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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翻车指南 23 —— 永恒与瞬间
20.
永恒和瞬间
第一章、瞬间
历史的车轮永不停歇,事件在无时无刻的发生、发酵、碰撞、变化。同时代的芸芸众生,只能看到事情的果,却难以窥见他的因。就好像我们看得到参天大树的遮云蔽日,但无法感受到细胞分裂、营养转移、阳光换成能量、空气变为养分。
唯一能做的,是拍下一张张时代的快照,只是那些快照所能表现太小、太少、也太模糊,我们只能试图从这些快照中,想象他们中哪一帧,只不过是时间中小小的浪花,而哪一些,将在永恒中回荡。
在武昌起义的前一晚,1911年10月9日,给100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拍一些快照,那些将成为永恒的瞬间是什么呢?
北京,泥泞了几百年的土道,正在逐渐变成石子路。京师的百姓,已经逐渐习惯了电灯、自来水,对每日巡逻的警察,也不再感到惊奇;电报开始铺设、邮差一天要投递八次信件,中央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统掌全局。
载沣在养心殿,略有些不耐烦听着弟弟载涛的絮叨,“今日要君主立宪,明日要独立国会,再下一步是不是要骑到我头上?我大清几百年的基业,断断不能葬送在这群宵小手上……大哥对这群人,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不用我们宗社一家,难道把权柄给外人吗……”
这些话,载沣早就听得耳朵起茧,立宪、修路、洋人、革命党、宗社党……纷争日复一日,不知何时停歇,他此刻只想回到醇王府,看他的藏书,把玩新到的望远镜。“葬在我手里?”他在想,“不会吧。”
毕竟《泰晤士报》刚说,“铁路将给中国带来巨大的发展”,“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财富增长的迹象”。
北京正南2000公里,广九铁路似乎印证了《泰晤士报》的说法。10月,铁路全线通车,旅客可以从广州站一路向南,经东莞、深圳到达香港红磡站,和现在粤港高铁的路线基本重合。省港商人对此欢欣雀跃,帝国虽然千疮百孔,但生命力似乎仍然顽强。
对此,有人并不高兴。距离红磡站5公里,是香港雅丽氏医院,在这里,徐宗汉曾经以黄兴太太的名义,签下了“手术同意书”,这对苦命鸳鸯也因此而走到了一起。黄兴,虽然少了两支手指,好在性命无碍,很快出院。
但佩萱(徐宗汉,字佩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几个月来,克强不再谋划起义,只和李沛基他们在一起,每日谈论如何给喻培伦、方声洞报仇,说是要“以酬死事诸君,庶于心稍安”。
中山先生对此很是担心,数次从北美来信,劝说黄兴要以大局为重,不能逞一时之气。但克强心意已决、不为所动。念及此,徐宗汉不禁泪如雨下。
和他同样失望的革命党还有谭人凤,广州东北1200公里外的上海,9月,文学社找到宋教仁、谭人凤,希望他们去武汉领导革命。宋教仁对又一次起义毫无信心,以“报馆事务繁忙”推脱,把谭人凤气的白胡子直发抖。
9日,这位51岁的老人找医生开了三个月的药,带着零落的几个同盟会员坐船前往武汉。面对着分裂的同盟,意志消沉的革命党,湘江水暖,他心里却如寒冬一般。
心如寒冬的不止谭人凤一个,上海往西1900公里的成都,总督府内,救了一天火的赵尔丰气的把北京电报摔到地上。紫禁城不仅对他“承接川汉铁路坏账,缓和保路运动”的建议严加斥责,反而急令镇压,甚至说出了“格杀勿论”这种话。
“弹压弹压,我拿什么来弹压?现在逆党遍地开花,军警不肯下死手,四川兵又早跟这帮反贼混在一起,拿着军饷磨洋工。盛宣怀他搞出这么大的事儿来,要弹压,让他自己入川弹压!”
