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上学后,陶然又开始了成人高中的学习,每次看到于爱华念念有词地背单词,陶然心里就充满了同情。爱华四十四五了,在一家Tim Hortons 咖啡连锁店打工。听她说,Tim Hortons 是加拿大最大的咖啡连锁店,但对加盟商有一个奇怪的要求——不要中国人加盟,因为中国人不会按照公司的要求销毁当天没有卖完的食物,不能保证食物的新鲜。所以在多伦多的Tim Hortons大多是印度人开的,而爱华的老板也是一个印度人,他招收的员工也大多是印度人,爱华是店里惟一的华人员工,因此常常被同事和领班欺负。
“印度人坏,比中国人还坏。”爱华说着无可奈何,“明目张胆地说谎栽赃,合伙欺负人。那天有人请病假,店里打来电话让我早一点去上班,我明明听到的是十点,结果去的时候被老板骂,说我迟到了一个小时,我说通知我的人谁谁说的是十点。老板叫来那印度女人当场对质,那女的赌咒发誓说自己说的是九点,还叫了另一个印度女的过来作证,那女的也信誓旦旦说她可以作证谁谁打电话说的是九点。还故作好人说什么我英语不好,可能没听明白。我英语再不好,九和十还是分得清楚的吧。”爱华说着只叹气,“后来我才想明白,那女的有一次让我给她买某个牌子的中国绿茶,我买了带给她,她说那不是她要的size,多了,让我去退换小的包装。我那么忙,就说,要换你自己去吧,我真的没时间。可能就这件事情把她得罪了,后面得着机会,就故意坑我。”
爱华每天都急急忙忙,连诉说自己的不快乐经历也是语速飞快,只是一种陈述,而没有太多的感情色彩——对于在为生存奔波的人,感情的表述都是一种奢侈。
“那你干嘛还在那里工作?换啊。”Monica不满地说。
“换?”爱华笑了,“Tim Hortons好歹比较正规,员工都有买养老和失业保险。我想着,工作满九个月后,就算他们开了我,我还刚好可以去拿半年失业救济,好好学英语,然后考护士学校。现在就先这么熬着吧。”
陶然和Monica一时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等爱华走后,Monica才对陶然说:“你看爱华的脸相了没?真的是一脸苦命啊。”陶然想想爱华那沧桑而疲惫的脸,叹了口气:“不是因为那样的脸而苦,是因为苦才有那样的脸吧。”
Monica 夸张地打了个冷战:“女人就是这样,生活一苦就老得飞快;好在我嫁了个不错的老公,家用完全不用我操心,读这个书,也只是出来透个气。要是像爱华那样压力山大,我早就崩溃了。”她说着咯咯笑了起来,“爱华一直没有英文名字,我给她取个好了,就叫压力山大(亚里山大)。”
陶然看了Monica一眼,没有说什么。
爱华一家三口,过来快一年了。爱华的老公在国内是做科研的,英语也不错,但过来后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因为没有这边的工作经验。三个月前,还是朋友推荐,爱华的老公终于在多伦多大学一个研究室里得到了一份做“义工”的机会。所谓“义工”,就是没有工资的。一般人为了拿经验做义工,就做Part Time,而爱华的老公人很实在,加上那个研究室的项目刚好是他感兴趣的,居然答应了人家做全职。一下子,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全压在了爱华的身上。爱华的儿子也读十二年级了,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成绩很不错;但因为过来不够四年,大学录取要托福成绩,爱华只有送他去读英语培训。“两个月,一千多块钱哪。”爱华说着,语气和心都在抖,“我有时间,就故意装着去接他,搭着听点课。那老师也是大陆来的,人很好,从不说什么。发什么资料,还给我一份。弄得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陶然和爱华不过同学了三个月,真的是亲眼见着爱华的白头发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增多。爱华自己倒不怎么在乎:“我儿子都多大了,该有白头发了;我老公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话虽如此说,但陶然却在调侃的语气里多少听出了点惆怅。
回到家,陶然把书包扔在地上,趴在桌子上,静静的,只听到暖气出风口和楼下锅炉的声音。窗外栅栏上还放着一只小碟子,碟子里有几颗花生,那是杨萧为附近的一只松鼠准备的,那只松鼠不怕人,杨萧总喂它花生,它拿了,就搬回自己的洞里,再来要,又搬回去。杨萧和陶然看着它在栅栏和电线上奔来奔去,隐没在远处的树枝间,那里应该就是它的家了吧。下雪了,它就很少出来了。但杨萧还是惦记着它,把它喜欢的花生放在栅栏上,但好几天了,花生也没减少。杨萧有点担心:“别不是被什么狐狸浣熊给逮走了吧?”陶然笑笑:“也许只是在树洞里睡觉呢。”
而现在陶然看着那个落满积雪的小碟子,心里涌起一种淡淡的落寞。随手拿起桌上的镜子,似乎自己的眉目并没有太多的憔悴,依稀可以追寻当年的云淡风轻的容颜。还年轻吗?但马上也就人到中年了。飞逝的时光和生活的重担在日出日落之间催人老去。
不过下午四点多,红姐也去便利店打工了,杨萧还没放学,整栋楼里听不到人声。天阴沉沉的,最是无聊的时光,静寂到令人害怕。就算按自己的预想一样,去读会计,毕业后找到工作,一切就真的会好起来吗?
