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莲 第玖章

有文学有美术有音乐,不全是都是我的作品,还有我亲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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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二婶的亡故,像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蕙莲的心头。她情绪低落,精气神明显不如从前,有时还会无意识地停下手里的活计,默默地发呆。不论在家还是出门,头上总是用一块蓝色的布紧紧地包裹着,遮盖住怪模怪样的癞痢头。心底纠结挣扎着的痛苦滋味,难以言说。她既为自己无端受辱而愤懑,又为婆婆因己而亡深感愧疚。凭心而论,她不相信迷信,更不认可自己是什么灾星。然而,她却无法为自己辩解,也不可能说得清楚。在现实生活这头巨大的怪物面前,她是那样的弱小,无力撼动丝毫,更无法改变一二,只能是逆来顺受,忍辱含屈。因此,苦闷、烦躁、无奈、忧郁、歉疚等等坏情绪,时常在她心中缠绕交织,挥之不去,逐而不散,日子过得苦涩。

春节期间,家里热闹了几天。大姐家芸,二姐家蓉,都带着孩子上门做客。俩姐妹从弟弟家良口中得知蕙莲的状况,也有些担忧。趁着春节这个好日子,大伙儿一块聚聚,拉拉家常,寻机宽解安慰蕙莲。

家里人多了,事也多。大姐、二姐都是持家能手,许多家务事儿都让 她俩抢着做了,蕙莲作为主妇,做的家务事儿反比她俩少些。

闲暇无事,三个女人围坐在院子里,晒着冬日的暖阳,说着心里的悄悄话。蕙莲说得少,听得多。从她俩的话语中,她明显地感觉到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烦恼与忧愁。换言之,任何人的日子里,并不全是阳光明媚,风清气爽,也有阴晴圆缺,甚至冷风急雨。普通老百姓过日子,既不可挑三拣四,更没有能力跳过或逃避。阳光灿烂的日子要过,刮风下雨的日子也要过。姐妹俩对过日子的理解很质朴,很简单,也很实在。她俩认为,老百姓过日子就是捱时光,捱过一天是一天。特别是乡下人过 日子,称心如意的少,烦恼困苦的多,所以要“捱”。这个“捱”字与“熬”大致相似,既有渡过的意思,还有忍受的意思,无奈的意思,更有坚守的意思。你不能觉得过日子苦难而不过吧?你不能因为昨日糟心而今天不过了吧?你愿不愿意捱,并不是你个人的事,主要还牵扯到你的子女和亲人。你不能抛开他们不管吧?这就是乡下人的命!命运中注定的东西,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都得接受!既然如此,何不索性放下这些糟心事,闭上眼睛过,顺其自然地过。乡下人不太爱想过去的事,想的只是如何把今天捱过去,偶尔也会想想儿女们长大成人后的光景!倘若老是装着过去不顺心的事,那就是自己为难自己,使原本难捱的日子苦上加苦,愁上添愁!

俩姐妹对过日子的谈论和认识,尤其是定义为“命运”,如同一枚重磅炸弹,让她震撼,在她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仿佛昏睡之人被猛推了一把,顷刻间惊醒。她曾经也听人谈论过命运,但从没有重视过,也不太在乎,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总认为命运之说是迷信,虚无缥缈,似有若无,看不见,摸不着。然而,近几年一连串的不幸遭遇,使她有了痛苦的挣扎,有了诸多的困惑,如今听姐妹俩关于命运之说,便自然地予以认同,好像摸到了命运的小尾巴。不然的话,为什么总有一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在冥冥之中生拉硬拽着自己,或东或西,或上或下,身不由己地陷困境遭灾难呢?唯有命运之说,方能作答!

命运这东西真是医治心病的一剂良药,蕙莲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好过了许多,曾郁积在心底的痛苦和忧烦,顿时十去七八。

可能是长期不良情绪的困扰作恶,导致了胃肠功能繁乱。近两个月来,蕙莲一直胃口不好,食欲不振,身体明显消瘦。家良心里急,自作主张接连宰了两只母鸡,炖烂了给蕙莲补身子。蕙莲知道家良的好心,每次勉强地吃了一小碗,多一点都吃不下,甚至有恶心想吐的感觉。家良又硬拽着蕙莲上公社卫生院看病,结果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吃了一些消食健胃的药丸,也不见效果。

