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萨尔特河畔维隆
7 月 30 日, 1714年
一只手将艾德琳摇醒。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了,不知在何时何地。 她处于睡眠的边缘, 随之而来的,是梦——一定是个梦——向沉默的神的祈祷,在黑暗中做的交易,被遗忘。
她的想象力一直都是那么生动真切。
“醒醒吧,”一个声音说,她熟悉的声音。
那只手又紧紧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眨了眨眼,赶走了最后的睡意,看到谷仓顶部的木板,稻草刺疼了她的皮肤,伊莎贝尔跪在她身边,金发编成皇冠,眉头紧锁满脸的担忧。每生一个孩子就让她的脸色更暗淡一些,每一次生产都偷走她更多的生命。
“起来,你这个傻瓜。”
这是伊莎贝尔应该说的话 ,善意使她责怪的声音变得柔和。但她的嘴角挂着担忧,额头皱起焦虑。她总是这样愁眉不展,整张脸都愁着,但当艾德琳伸出手将拇指按入另一个女孩的眉心时(去抹平忧愁,就像她以前做过千百次那样),伊莎贝尔退缩了,避开陌生人的触摸。
那么,这不是梦。
“马蒂厄,”伊莎贝尔转头喊道,艾德琳看到她的大儿子站在谷仓敞开的门口,手里抓着一个桶。“去拿条毯子来。”
男孩消失在阳光下。
“你是谁?”伊莎贝尔问道,艾德琳开始回答,忘记了这个名字是说不出来的。它卡在她的喉咙里。
“你怎么了?”伊莎贝尔追问道。“你迷路了吗?”
艾德琳点了点头。
“你从哪里来?”
“这里。“
伊莎贝尔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维隆?这怎么可能。如果是,我们一定见过面。我一生都住在这里。 “
“我也是,”她喃喃到,伊莎贝尔一定把真相看作是一种错乱,因为她摇了摇头,仿佛在甩掉一个念头。
“那个男孩,”她咕哝着,“他去哪儿了?“
她把目光完全转回艾德琳身上。“你能站起来吗?”
他们手挽手走进院子。艾德琳很脏,但伊莎贝尔不放手,她的喉咙因为另一个女孩单纯的善意和贴心的温暖而收紧。伊莎贝尔把她当成野物(wild thing)一样对待,她轻柔缓慢地领着艾德琳往屋里走。
“你受伤了吗?”
是的, 她想。但她知道伊莎贝尔说的是擦伤、割伤和简单的伤口,而这些,她不太确定。她低头看着自己。在黑暗中,最糟糕的状况被隐藏了起来。在清晨的阳光下,它一览无余。艾德琳的裙子,破了。她的拖鞋,坏了。她的肌肤上,满是森林的印记。昨晚,她感觉到树林里荆棘的划裂和撕扯,但她找不到愤怒的伤口,没有割伤,没有血迹。
“没有,”当他们走进房子时,她轻声说。
没有马蒂厄或老二亨利的踪迹,只有婴儿萨拉睡在壁炉旁的篮子里。伊莎贝尔让艾德琳坐在婴儿对面的椅子上,在火上放了一壶水。
“你真是太好了,”艾德琳低声说。
“我是一个陌生人,你却欢迎我,“ 伊莎贝尔说。
这是一句圣经经文。
她把一个盆子和一块毛巾放在桌子上。跪在艾德琳的脚旁,为她脱掉脏拖鞋,把它们放在壁炉旁,然后握住艾德琳的手,开始清理她手指上的森林的印记和指甲下的泥土。
伊莎贝尔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向她提出了许多问题,艾德琳尝试着回答,她确实是这样做了,但她的名字仍然是一个她不能说的音节,当她谈到她在村子里的生活,树林里的阴影,她所做的交易时,这些话从她的嘴里说出,但在它们在传到另一个女孩的耳朵之前就阻断了。伊莎贝尔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当艾德琳终于停下来时,她快速摇了摇头,仿佛在摆脱一个白日梦。
“对不起,”她最长久的朋友说,带着歉意的微笑。“你在说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学会说谎,谎言会像红酒一样流畅,很容易倒出,也很容易吞咽。 但真相将永远止于她的舌尖。她的故事被沉默了,对于他人来说,除了她自己。
一个杯子被塞进艾德琳的手里,婴儿开始闹腾。
“到最近的村庄需要一个小时车程,”伊莎贝尔说,抱起襁褓中的孩子。“你一路走来的吗?你一定有......”当然,她是在和艾德琳说话,但她的声音柔和、甜美,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萨拉身上,呼吸着婴儿柔软的头发,艾德琳必须承认,她的朋友似乎天生是一个母亲——太满足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正在被关注。
“我们要怎么安置你?”她咕哝道。