这真的是一个让人不敢深究的问题。确实,就算毕业了,一个小时十五六块一小时的工资,打完税一个月也不过两千,要凭自己的能力开始供房供车几乎是不可能的。三十多了,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想想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怪不得Tina常说穷人活着惟一正增长的就是年纪,所以想要把逝去的年月换成财富,对女人来说,最合适的就是找一个“有钱人”,这样才能把时间变现。自己每每都对Tina此类言论不以为然,然而现在仔细想想,像爱华和Mary那样自立自强的女人,不都是在很艰难地活着吗?相反,Tina和Monica,甚至红姐和林俐,都可以说是依靠着男人活得轻松自在。
陶然想着叹了一口气,以前在国内不用考虑这样的问题;而现在出来后,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没有工作,没有背景,没有社会关系,一点一滴、一丝一毫都要靠自己,不过半年时间,她已经真的觉得太累了。
陶然想起Monica虽然没有受过所谓的高等教育、样子也不过是中等姿色,只是因为经人介绍,二十岁就嫁给了这个比自己大十一岁的老公,从此出国移民、生儿育女、万事不愁。Monica是福建人,她老公和她是一个地方的。当年她老公的父亲和一群人一起偷渡过来,十多年也拿到了加拿大的身份,然后办了儿子老婆移民过来。现在Monica的老公和人合股经营超市,收入是不错的。Monica 的老公因为比她大十几岁,早年又吃过苦,因此对家里照顾得还很好。他的父母和他们一起住,所以家里的做饭洗衣看孩子都有老人帮忙,Monica也自然过得很是轻松自在。
“找老公还是要找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知道疼人。”Monica言之笃笃,“有什么事情,他都让着你。”
算算,好像徐望成比自己也要大十三四岁,果然是年纪大懂得体贴吗?反正徐望成是三两天就会和陶然联系,嘘寒问暖。每次,陶然都是觉得不好意思了,才回几句话给他。
到底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呢?陶然自己也没有主意。陶然打开电脑又看到徐望成的来信,说是他计划三月份在小琪的春假期间去弗罗里达,还邀请陶然一起去。其中的含义是不言而喻的,陶然踌躇着,她很不喜欢像这样拖泥带水,但如何告诉徐望成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某些过往,确实是一件让她举棋不定的事情。特别是今天受到一些小刺激,她心里很乱。谁知道呢?也许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永远无法碰到一个真爱,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若不独自终老,徐望成也好,别人也好,自己迟早是要再次成家的。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现实,年轻美丽总是会得到更多的关注,再蹉跎几年,脸色沧桑后,还会有谁在意?当方凌宇对她说:“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张老脸。”那时她二十九,她以为对方不过在开玩笑或者顶多是说个气话,但现在想来,他是当真嫌弃自己的。
陶然想着忍不住眼泪上涌,她其实并不在乎方凌宇的评价,那种浮躁恶毒的男人,只是自己却把最好的年华浪费在了他的身上。多少个夜晚,她都做着相同的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锦城花园五栋701,一切都和以往一样,只是灯光那么黯淡,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婚,没有权利再进入那个曾经的家,但她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偷溜进去,因为她有重要的东西落在那里了。究竟是什么那么重要呢?在幽暗的梦里,她一次又一次在慌乱和迷惑中寻找,却总也找不到。所以,她知道,自己还会回到同样的梦里,寻找自己都不明白的一种遗落——如此的重要,几乎是一种怨念,让她不由自主重回同样黯淡的梦中。
也许自己在梦中找寻的,是自己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陶然看着窗外的雪景无声地叹了口气——现在,也该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何必还纠结于试图遗忘的过去。或许,徐望成就是一个契机。
陶然犹豫了一下,开始给徐望成回信。第一次,在她看来,用了点活泼俏皮的语气,尽管写信时她的脸上一直都很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