赵尔丰说的没错,四川局势已是不可收拾。9月,在“成都血案”之后,赵尔丰关闭城门,封锁消息。南门外,同盟会元老、哥老会大哥曹笃,和四川通省农业学堂(也就是现在的四川农业大学)的农民想出了“水电报”。
他们做了几百个木片,写上“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风干后涂上防水的桐油,抛入锦河之中。天府之国水网密集,赞成保路运动的川民,拾到木片后广为传颂。有的甚至做出更多“水电报”,再抛入河中。
于是,10月的四川,府河南河大渡河、锦江岷江嘉陵江,滔滔江水中,千百片水电报随波起伏,顺着大好河山,传遍四川盆地。华阳、新津、雅安、汶川、汉人、藏人、农民、学生、同盟会、哥老会,同志军纷纷起义,四川烽烟遍地,赵尔丰几近绝望。
不过,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绝望,成都以东500公里的万县,曾经的两江总督端方倒是兴奋的睡不着觉。作为新任四川署理总督,端方早在一个月前就日夜兼程,带着部队前往四川“剿匪”,此时已经到了重庆附近的万县。
端方并不担心四川的“保路军起义”,毕竟徐锡麟、秋瑾的起义就是在他端方的治下被扑灭的,革命党有何可惧?到时候,去掉总督前的“署理”两个字岂不是铁板钉钉。更何况,这次他带来的可是精兵强将,部队的名字叫做“湖北新军”。。
万县以东800公里,就是湖北新军的发源地,武汉,简称“汉”。
这里有黄鹤楼、岳王庙,是九省通衢、天下之中。它被长江和汉水划成三大块,人称“武汉三镇”。有兵工厂和铁厂的的汉阳;和上海并驾齐驱的商业中心,号称“东方芝加哥”的汉口;而我们最为熟悉的,是“湖广贡院”中挂着“惟楚有材”四个大字的,两湖、乃至中华文化的中心 —— 武昌。
10月的夜风中,就在这天下之中武昌,无数人和端方一样夜不成寐。
同盟会的刘公(字仲文)睡不着,他想起了父亲。
当自己谎称需要八千两银子,实捐一个河南道台的时候,这位光绪年间的武举人老泪纵横,“仲文这次悔过自新,重回正途,我便是死了也终于可以合眼了。”九千两银子很快送过来,转手就到了革命党人手中,作为武昌起义经费。
这是第几次了?刘公想不起来。就像他早就记不起来骗了几次父亲,支持了多少起义,死了几位战友一样。“这次会不一样”,他对自己说 —— 这句话,他也记不起来对自己说过多少遍了。
湖广总督瑞澂睡不着,他想起3天前的10月6日,那正是农历中秋八月十五,传说几百年前,朱元璋、刘伯温约定这天起兵反元。明教教众互赠月饼,内夹纸条,写着“八月十五杀鞑子”。因为这传言,武汉城内人心浮动,到处传说革命党要中秋造反。
于是,他当机立断,取消部队的中秋假期、全城戒严、不得会客,不得请假,剪发者一律勒令佩戴假辫、弹药全部收回楚望台军械库。
9日下午,逆匪在汉口俄租界组装炸弹。天佑我大清,炸弹失火,督练公所总办铁忠顺藤摸瓜,又在小朝街成功抓获匪首刘复基、彭楚藩、杨宏盛,搜到造反文件无数。三名反贼锒铛入狱,这一天总算是熬了过去。
这是第几个心惊肉跳的中秋了?那三个匪首会不会交待出更大的阴谋?夜不成寐的中秋还要到什么时候?瑞澂不知道,只觉得疲倦无比、眼皮直跳。
他身旁的廖克玉也睡不着,她年方十八,两年前嫁给了当时还只是江苏布政使的瑞澂。虽说是老夫少妻,但新婚之后,相公平步青云,一路做到封疆大吏,对她又是言听计从,日子倒是一帆风顺。可她总有块心结 —— 自己乱党吗?
她想起来一年多前,和母亲第一次见宋先生(宋教仁)的场景,那个年轻书生畅谈救亡图存、共和大义、说的两眼放光。他希望母女能利用这个特殊的身份,有助于革命。那天之后,她便时不时传些总督府的密报给母亲,再由母亲转给革命党。
吃用大清的俸禄,却帮着大清的逆匪,廖克玉心里矛盾又害怕,但母亲说,这些消息救了好多人,救了好多两眼放光的书生。
但她只是个弱女子,她没法救所有人。今晚先生回来时,说又抓到三个逆匪,隔日怕是要斩首示众,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她记不清,只能默默念佛。
和这些人一样睡不着的,是驻扎武昌城中和门外紫阳桥、临近楚望台军械库的湖北新军第八镇、工程八营的几十个名士兵。
已是子夜,士兵们身着全套军装、打好绑腿、抱着空膛的步枪躺在床上。所有人全醒着,但都不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白天,联络人邓玉麟当面通知,9日子夜12时,以南湖两声炮响为号,共进会、文学社的兄弟们同时发难。而第八营的任务至关重要,必须攻占楚望台军械库,分发弹药给起义的同志,然后打下中和门,迎接兄弟们入武昌城。
“事成则卿,事不成则烹”,生死一线,成败一举。所有人都心脏狂跳,竖着耳朵等待信号。外面传来的任何响动,都会带动翻身的窸窣响动。但炮声,始终没有响起。