那天,二姐夫过四十岁生日,蕙莲因胃口不好,身子乏力,便领着瑛瑛在家,家良则带着玮玮去庆余圩二姐家吃酒。席间,做篾器活的二姐夫见家良眉头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他有什么难事。家良不隐瞒,详详细细的说了蕙莲的情况,二姐夫想了想说,既然吃药没有用,就试试土方子吧,每天天刚亮的时候,你去稻田采集稻穗与禾叶上的露水,用露水煎茶,每天喝一大碗,连续喝一个月。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将亮未亮,家良就出了门,一手提瓦罐,一手拿着粗瓷大碗。虽然时已初夏,怎奈山区的气温偏低,早晚温差大,刚出院门,一股冷嗖嗖的寒风迎面扑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山区的清晨,是雾的世界,白茫茫的湿漉漉的水雾,虚去了村落、田野、山峦、河流,以及前头的路。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他咬紧牙帮骨,缩头缩脑,在浓雾中穿行。湿冷的雾,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身子。不一会儿,他的脸上竟有了细小的水珠在流淌。他弯过手臂,用衣袖檫了一把,又继续向前。

田里的稻苗,莳插的时间不长,才一尺多高,尚未抽穗。窄长的稻叶上,点缀着大小不一的露珠,大的状如豆,小的细如蚕卵。他把瓦罐放在田埂上,弯下身子,一手端着瓷碗,一手轻轻地将整株禾苗捏住,然后快速地对准瓷碗摇晃。禾叶上的珠露,纷纷洒落,仿佛珠落玉盘,有着悦耳的微微声响。他小心翼翼,一株一株地采集,双脚一点一点地缓慢旁挪。

天色渐亮,景物依稀可辨。稻田里,雾霭氤氲,漂浮腾升,禾叶碧绿,露珠晶莹。猛然间,他感觉自己如临仙境,如得圣水,心间一片肃穆庄严:遭逢的困厄,莫不是上天对自己的考验?

约莫一个时辰,他围着这丘稻田几乎转了一圈,瓦罐里的露水,差不多快满了。他默了默,觉得今天够用了。

这时,他的脊背寒凉阵阵,身上的衣衫在水雾的浸润下几乎湿透了。晨风刮来,寒意透骨入髓,周身凉彻。他接连打了几个寒战,随之又是一阵喷嚏。他晃了晃身子,咬紧牙关,把瓦罐抱在怀里,快步回家。

东边的天上有了朝霞,美丽的霞光伸出兰花指,轻轻地拂却山区的漫天大雾。渐渐地,雾淡了,雾薄了,如同纱巾,又似蝉翼,在田野与山峦间妙曼游荡飘拂,颇有几分童话意境。

他刚进家门,又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正在厨房做饭的蕙莲闻声而至,看到抖抖索索的家良,脸色铁青,淌着鼻水,既痛心又动容。她一把将家良拖进灶屋,吩咐他坐在灶旁烤火。她又端来木澡盆,从灶尾的铁鼎里舀出滚烫的热水,撒上一把盐,又拿出一条旧床单,两头对折,严严实实地盖住家良的上半身,以及那盆热水。热腾腾的蒸汽水雾一下子就裹住了家良的半截身子,越聚越多的蒸气,透过脸部肌肤,渗入体内,驱逐着体内的风寒。不一会儿,家良就浑身燥热冒汗,尤其是额头与面颊,汗珠子哗哗地往下落。

这是山区普通百姓家最常用的预防和治疗伤风感冒的土方法,也是很有效的方法。

过了一阵子,澡盆里的水温不再烫手,一直站在家良身旁的蕙莲,揭去蒙头的床单,把毛巾和干爽的衣服递给家良,要他趁热檫檫身子,换上干净衣服。

他感到浑身轻松了,舒坦了,望着转身离去又反手把门关上的蕙莲,心里很是感激......

早饭,他单独吃的面条,蕙莲特地为他做的,放了较多的生姜和干辣椒。这碗面辣劲足,好几回辣得他张大嘴巴抽凉气。他知道,愈是辣的东西,驱寒除湿的效果愈好。他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毛毛汗,大口大口地吃,连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家良放下碗,一头扎进灶屋,按照二姐夫讲的要领,细心地熬煮着茶水汤药。熬煮好的茶水,呈黑褐色,与一般的中药汤汁没什么大的区别。

蕙莲端起碗,试着喝了一小口,有很浓的苦味,苦中还有一点点涩。看来真的是药不是茶!蕙莲皱皱眉头,但很快又释怀了。不管茶也好,药也罢,无疑都是丈夫的一片心意!想到这,她没了犹豫,一口接一口地喝。喝着,喝着,茶汤好像也没有那么苦,似乎还有一些回甘,喉咙里感到清爽。