外面的小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伊莎贝尔挺直了身子,拍了拍婴儿的背。“那是我的丈夫,乔治。 “
艾德琳很了解乔治,在他们六岁的时候吻过他一次,当时亲吻就像交换游戏中的棋子一样。但现在她的心因恐慌而颤抖,她已经站了起来,杯子颤抖着被放在桌子上。
她害怕的不是乔治。
是这道门,和当伊莎贝尔走出去后会发生的事情。
她抓住了伊莎贝尔的胳膊,她抓的突然且用力,这是第一次,恐惧掠过另一个女人的脸。但随后她稳住了,拍了拍艾德琳的手。
“别担心,”她说。“我会和他谈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等艾德琳拒绝,婴儿就被交到她的怀里,她已经够不着伊莎贝尔了。
“等等。请…。 ”
恐惧在她的胸膛里跳动,但伊莎贝尔已经走出了。门一直开着,远处的院子里的声音时高时低,话语变成风儿的低吟。婴儿在她怀里牙牙学语,她轻轻摇晃着,试图安抚孩子和她自己。婴儿安静了下来,当她正要把孩子放回篮子里,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叫声。
“别碰她。”
是伊莎贝尔,她的声音高亢而紧绷,惊慌失措。“谁让你进来的?”
所有基督徒的仁爱,都被母亲的恐惧瞬间抹杀了。
“是你呀“ 艾德琳说,她必须克制住想笑的冲动。此刻没有幽默,只有愤怒。
伊莎贝尔惊恐地盯着她。“你在撒谎,”她说,向前冲去, 只有当她丈夫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才停下来。他也看到了艾德琳,把她视为另一种野性(wild thing)的东西,一只狼在他们家里。
“我无意伤害,”她说。
“那就走吧,“乔治命令道,
她还能做什么呢?她放下了孩子,留下了一杯肉汤,桌上的盆,还有她最长久的朋友。她匆匆走到院子里,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伊莎贝尔把女儿紧抱在胸前,然后乔治挡住了门口,手里拿着斧头,仿佛她是一棵待砍倒的树,阴影笼罩在他们的房子上。
然后他也消失在视线,门被关上了,闩上了。
艾德琳站在路上,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她的脑海里有一些沟壑,磨得光滑而深邃。她的双腿已经无数次载着她从这里去那里。她的身体知道路。沿着这条路走,左转,就到了她自己的房子,那儿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尽管如此她的脚已经迈向那儿了。
她的脚——艾德琳摇了摇头。她的拖鞋晾在伊莎贝尔的炉边。
乔治的一双靴子靠在门边的墙上,她穿上靴子上路。不是回到她长大的房子,而是回到她开始祈祷的河边。
天已经很暖和了,空气中弥漫着热气,她把靴子放到岸边,走到浅浅的溪流里。
当河水拍打着她的小腿,亲吻着她的膝盖,她的呼吸因寒冷而变得急促。她低下头,寻找自己扭曲的倒影,又希望在那里找不到她,只能看到她脑后的天空。但她仍然在那里,被溪流扭曲了。
被编好的头发,现在一团糟,锐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七颗雀斑像飞溅的油漆斑点一样覆盖着她的皮肤。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愤怒。
“你为什么不回答?”她对着溪流上的阳光咬牙切齿。
但河水只是笑着,以它柔软、滑溜的方式,当水流过石头的潺潺声。
她挣脱了婚纱的丝带,把弄脏的东西剥下来,扔进水里。水流拖拽着布料,她的手指渴望松开,让河流带走她生命中最后的痕迹,但她现在拥有的太少了,不能再放弃更多了。
艾德琳也一头扎进去,取下头发上最后的那朵花,冲洗掉皮肤上森林的印记。她上岸时感觉得寒冷,脆弱,又新鲜。
太阳很高,天气很热,她把裙子放在草地上晾干,这期间她隐入旁边的斜坡里。他们并排静静地坐着,一个是另一个的幽灵。她低头一看,意识到,这就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一条裙子。一件衬裙。一双偷来的鞋子。
她不安地拿起一根棍子,开始在岸边的淤泥中画图案。但她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消失了,变得太快了,不可能是河流造成的。她画了一条线,看着它开始被消失,甚至在她尚未完成之前。尝试写下她的名字,但她的手一动不动,被钉在压着她舌头的同一块岩石之下。她划出一条更深的线,挖出沙子,但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很快那个凹槽也消失了,她扔掉棍子,愤怒的啜泣声从她的喉咙里传出。