12点,1点,2点 …… 营房里又闷又热,空气如凝固一般。他们只觉得呼吸越来越重,汗珠从额头、脖子滑落,枕头和衣领又冰又粘,和湿透了的军装一起贴在身上,难受无比。
北京、广州、上海、成都、重庆、和武昌,10月9日这一夜,古老的中国仍然一片死寂。
第二章. 永恒
我们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世界。在喧嚣声中,一群群的金融分析师、政治评论员、以及算命先生,给出各种预言,这些预言让我们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我们其实并不完全理解这个世界。
我们听到的,只是千万分之一的嗷叫和喧嚣,而不理解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怎么想的?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
特朗普上台,我们突然发现繁荣无比的全球化,在红脖子那里早已是千夫所指;阿富汗美军突然撤军,我们才意识到,原来“山中之国”的人民,在“有史以来第一强国”和一个要求女人戴面纱的中世纪组织之间,宁愿选择后者;而乌克兰大草原上两支斯拉夫民族打成一团,我们终于明白,所谓斯拉夫同宗、同种、同教的一家亲,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我们对沉默的大多数一无所知,而正是这些人,把瞬间变成永恒。
10月10日晨,前一日晚上被俘的三位武昌起义领导人,已经被审讯多时。
彭楚藩朗声说道:“我就是革命党!”第一个被杀。
刘复基怒骂:“好汉做事好汉当,今日的炸弹,就是我放的。”旋即斩首示众。
杨洪胜此时已经重伤,说道:“只管杀,我只怕你们也有一日。”英勇就义。
到了凌晨七点,除了趁乱跑走的孙武之外,革命党三位首领全部牺牲,没有一个人说出起义的具体计划。他们的头颅当街示众,被杀的消息瞬间传遍武昌城。
而接到铁忠汇报,拿到了革命党的花名册瑞澂,心下大慰,但是拿花名册上的人怎么办,瑞澂倒是没想好。
其实不外乎两条,“抚”,或者“剿”。
“抚”的话,曹阿瞒给出了标准答案。官渡之战前,曹操手下很多人觉得这个老板输定了,和对面的袁绍私通款曲。险胜之后,曹操一把火烧了从袁绍营中找到的书信。意思就是:
当年袁绍势大,我自己都不确定这场仗是否能打赢,何况诸公。现在既然赢了,那我销毁证据、既往不咎,大家重新开始。
从历史的角度来说,这种稳定军心的搞法算是基本操作了。光武帝刘秀打赢了王郎,烧信;凯撒打赢了庞培,烧信;朱棣打赢了建文帝,烧信;奥古斯都打赢了马克安东尼,还是烧信。罗马后期皇帝换的勤快,稍微有点权力的将军底子都不干净,以至于“换了皇帝之后烧文件”这种操作成了一种政治传统。
国王已死,国王万岁。
然后一把火把前任的文件烧光,以表示从头开始的决心,简直可以算是制度保证了。
至于“剿”,那案例就更多了。
随便举一个近代的,希特勒要清洗尾大不掉的冲锋队,就采用了“剿”这个标准操作。先是迅速枪毙冲锋队队长罗姆和几个核心领导,之后封锁消息、全城戒严,以党卫队和国防军为执行者,解除冲锋队武装、分区分块全面清洗。
一夜之间,显赫无比的冲锋队被打扫干干净净,史称“长刀之夜”。可以说是行动果断、手法娴熟,得到古今中外独裁者的一致好评。
以瑞澂当时在武昌的局势来说,要“抚”,革命党基本全是中下层士兵,分散在各支部队中,很难成建制发动。一纸通告,说首领已死,朝廷既往不咎,大家继续当兵吃粮。这次起义很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流产了。
要“剿”,匪首业已伏诛、革命党缺乏弹药、全城戒严本来就在实行中,总督大人手上有教练队、宪兵队、旗兵营等明显忠于朝廷的成建制力量,对比严重缺乏指挥的革命党,优势相当明显。如果按照“内部清洗标准指南”来操作,恐怕义士们要被一网打尽。
那么请问总督大人在“抚”和“剿”之间是如何选择的呢?
10月10日凌晨七点,在杀了三位革命首领,搜出革命党名册之后,瑞澂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 给领导写了一封邮件邀功,啊不对是电报。像极了大公司职业经理人给老板写邮件的样子。
“……所幸发觉在先,得以及时扑灭……俾得弥患于初萌,定乱于俄顷……张彪、铁忠、王履康、齐耀珊各员……无比忠诚奋发,迅赴机事……”
紫禁城好评一片。从邮件里的人名来看,瑞总邀功不忘提携下属,果然够厚道、是个值得跟好老板,唯一的问题是:这里不是办公室。
熟练发完电报之后,或剿或抚,瑞澂还是拿不定主意。剿,报告里都说了已经扑灭,万一真剿出兵变来怎么交代;抚,万一朝廷说我对逆贼怀柔,执行不坚决那又怎么办?
