保持得很好,细手细脚,细细的腰肢,白色亚麻上衣,深蓝色亚麻七分裤,上衣的一角塞进腰间,是比较流行的穿法,提高腰线,拉长了腿部的比例,好看又时尚。简还给我带来了礼物,一套小巧精致的茶具,湖蓝色,瓷质细腻温润,一如那天的微风和煦。 一把茶壶,两只茶杯 — 适合你在小房子里独饮或者约会,简笑着说。
中午时分,在附近的韩式炸鸡店订了炸鸡,早上提前烤好了素丸子和咖喱角,做了山寨版的豆干马兰头 (羽衣甘蓝替代马兰头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8411/202206/31011.html),还有奶酪方块 (cheese cubes),德国酸菜 (Sauerkraut),冰箱里有鲜榨的蔬果汁,各式啤酒酷乐 (cooler)。 都是小食,虽然简单,盘盘碟碟也是摆了一桌子。
吃完,喝完,散步到家附近的甜品店,坐在室外的长廊上吃甜品喝咖啡。这家甜品店在去Allen学校的路上,原本是一栋民居, 房子比较古老,属于历史遗址房,改成甜品店后整栋房子漆成了纯白色, 屋檐上走廊上布满了装饰, 白的粉的紫的花绿的叶,给人花团锦簇的童话小屋的感觉。我跟Allen总是想着进去坐一坐,来去匆匆,总也没有找到时间, 这一次借简的到访总算梦想成真。 为了让Allen圆梦, 我特意把Allen从大房子接到小房子,参加我跟简的聚会。小房子在华人区,理所当然地想着店主是华人,五六十岁的女老板确实是华人面孔,不过是马来西亚华裔, 不讲国语。 店里面跟店外一样花团锦簇,地方窄小,室内没有客人可以坐的桌子,大部分的空间用作工作间工作台,屋角的多层展示架上摆放着蛋糕样品。我们点东西的时候有人进来取订的蛋糕,看来这家店主打蛋糕外卖。
吃完甜品喝完咖啡,又蹓跶回小房子,坐在饭厅里继续聊天。 聊到我新单位的办公室政治,各宗各派之间的争斗,我作为一个新人, 一个非常不喜欢打架的新人,保持中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中立虽然不易,也未必就没有弊端, 你自己没事还好, 有事的时候, 两边都不靠,那么两边都不会伸手帮忙,相当于你自己把自己孤立了出来 - 简的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一退再退,还是落得个左右为难的境地,职场艰辛,生存不易啊。
我泡了薄荷茶。 仿效调制鸡尾酒,这个茶是我自己配的方子,烤蒲公英根袋装茶 (roasted dandelion roots), 凤梨可乐达散装南非红茶 (pina colada rooibos), 加上自家产的猫薄荷的叶子。凤梨温暖的香气和着猫薄荷的清新,再配上烤蒲公英根和南非红醇厚通透的色,在我的脑海里舌尖上产生共鸣,激发出美妙和谐的弦音。 你喜欢薄荷吗? 我问简,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我把清洗好的新鲜薄荷叶子添加到茶壶里,盖好盖子。
这个味道熟悉又久远,跟小时候姥姥家用的薄荷很像, 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种,简品了一口杯中的茶,陷入了沉思。
看她喜欢,我挖了些猫薄荷的小苗拎在袋子里让简带回家 - 种在自己的院子里,来年的夏天就可以享用了。到家后简发来信息:打开袋子,嗅到的是儿时姥姥家过夏天的味道. 姥姥早已仙逝, 没想到这个味道还能在人世间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