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扭”一下响动起来,咏梅进来高声喊:“娘——,快来看看哦,是谁来了。”
黄氏与秋禾赶紧奔过来,见咏梅身后站着一个神色惶惶的乡下老头,他个头不矮,一脸的岁月风霜,却腰不弓、背不哈,头戴一顶深色羊皮帽,上身一件黑黑的老棉袄,腰间系了一条黑色布带子,下身一条黑色抿腰大裤裆棉裤,裤脚处打着裹腿,浑身上下裹得严实,只是,除了双眼,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沾满了一层灰土,好似刚从土堆里爬出来一般。他头发凌乱,满脸胡子拉碴,他的脸色也不好,像是十分疲惫的样子。
来人见黄氏呆呆发愣的样子,就轻轻唤了声,“大嫂,是我,翰武啊。”
黄氏这才反应过来,一脸的喜色里面掺杂着诧异,赶紧招呼他:“啊哟,是、是他二叔呀,你、你怎么来了哦?快,还站外边干嘛?快进屋说话。”
翰武在门外用手使劲拍打身上各处,尘土扬起来老高,他又在门前的石板上来回摩擦鞋底,难为情地说:“嫂子,我这一身怪埋汰的,别腌臜了你的家。”
“不妨碍,快进来吧。”
从前杨老爷在世时,翰武来过几趟青岛,但每次只是匆匆住几天,瞧瞧光景就回转了,因此他记得杨宅的门路。
秋禾手脚快,拿来一个苞米皮编成的垫子,放在一把红木椅子上,道:“二叔,坐这儿歇歇脚,一路上怪累的吧?”转头又吩咐下去:“张妈,给二老爷上杯热茶来,噢,把点心盒也端来吧。”
翰武落了座,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热茶,又胡乱塞了几块点心在嘴里,稍顷,这才缓过点儿来,感觉身上暖和了,也有了说话的劲儿。
黄氏支派两个儿媳把仲轩和叔轩给喊了过来,众人寒暄了一番后,她问翰武:“他二叔,你怎么来了呢?老家的一切都还好么?”
翰武觉着有点拘束,毕竟,兄长已经故去多年,自己跟大哥一家以前很少走动,这次不请自到,又恰逢大年三十,日子赶得不合适:“乡下实在是呆不住了,我这不,才,才赶你这儿来了。”
“出什么事儿了?”
“这年月,唉,还不是因为闹日本鬼子闹得啊”,瀚武叹了一口气:“咱那县城附近,前些日子过来了抵抗组织,把城里的日本军给折腾得够呛。听说是好几批人马呢,说什么的都有,没人搞得清楚到底是谁家的队伍,不过,听咱村长那意思,好像是理琪统领的队伍从天福山过来了,阳历年底的时候,他们一家伙打死了几十个日本鬼子,还毁了日本人的一架飞机呢。”
“噢——,那,日本人没有报复么?”
“唉”,翰武不免又叹起气来:“我这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跑你这儿来的嘛。咱村长被县里召去,说是要施行什么,什么什么区来着?对了,叫‘实验区’,各村要实行保甲连坐制,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两保以上为联保,一家子出事,全村人都跑不了。”
仲轩插嘴:“这招够毒的了,秦始皇的急政暴虐也不过如此。”
“是啊,要不怎么说,日本鬼子是畜类呢。刘庄附近的铁路被人给扒了,日本军半夜进了村子,四姐村里有户人家,猪圈里藏着些铁镐什么的,被日本人给起出来了,全村子的人被赶到村西场院上。唉,那家子老少三辈儿十几口子,一下子,一下子就绝了户啊,那个惨就不用提了”,翰武说到伤心处,也后怕,不禁哆哆嗦嗦地抹起泪来。
提到刘庄,仲轩问:“四姑一家,还好吧?”
“她家倒还没出什么大事儿,可怜他们村长的俩闺女,长得水灵灵地漂亮呢,大的都许了人家,过了年,正月十六就出门子。两个都被日本人给抓了去,有说是要卖到城里窑子去的,也有说是要充军,给日本军做官妓的,村长的婆娘一下子就疯了,满村子乱跑,见了人就拦下人家,说她那俩闺女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使女,伺候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去了。”
黄氏叹了口气:“唉,中国人的命贱啊,老百姓连自己的性命都没法做主,日本人想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
翰武道:“我一个孤老头子,原本也没啥好怕的,只是,我放心不下祖上留下的田产啊”,他解开棉袄的腰带,翻开左襟,撕开胸口处的一个补丁,从里面拿出一摞子纸来,递给黄氏,嘱咐她:“这是咱家的田契,所有的都在里面了,放老家我实在不放心,嫂子你收好,将来用得着。”
翰武合上棉袄,系紧了腰带:“那年县里闹共产党,要分咱家的田,我把家里的田契藏在个瓦罐里,包上油纸埋在了猪食槽底下,人家来要,我只推说是咱爹把田契都给了大哥,让他们到青岛来找你们要。共产党闹了一阵子就走了,分出去的田,后来让我找人全都给要了回来。这次来了日本人,我怕他们这些畜类不讲人理,夜里慌得我睡也睡不安稳,我寻思了几天,怕夜长梦多,就赶紧跑你这儿来了,听咱那儿的人说,城里反倒安全些呢。”
仲轩问:“二叔,路上没遇到麻烦么?”
“嗐!”翰武叹道:“我本来是想趁着过年,万一路上遇着日本人,好有个借口,就说是上城里来走亲戚的。我来时背着一个面口袋,里面装着些粉丝、花生和大枣伍的,进城时全让日本人给收走了,唉,我都背到城门口了,眼看到家了,又给丢了,嫂子,你莫怪我张着两手来走亲啊。”
“看你这说的哪里话?人好好地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翰武又道:“路上遇着不少二鬼子,见我一个乡下老头子,还有村长找县里给我开的路条,他们倒没怎么难为我,就是这一路上关卡太多,不好走,走了两天才到。”
叔轩问:“二叔啊,城里人都往乡下跑,你们乡下人怎么反倒觉着城里安全呢?”
秋禾附和道:“是啊,城里的不方便也多着呢,上个月,市长撤退前派人把电站给炸了,这会儿倒好,咱连电灯都使不上了,只好改用煤油灯了。”
黄氏担心翰武误会了叔轩两口子的意思,就道:“来了就住下,多暂日本人走了再回去。”
翰武道:“县里的路条到正月十五就作废了,我还得赶紧赶回去,免得连累了乡亲们,心里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