虽然史书没有记载他的心路历程,但以我对职业官僚的了解,这时候最稳妥的安排自然是:“听领导安排”,等等紫禁城的口风再说。10月10日这关键的一天,瑞澂犹豫不决,只是叮嘱严加戒备,收缴军营弹药,存放于楚望台武库,叮嘱武库管带李克果严加看管,万万小心。
而此时的总督府外,已是满城风雨。
既然管理层不出明确告示,那底层员工自然就是一阵猛猜,有的说“瑞澂宅心仁厚,不准备扩大,各位可以相安无事”,有的说,“革命花名册已经被搜出,大家恐怕难逃一劫”。而流言蜚语的规律就跟现在的互联网一样,永远是最耸人听闻的那个传的最快。
没多久,湖北各营新军都听说了一个消息:
铁忠已经搜出了革命党花名册,瑞澂为了邀功,马上就要全城搜捕。执行这事儿的军警逢迎上意,恐怕不仅仅是名册上的,凡跟革命党喝过酒,有交情的,统统都要株连……
你不信?三颗血淋淋的头颅就摆在城门口,大家自己掂量掂量信不信吧。
武昌城一时间乌云密布,新军人心惶惶,在那一天,所有人心中都在盘旋着,中华大地上每几百年就要问出的一句话:
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借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很多人心中有了答案 —— 与其被朝廷的鹰犬追杀,不如奋起余勇,拼死一搏,打开一个新天地。
10月10日,中和门外的工程八营,在总代表熊秉坤的组织下,革命党找出100发子弹。准备在当天下午3点的常规操练上,以三声枪响为号,一起发难。
下午一点,士兵们手心冒汗,凝神屏气,准备大干一场,却突然传来消息,当天的常规操练取消,所有士兵在营房等待点名,计划再次流产。不得已,改为当晚7点,长官点名之后行动,再次以枪声为号。
6个小时,大家还要等待6个小时。
当晚7点,武胜门外,另一支部队已经等不及了。第二十一混成协辎重队三棚,共进会(当时已经跟文学社合并)代表李鹏升认为形势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的地步。
理智来说,大家前一晚枕戈达旦,但发动的炮声一直没有传来,恐怕原计划已经流产。现在又是全城戒严,和其他同志难通声息,单独发动,很可能独力难支,但是
“起义亡,不起义亦亡,不若乘机发难…….纵事不成,亦了满腹之恨,或有九死一生之机也……”
当晚8点,武胜门外辎重队首先发动,李鹏升以点燃马房为号,一时间火光冲天。然而应者寥寥,起义只聚集了100多士兵,回看武昌城内,那里毫无响应、一片死寂。眼见成功无望,好不容易聚集的士兵纷纷散去,起义再次失败。
等待这些士兵的,恐怕将是一辈子亡命天涯的命运。然而他们不知道,距离6公里的武昌中和门外,工程八营里已经乱做一团。
当晚7点,夜间点名开始,工程八营二排排长陶启胜来营房巡查,看到士兵金兆龙武装齐备,正在擦枪,顿时火冒三丈,一巴掌甩过去,大喝:“这么晚了还在擦枪,你想造反吗?”上前就要把他抓去军警处。双方一阵扭打,金兆龙不敌个大的陶启胜,被压倒在地,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
“此时仍不动手,待等何时?”
同袍程定国素于金兆龙交好,见此,倒转枪头,冲过去就是一枪托。陶启胜头破血流,大怒转身正要喝骂,人却僵住了,面前,是十几个士兵愤怒的目光。他心中大惧,向门外夺命跑去,“砰”的一声,一颗子弹穿腰而过。陶启胜扑倒在地,一声不吭,死了。
身后,程定国的枪口微微冒出一阵硝烟。
10月10日晚间8点,枪响了。
一瞬间,工程八营大乱。起义士兵吼叫声,总代表吹哨声,玻璃砸碎声……全营闹作一团。熊秉坤鸣起警笛,想要发动士兵集合起义,但人声鼎沸,应者寥寥。
几个官长试图镇压,一面开枪示警,一面大吼:“造反可是要灭九族的啊,各位想想父母家小,千万不要糊涂送死啊。”
熊秉坤想要阻止,但苦于有枪无弹,只能从二楼砸下痰盂、椅子、花盆,现场碎片满地,乱做一团。关键时刻,还有子弹的革命党踹开营门,举枪射击,打死督队官阮荣发、队官黄坤荣,其余官长见势不妙,纷纷爬墙逃走。
起义士兵顺势占领营房,砸开营房弹仓。一阵翻箱倒柜,却发现原来存着的弹药踪影全无,库房里只有军刀十二柄。弹药,被转移走了。
