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使（玫瑰经）

今天喂了一个虽然话已说不动，却神志依旧清醒的老人，年纪也不是很大。护士说她只吃地瓜糊，就把那盘喂完拉倒。

餐盘上有四碗糊糊，一碗淡绿色，一碗橘黄色，一碗浅褐色，一碗深棕色，我一碗碗拿起来闻了闻，味道居然还不错。护士说这个病人会边吃边睡，吃了一口立马要睡过去的样子，我只能不停地喊她名字，她会一下回过神张开嘴。

我试着把浅褐色的豆泥掺在地瓜糊里喂，心想可以加一点营养，入口后她居然睁开了半闭的眼睛，我问她不好吃？她摇摇头，我说那我们试试巧克力蛋糕，于是我又把豆泥掺进了巧克力蛋糕糊，这次她没发现，吃下去了。一口一口，我问她是不是喜欢巧克力的味道，她虚弱地点头。巧克力掺着豆泥以及单独的地瓜泥，她居然三盘都吃下去了，中间我边喂边叫她，她还嗦了几大口可乐。那盘绿色的蔬菜泥她是坚决不吃，我想也不能混在其他泥里面，味道太明显了。

护士进来问吃得怎样，我说除了蔬菜其他都吃完了，护士说wow, you are the best。大概我是喂小狗小猫吃药喂出的耐心，喂了整整四十五分钟。喂完给她搓了把热毛巾擦嘴敷脸，问她舒服吗？她点点头。

端着餐盘出门，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明天是2023最后一天，我会继续来喂你。她点点头。

在喂那个病人的时候一直听到另外的病房里有人在哀嚎。然后我出门寻找，终于在斜对面的病房里找到了一个蜷缩在一起的老人。她干瘪黝黑，蜷缩在床的一侧，淡紫色的绒睡衣上有脏印记。嘴里不停地喊着些什么。我撤了出来，去护士站那里再看病历，今天开始的时候没有意识到有个嚎叫的病人。

我们每天第一件事就是看病历，在一张纸上写下每个病房的特殊需要。病历有两份，一份在电脑上随时更新，可能前一秒几号病房的病人在下一秒就被更新了TOD(死亡时间），还有一份是手写的本子，上面有每个人的背景简介，包括宗教信仰，婚姻状况，语言种类，教育程度，工作状况……等等。大多数义工只看电脑上的病历节省时间。而我喜欢花很多时间研究病人的背景。

其他人的病房里都摆放着各种照片，各种圣诞礼物花草，有一个穿着身粉红色睡衣的黑人老太太安详地躺在一个漂在床边空中的大粉红色气球下，气球上写着“生日快乐”，桌子上放着很多家庭合影以及橄榄球员签名照，我仔细看了看，都是一个球员，看起来像她孙子。老太太安详地睡着。

相比之下，这个嚎叫着的老太太，房间里没有一点灯光和装饰品，地上铺着两层厚厚的黑色橡胶以免她滑倒，非常惨淡。她的primary 诊断是耻骨骨折，年纪九十出头，估计也就是为什么来了临终关怀，丧偶，有子女。但在这个时节，居然没有人来陪。

我走到她左侧床边，问她是不是疼？她嚎叫着说，帮帮我，带我走，随便去哪里，带我走……我伸手搭着她瘦弱的肩，想把我的热量传一点给她，她感觉到我的手，突然害怕得身体超前蜷缩得更紧并瑟瑟发抖（我突然意识到，她之前可能被虐待过）她突然伸出枯糙的双手在空中轻轻找寻什么，那两双手在黑洞洞的环境里显得有点瘆人，青紫色的筋密密麻麻，完全没有肉，只有一层薄薄的皮，指甲也没有剪…她嘴里依旧说着“帮帮我，请帮帮我……”我迟疑了一下，但是伸出了我的右手。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好像救命稻草，先是右手，再是左手，两只手紧紧攀在我的手上摩挲。

我对她说，我就是来帮你离开的，你放松一点，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就像你说的，随便去哪里，反正不要在这里……她安静了几秒又开始喊，突然她问我，你是谁？我说了自己的名字，我说我是你朋友你不记得我了吗？她摸着我的手，眼睛依旧紧闭，也不喊了。我继续说，你真不记得我了啊！……但也没关系，我是你的新朋友。她说，那你是来帮我离开的吗？我说是啊。转头的瞬间，我突然看到了床头缠着的玫瑰金链……她放开了我的手，我重新把手放在她肩头，她又害怕得想躲开她肩上的手……我对她说，很快你就会离开这里了，不要害怕，God is here，he will help you。

转身走出房间。谁说离开世间不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