第二天,家良又起了个大早,走出门时,天边刚有亮色。按照蕙莲的吩咐,他今日全部武装,穿上了厚实的毛绒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他在浓密的大雾中穿行,一团团湿冷的水雾与他迎面相撞,脸上有点湿冷,还有丝丝的痒,但身上不冷。他被浓密的大雾团团包围,仿佛行走在半空之中,多少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不是有云雾之说吗?云与雾本身就是同根而生的兄弟姐妹,彼此难以辨析清楚,又时常相互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悬浮飘荡在高空时,人们称之为云;当它处于低下方位时,则称之为雾。他由云雾忽而想到了一个美丽的传说——牛郎与织女。他像不像牛郎?像!特别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尤其像!他心里自话自说,我比牛郎幸福,牛郎每年只有一天与织女相会,我天天与心爱的织女共枕同眠!他这样想着,心里美滋滋的……

家良曾经从未如此近距离仔细地关注过禾稻的生长。这一段日子天天在稻田里采集露水,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它的旺盛生长力。眼前的稻禾已经窜高了一倍,而且抽穗扬花了。掐指算来,他在这稻田里转悠了四十来天。你还别说,这稻禾上的露水,就是管用,蕙莲的胃口好多了,食量也恢复如初。昨天晚上,他在为蕙莲洗脚的时候,蕙莲对他说病已经好了,如果再这样吃喝下去,她的饭量会大得吓人,身子也会胖得难看!家良想了想,觉得蕙莲说的也是,但他觉得意犹未尽,便说,我明天再弄一回,巩固巩固,后天就不去了。

........

家良自母亲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门揽活。他心里有一个结,认为母亲的死与他不在家有很大的关系。他常想,如果他在家的话,蕙莲也许就不会平白无故地遭祸殃,母亲就更不会为此而亡。因此,为了办好母亲的丧事,他把那头奶羊宰了,尽量将丧事办得热闹些,以此消减心中的不安。从那时候起,他就决定在家里做木工活,守护好这个家及家里的每一个人。有人到家里来定做木器更好,没有人定做,他就做一些常用易损的小家私,挑到圩场去卖。

空荡荡的羊棚,成了存放小木器的仓库。他每五天赶一次圩场。他做的木凳、小饭桌、饭甑,或者水桶、脚盆、箱柜等物件,品相很好,卖的价钱也便宜,几乎每次都能脱手。偶尔剩下一件两件的,他就寄放在二姐家,由二姐夫代卖。他为人随和,也不那么计较,无论本乡或他乡的人,都愿意和他打交道。凡家里需要添置什么,一般都会找他。如果这次货卖完了,双方也会约定下次交货的时间。几个月下来,他算了算,在家里做活和在外揽活的收入,上下相差不多。

这天下午,彭家湾发生了一件轰动全湾村的大事。彭家安那个当“红卫兵”搞造反的大儿子华卓,在两派组织的斗殴中受了重伤,救治无效死了。家安抱着儿子冰冷的尸体,嚎哭了一阵,然后自己也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队干部立刻安排几个乡亲抬着家安上医院。华卓的丧事怎么办呢?家安的两个女儿年纪尚幼,家安的老婆也不在家,护送家安去了医院。目下已是夏季,天气较热,要不了两三天尸体就会腐烂。

队干部想了想,进了家良的门。说心里话,队干部也是迫于无奈。他知道,因为二婶的死,这两家有仇有恨,找家良帮忙,其实也是给家良出难题。但本湾村就一个木匠,不找家良找谁呢?上外乡找,一时半会不一定能找着,即使找到了,别人也不一定马上就来。难不成让华卓尸身腐烂生蛆,或是光身子进土,那也不成体统!

队干部说了情况,请家良帮忙,连夜赶制一副棺木。队干部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家良心里也不是滋味。家安父子尽管不是什么好鸟,但毕竟与自己同一姓氏,同住一村,同一祖先,远房的亲戚,血缘相连,于情应帮。然而,这父子俩又有害母之仇,辱妻之恨,于理不能帮。即使自己心里这道坎能勉强过去,妻子心里的恨意能平吗?他犹豫着,迟迟没有吐口。蕙莲弄清了这件事,心里始初暗喜,总算老天爷帮她出了一口恶气,随后又有几分痛惜与同情。她见丈夫呆呆地望着自己,满脸的为难之色,便宽慰着丈夫:

“过去的事算了,能帮忙的就帮一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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