熊秉坤环顾四周,身边只有40来个坚定的兄弟,更多的士兵只是大声吆喝助威,却不敢上前参加。看看这几十号兄弟,上百发子弹,加上这十来把钢刀,再想想防卫森严的楚望台武库,熊秉坤后背冷汗直流。
就在这时,有人远远跑来,一边拔开人群冲到他面前,一边大喊,叫声清清楚楚的传入所有士兵的耳朵:
楚望台拿下了,楚望台拿下了,楚望台拿下了……
原来只是观望的士兵面面相觑,突然间,他们咆哮起来,冲出营房围了上去。
天崩了。
原来,当天晚上8点,在楚望台军械库,管带李克果听到附近八营兵变的枪声,大惊失色,迅速召集士兵,晓以大义,命令大家万一哗变士兵攻来,务必奋力抵抗。共进会代表马荣乘机说,我们手头没有子弹,万一这群逆匪袭来,拿什么还击?兄弟们如此忠勇可嘉,管带大人心中大慰。
子弹?子弹楚望台有的是。
他旋即下令打开库门,分发弹药。士兵很快装备齐全,荷枪实弹,转头就对着空中放了一排枪。
“原来,你们也是革命党……”
怎么办?跑呗。李管带转身、加速、翻墙,一气呵成,所有军官瞬间跑了个干净,武昌军火库就这样闹剧般的落入了革命党手中。
接到消息的熊秉坤,迅速带工程八营赶到楚望台,以此为中心,为加入者分发弹药。起义士兵逐渐增多,大家虽然群情激昂,但现场也是一片混乱。熊秉坤虽有革命精神,但毕竟只是个班长,没有指挥经验和能力,于是现场推举队官吴兆麟为起义总指挥。
吴兆麟,湖北参谋学堂毕业,为人沉着,素有谋略,在士兵中颇有声望。
既被推为指挥,他亦当仁不让,在手臂上缠上白布,巡查全场,效仿彭越故事,每到一处,就以临时总指挥的身份大声询问“今日起事,大家推举我为总指挥,你们愿不愿意?”士兵喊道“愿意!”
再问,“既然愿意,那就得听从指挥,违令者斩!大家同不同意?”士兵们又喊道“同意!”
“好!”吴兆麟最后大喊,“今日本军改名为湖北革命军,作战目标是攻下总督府、完成武昌独立,今夜的口号是 —— 同心协力!”部众欢呼雷动。
当晚十点半,湖北革命军发动,兵分几路,一边攻打中和门、接应各路兄弟,一边围攻总督府。此时,武昌城内外已是枪声大作,革命士兵纷纷举旗,三十标、测绘学堂、二十九标、四十标……大家心照不宣,遵守10月9日的原定计划,迅速向楚望台汇合。
最重要的是,城南的炮兵八标也成功发动。士兵拉出山炮,实弹发射,一时间地动山摇,八百壮士群起响应,在队官张文鼎、尚安邦、蔡德懋的指挥下,建制完整、指挥得当,由中和门外入城参战,迅速成为作战核心。
两千左右起义士兵在吴兆麟的总指挥下,猛攻总督府。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 不拿下总督府,所有人死路一条。
严格来说,当天起义士兵虽然也不少,但还远远没到一呼百应的地步。武昌城内跟着吴兆麟的也就约有3000人左右,而且中上级队官基本跑了个干净,部队严重缺乏前线指挥官。
瑞澂侧,则有教练队一营、马八标、辎重八营的部分、宪兵队、旗兵营等成建制力量,以武举童生张彪为总指挥,总数也有三千多人。而且总督府坐落在武昌城西南角,两面是厚重的城墙,一面是第八镇司令部,只有正面是一条狭窄街道,两侧是衣服店、茶楼什么的,此处以四挺机枪防守,交叉火力之下,易守难攻。
这是决定命运的一夜。
对瑞澂,只要熬过这八个钟头,增援赶到,局势明朗,起义力量兵少将弱的情况就会暴露在眼前;对湖北革命军,如果这一夜不打下来,白天会无险可守,部队信心缺失,下一步很可能就是士兵脱队,甚至一哄而散。
晚上10点半,总督府围攻战开始。工程八营士兵为先锋,先是冲锋,被打退;之后炮兵八标加入,以大炮猛轰,虽然夜色之下,难以瞄准,但声势惊人;张彪退而防御总督衙大门,八营以敢死队冲锋,机枪轮番扫射之下,进攻再次受挫。
两次进攻失败,士兵伤亡惨重,开始有退缩之意,情急之下,排长蔡济民匍匐潜入总督府旁的乾记衣庄,以煤油点燃所存衣被,一时间火光冲天。炮八标旋即以火光为指引,再度射击,炮弹打入总督府内,炸烂大堂、账房。
身为大清戈什哈(满语侍卫的意思),总指挥张彪临危不惧,退守城楼,继续布防抵抗,双方僵持不下。不过,侍卫大人不知道的是,总督府前方打成一片,后方吵成一片。
亲信们围在瑞澂大人身边,有的说逆匪只不过虚张声势,大人一定要坚守阵地;有的说革命党声势浩大,再不走恐怕难逃一劫;有的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清可待大人不薄啊;有的说武昌恐怕要变天了,还是先躲到楚豫号炮舰上为妙……