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这时她听到小脚的拖曳声,一眨眼发现一个圆脸男孩站在她身边。伊莎贝尔四岁的儿子。艾迪过去常常把他抱在怀里旋转,直到他们俩都头晕目眩,大笑起来。
“你好,”男孩说。
“你好,“她说,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亨利!“男孩的母亲叫道,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就到了,在站起来,腰间挎着一篮衣服。她看到艾德琳坐在草地上,伸出一只手,不是招呼她的朋友,而是她的儿子。“过来,”她命令道,那双蓝眼睛在艾德琳身上打量。
“你是谁?”伊莎贝尔问道,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陡峭的山坡边缘,脚下的地面突然坍塌。当可怕的下降再次开始,她倾身向前维持平衡。
“你迷路了吗?”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Déjà vécu.
已经见过了。已经知道了。已经经历了。
他们以前来过这里,走过这条路径,或者类似的路径,所以艾德琳现在知道该把脚放在哪里,知道该说什么,哪些话会引起善意,知道如果她以正确的方式问,伊莎贝尔会带她回家,在她的肩膀上裹一条毯子,给她一杯肉汤, 这样会起作用,直到没用为止。
“不,”她说。“我只是路过而已。”
错误的说法,伊莎贝尔的表情变得僵硬了。
“女人独自旅行是不合适的。而且当然不应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知道,“她说。“我本来有更多,但我被抢劫了。”
伊莎贝尔脸色煞白。“谁干的?”
“树林里的陌生人,“她说,这不是谎言。
“你受伤了吗?“
“是的,” 她想。 可悲的是。但她强迫自己摇摇头, 回答说:“我会活下去。“
她别无选择。
另一个女人把洗衣篮放下。
“在这里等着,“伊莎贝尔说,又是那个善良而慷慨的伊莎贝尔了。“我会马上回来。”
她把年幼的儿子抱在怀里,转身朝她的房子走去,在她离开视线的那一刻,艾德琳收起她的裙子,裙摆仍然湿漉漉的, 套在身上。
伊莎贝尔当然会再次忘记。
走到半路的时候,她会放慢了脚步,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带衣服回来。她会责怪自己疲惫的大脑,三个孩子导致的混乱,婴儿的瘟热,然后回到河边。而这一次,不会有女人坐在岸边,没有衣服在阳光下铺开,只有一根被遗弃在草地上的棍子,一块光滑的淤泥画布。
艾德琳已经上百次的画过她的房子。
记住了屋顶的角度、门的纹理,父亲作坊的阴影,还有那棵像哨兵一样站在院子边缘的老紫杉树的树干 。
这就是她现在站的地方,藏在树干后面,看着马克西姆在谷仓旁边吃草,看着母亲把亚麻布挂在外面晾晒,看着父亲砍掉一块木头。
艾德琳看着这一切,意识到她不能留下来。
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可以——可以找到一种从这户人家到那户人家跳跃的方法,就像打水飘的石头滑到河对岸一样——但她不会。因为当她想到它时,她既不觉得自己像河流,也不像石头,而像一只手,因为它厌倦了投掷。
埃斯黛尔关上了门。
伊莎贝尔,前一秒和蔼可亲,下一秒就充满恐惧。
后来,很久以后,艾迪会利用这些循环做游戏,看看她可以坚持多久的从一个栖息处到另一个栖息处,直到失败。但现在,疼痛太新鲜,太尖锐了,她无法想到这些动作,无法承受她父亲脸上疲惫的表情,埃斯黛尔眼中的责备。艾德琳·拉鲁(Adeline LaRue)无法在这里,面对这些她一直都熟识的人,成为他们的陌生人。
这太痛了,看着他们遗忘了她 。
她的母亲回到屋里,艾德琳放弃了树的掩护,穿过院子, 没有去前门,而是去了她父亲的作坊。
这里有一扇关着的百叶窗,一盏没有点亮的灯,唯一的光线是从敞开的门里挤进来的一道阳光,但这足以让人看清一切。她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空气中弥漫着树液的味道,泥土味和甜味,地板上布满了刨花和灰尘,每个表面都放置着他父亲的劳动成果。 一匹木马,当然是以马克西姆为模特——但它并不比猫大。一组碗,仅以树轮装饰。一组手掌大小的鸟,它们的翅膀或展翅高飞,或折叠,或伸展。
艾德琳学会了用木炭和铅笔描绘世界,但她的父亲总是用刀创作; 从无到有地削出形状,赋予它们广度、深度和生命。
她现在伸出手,用手指顺着马的鼻子往下摸,就像她以前摸过上百次那样。
她在这里做什么?