七嘴八舌之下是该听谁的呢?关键时刻,当然是听老婆的。廖克玉和母亲商量一番后,打定主意,母女两人把瑞澂拉进厢房,说道:
“……张师爷(指师爷张梅)只晓得精忠报国,不晓得随机应变……趁现在还能走,赶快逃出紫台衙门,到了楚豫号兵轮不是照样可以指挥吗!待在这里,家眷在一起,你怎么指挥打仗啊!……”
这一番话既给了瑞大人尊严,又抓住了他内心深处的诉求,还顺便帮忙想出了给上级的解释,可谓可进可退,有理有据。廖克玉三句话破坏了清兵指挥中枢,不愧是宋教仁说的“民国西施”。
当天晚上,总督大人炸出个墙洞,带着家眷一溜烟跑上楚豫号炮舰“继续指挥”去了。既然老板都跑了,那这仗还打给谁看啊?清兵军心大震,张彪率残部渡江撤退。10月11日,湖北革命军激战一夜,攻下总督府。
清晨,一夜无眠的武昌百姓打开房门,向外张望。总督府一片安静,只偶尔传出些零星的枪响。在那里,曾经威严无比的深府大院被烧的黑魆魆,仍然不时冒出些白烟,一群群士兵小跑着进进出出。
楼上,大清龙旗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普通百姓从未见过的旗帜。红色为底,代表铁血革命;黑色九角星,代表天下九州;十八颗星,代表汉地十八省。
铁血十八星旗,第一次堂堂正正的树立在楚天之下。
10月10日一夜,永恒。
大清翻车指南 – 23 序幕
这一次鸽了快3个月,实在不好意思,对诸位不离不弃、还没取关的读者,非常感谢大家的坚持。我努力避免再次出现这种情况,但仍然无法保证定时更新。
毕竟这种文章要查一堆的资料,还要努力在各种线索中,找到那条最主要的脉络,写起来慢、工作又忙。抱歉抱歉。
另外,我以后会在大清系列中穿插点容易写点的玩意儿,比如影评、书评什么的,希望给那些等的窝火读者一点小小的补偿。
19
序幕
1908年,美国底特侓,一个15岁就能手工打造内燃机的技术宅男 —— 亨利·福特,捣鼓出一种全新的汽车装配方式。在这种方式下,工人不再全程打造整辆汽车,而只需要熟练掌握其中的一个环节。这种做法,后来被称为“流水线作业”。
新型的生产方式,带来了惊人的效率提升。一辆汽车的装配时间从700小时被砍到12.5。效率提升,带来了价格革命,在汽车售价普遍为4000美金以上的时代,他的售价为:825 —— 大生产的时代到来了。
他将带来生产端大跃进、带来中产消费、带来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带来汽车城、带来米其林餐厅、带来高速公路、带来司机工会……带来一个需要“拉动消费”的全新的世界。
当然,在带来这么多事情之前,他首先带来了橡胶价格的大幅攀升。很简单,人人都想要825美金的汽车,汽车要轮胎,轮胎要橡胶,当年橡胶的新兴产地为南洋群岛(比如菲律宾和马来西亚),全球产量69000吨,缺口巨大,而一棵橡胶树的成熟时间要多久呢?6-7年。
橡胶瞬间成了1908年的“新能源车瓶颈”——锂矿。需求暴增叠加短期可预见的供应严重不足;投资人的想象力瞬间被打开。
9
1908年,伦敦交易所橡胶一磅2先令,到1909年末,是10先令;橡胶产业园在伦敦招股,100万磅的融资30分钟内认购完毕;南洋群岛一天注册14家橡胶公司。全世界都在为橡胶疯狂,所有人都知道“投资橡胶稳赚不赔;橡胶股票只涨不跌”。
这种狂热下,橡胶公司融资简直易如反掌,而环顾南洋四周,最适合的融资市场是 —— 大清,上海。1910年,“蝴蝶的翅膀”在大洋彼岸扇动,序曲的第一幕缓缓拉开。
第一幕、大清金融
1908年,英国人George McBain在上海成立买蓝格志拓殖公司(LanKets),向公众销售橡胶股票。著名的文章包括《今后之橡胶世界》,大致的意思跟现在《互联网改造人类》、《数据是未来的黄金》差不多一个个调调的。
很快,伦敦股票市场的火热行情传到上海,蓝格志拓股票一飞冲天,发行价3两最高涨到17两;面值60两的股票,被抬到1000两;54家橡胶公司拔地而起;最疯狂的时候,只要股票里沾了“橡胶”两个字,就是天天一字板。
投机热情一飞冲天,从道台蔡乃煌、商务印书馆老板高凤池、一路到票号巨头源丰润,全部加入了追高的大潮。众人追捧之下,股票更是水涨船高。一时间,上海人民人人谈橡胶,各个炒股票,中产卖房子,富人加杠杆,纷纷“为梦想窒息”。
到1910年,各大钱庄贴现金额数以百万计,而外资银行接受股票抵押,循例短期拆借近1000万两。接近6000万两白银被注入橡胶投机,其中70%左右来自中国。股票价格远超基本面,一个完美的金融风暴在黄浦江上空孕育完成。
大家回忆一下“金融”那一章,就应该能猜到,在大清的证券市场中,股民是幼稚的、监管是不存在的、而割韭菜镰刀是锋利的。
1910年6月,美国开始限制橡胶消费,戳破泡沫;当月,伦敦市场橡胶价格开始疾速下跌;同月,提前收到消息的上海外资银行迅速反应,清仓所有橡胶股票,停止一切股票抵押,收回短期拆解,市面银根迅速收紧;蓝格志拓股价从1675跌到105。
远东股市,崩了。
仅仅一个月之内,正元、谦余、兆康三家贴现炒股最激进的钱庄亏损超过600万两,直接倒闭。8月,所有人惊恐的发现,大清当时最大私人银号,宁波源丰润的关联钱庄德源、源吉亏空500万两,濒临倒闭。
那请问谁是源丰润呢?他就是胡雪岩阜康钱庄倒闭后的接班人,老板严义彬,人称:政商小王子、官银保管员、胡雪岩第二、红顶大商人。
你看胡雪岩的剧本拿来就演,几十年来都不带改的。
8月,道台蔡乃煌紧急救市,严义彬以全副家产为抵押,注入官银350万两,终于勉强维持住市场。眼看风波渐平,9月,庚子赔款上海应付的190万两解缴时间已到,蔡乃煌以“救市”为名,向大清银行申请拨款、延迟赔款,以稳定全国金融市场。
大家用脚趾头也猜的出来我大清的态度,什么“救市”?什么“金融”?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我不懂的?一个道台不听命令,想造反吗?不付钱就革职!像极了当年胡雪岩破产,各地衙门纷纷封锁钱庄的样子。
当月,摄政王载沣下诏痛骂蔡乃煌“罔利营私”、“不顾大局”,源丰润银根被抽,柜面挤兑,瞬间破产,亏欠2000万两。连锁反应之下,一年之内,上海一半钱庄倒闭,中国投资人亏损超过4000万两,其中包括粤海关官银600万两、汉口海关400万两、沪海关350万两。
还有一笔略小的,1910年底,川汉铁路公司查账统计,CFO施典章挪用上海分公司公款投资炒股,钱庄倒闭、股票亏光,总计亏空白银250万。
当然,对于江湖中这点小小的金融波动,庙堂之上是没有空去管的。毕竟载沣大人正忙着处理件头等大事——立宪。
第二幕,庙堂
1911,是宣统三年,除旧迎新的爆竹声外,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改革气息。三年前,《钦定宪法大纲》已经颁布;两年前,各地参政议政的谘议局纷纷成立;而就在前一年11月,清廷宣布预备立宪时间从原来的9年,缩短为5年。
还记得庙堂那一章吗?清末开车,最重要的就是满汉平衡,立宪立宪,不仅立的是大清的宪法,立的更是满汉之间的权力分配制度。汉族当年的中坚力量,不见得人人都想推翻大清,但几乎人人都对新的政治格局充满了希望。
比如梁启超同学,为立宪摇旗呐喊十数年,筹了大量捐款,写了无数文章,搞的和革命派势成水火。眼见立宪在即,就要修成正果,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
所以,新年伊始,虽有长沙抢米、上海股灾,但紫禁城的各种消息,还是给这新的一年带来了不少希望。
4月,大清上谕,以日本议政体制为师,裁撤军机处、设立内阁,施行全面的“责任内阁制度”,宪政指日可待。
公平来说,从1906年五大臣出洋考察,到1911年责任内阁成立,速度倒也不算慢了。全国精英无不翘首以盼,等待内阁名单。
5月,内阁成立,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出任首届内阁总理大臣,史称庆亲王内阁。13个成员里,满蒙贵族9人,汉族只有4个,基本就是把原来军机处的人马给照样搬了过来,人称“皇族内阁”。
举国哗然。
包括梁启超在内的所有“改革派”,被大清这个骚操作惊的目瞪口呆 ——我们苦苦盼了几十年,你就给我这个?
对此,内阁总理大臣奕劻也表示非常委屈,我是满人不假,但我也是个标准改革派啊,取消满汉双轨制,重用汉族大臣,包括袁世凯都是我提拔的,大家有啥好闹的,何况,大家也不看看我几岁了,还能折腾几年啊?