艾德琳不知道。
也许是来说再见,对她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人。
她会这样的方式记住他。不是他眼中不识她的悲伤,也不是他拖她去教堂时严峻的下颚,而是他所爱的东西。是他向她展示了如何握住一根木炭棒,用下手的轻重来调整形状和阴影。歌曲和故事,她和他一起去市场的五个夏天的景象,当时艾德琳已经到了可以旅行的年龄,但还没有到引起轰动的年纪。 一枚精心制作的木戒指,是为他第一个和唯一的女儿出生时准备的礼物——这只之后被她献给了黑暗的戒指。
即使是现在,她的手仍会习惯性地举到喉咙上,拇指摸着皮绳,当她想起它已经永远消失了时,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在抽搐。
羊皮纸碎片散落在桌子上,上面覆盖着图纸和尺寸,标记着过去和未来工作。一支铅笔放在桌子的边缘,艾德琳发现自己伸手去拿它,尽管她的胸膛里响起了可怕的回声。
她把它拿到纸上,开始写。
亲爱的爸爸——
但是,当铅笔在纸上划过时,字母也随之褪色。当艾德琳刚写完这两个不稳定的字时,它们已经消失了,她把手重重地锤在桌子上,掀翻了一小罐清漆,将珍贵的油洒在她父亲的笔记上,下面的木头上。她手忙脚乱地捡起文件,弄脏了她的手,又打翻了一只小木鸟。
但没有必要恐慌。
清漆已经浸透了,像扔进河里的石头一样下沉,直到消失。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要理解这一刻,计算什么已经失去,什么没有失去。
清漆不见了,但没有回到罐子里,罐子侧躺着,里面的东西没了。羊皮纸上没有任何印记,和下面的桌子一样,似乎没有被动过 。只有她的双手沾满了污渍,油迹突显出了她手指上的螺纹,和手掌中的纹路。她盯着他们,往后退,听到她脚后跟下传来可怕的木头劈裂声。
那是一只小木鸟,它的一只翅膀碎裂在堆积的地板上。艾德琳同情地皱起了眉头——这是鸟群里她最喜欢的那只, 定格在向上起飞的瞬间。
她蹲下身子想把它捡起来,但当她直起身子时,地上的碎片已经不见了,在她手中,小木鸟又完整了。她惊讶地差点把它扔掉,不知道为什么,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看到自己从她所认识和所爱的人的脑海中消失,就像云层后面的太阳一样, 看着她试图做的每一个标记都被消除、抹去。
但这只鸟不同。
也许是因为她可以把它握在手里。也许是因为,那一瞬间,这似乎是一种幸运,让事故消除,把错误纠正,而不仅仅是她自己抹去的延伸。无法留下印记。但艾德琳不这么想,现在还没有,她还要花几个月的时间把手中的诅咒翻过来,记住它的形状,研究它光滑的表面以寻找缝隙。
在这一刻,她只是紧紧抓住这只小鸟,感谢它是安全的。
她正要把这只鸟放回鸟群时,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也许是那一刻的好奇,也许是她已经在怀念这一生,即使它永远不会想念她——但她把这只鸟塞进了裙子的口袋里,强迫自己走出去,离开了她的家。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经过扭曲的紫杉树,拐一个弯,直到她抵达小镇的边缘。直到这时,她才允许自己回头看,让她的目光最后一次飘向田野对面的树林,阳光下伸展的浓密的阴影,然后她背对着森林,背对着维隆,背对着不再属于她的生命,走去。
翻译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