摄政王载沣表示非常委屈,兄弟我才28岁,父凭子贵仓促上台(载沣是溥仪他爹),朝中亲信都找不出几个,不用原来那帮老亲戚,我还能靠谁去?更何况,这一届是根据《内阁办事暂行章程》搞的,也就是起个平稳过度作用的,2000年都等下来了,大家就不能再等个三年,等到《钦定宪法》修好吗?
当然,他们都很有道理,九位皇族内阁几乎都是改革派,资质倒也不算太差,但大家都知道,“有道理,但没卵用”。
各地汉臣、保皇派们觉得,大家又是催逼赔款,又是镇压起义,没日没夜提脑袋跟革命党斗。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不外乎是对大清还有点希望,指望终有一日实现“共和”。可国事糜烂至此,朝廷居然还能搞出肉烂锅里这种玩法,“共和”怎么可能还有希望?
各地谘议局纷纷上书,表示“君主不担责任,皇族不组织内阁,为君主立宪国唯一之原则”,要求重组。朝廷怎么办呢?凉拌。5月,山东巡抚孙宝琦上书痛陈利弊,要求宗室回避;6月,清廷下诏严斥提案“荒缪”,大意很简单:别蹬鼻子上脸啊,君主立宪,那是先君主再立宪,你们可不要搞错了。
此言一出,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原来这大清,毕竟还是他们的大清。
怎么办呢?立宪派元老梁启超说了:
“诚能并力以推翻此恶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则一切可迎刃而解。”
在那一瞬间,保皇党和立宪派的眼中,曾经是最大敌人的革命党,忽然不再面目可憎,早就说朝廷靠不住的孙中山,甚至都有点眉清目秀起来 —— 原来这伙人说的,居然都真的啊。
就在国民怅然若失之际,朝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新内阁给四万万国人带来的巨大心理震撼。载沣大人满意的确认完名单,摩拳擦掌的颁布了新年第一个大国策:铁路收回国有!
第三幕就此登场。
第三幕,江湖
按照朝廷的说法,铁路收回国有乃是利国利民、加速经济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千古大计。
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但这个结论完全正确。
铁路建设耗资巨大、实施复杂、上下游链路涉及整个工业体系。从技术一致性到各方利益分配,非国家干预几乎不能成事。后发国家如俄罗斯、德国、日本,无不是在国家统一管理、私营企业配合的条件下完成,甚至大清亡了,民国成立,孙中山造铁路,也还是走的国有化的路子。
以卢汉铁路为例,虽然1898年签合同的时候被各种忽悠,但是架不住人家活儿干得好啊。盛宣怀领头,比利时公司承建,洋人Jean Jadot任总工。六年时间修了整整1200公里,铁路仅在1904年就净赚白银237万两,1905年353万两,一直到1923年,都还是吴佩孚军饷的重要来源。
到1908年,清政府向汇丰银行(又是他们洞庭习家)和法国汇理银行借款250万英镑,付清欠债,赎回路权,卢汉铁路从此成了中国全控的经济大动脉。
而当年风风火火,口号震天的民族铁路公司呢?
广东铁路商办三年,花费740万两,建成铁路50公里;山西铁路折腾了6年,修了15公里;“川汉铁路”,5年修路17公里;其他省份,几年下来,湖南建成51公里、湖北通车为零……
而且各个省份官商勾结,借着修路的名头,苛捐杂税、摊派盘剥,路没有修成多少,民脂民膏倒是刮了个盆满钵满。
宣布铁路国有的上谕说:
“数年来,粤则收股及半,造路无多;川则倒账甚巨,参最无著;湘鄂则设局多年,徒滋坐耗。竭万民之脂膏……民累日深,上下交受其害……”
可以说骂的还是很到位的。
至于原因嘛,麻烦大家复习一下“铁路、铁路”,各地只不过是不同版本的川汉铁路而已。再说一遍:在晚清,人人都爱国 —— 以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大爱特爱。
所以,可以想象,当年载沣大人颁布这条法令时,还是充满自信的。
你看,铁路国有,加速建设,紧跟时代大潮;干线国有,直线私有,既保证主干道的铺设,又给了民间资本一个参与的机会;废除各地因为商办铁路的苛捐杂税,减轻百姓负担;而且,盛宣怀搞的四国银行借款,总额1000万英镑(第一期600万英镑),利息合理(5厘),无附带政治条件(没有中东铁路那种卖国条款)。怎么看都是利用外资建设我大清铁桶江山的最佳实践。
至于各地商办铁路,你们搞成这样,我大清不找你算账就不错了,大家谢主隆恩,洗洗睡吧。
凭心而论,晚清几十年的上谕里,铁路国有化的政策虽然流氓,但绝对不是最垃圾的,甚至还算颇有点道理。然而,大家都知道我反复强调的规律:“有道理,没卵用”。国策一出,从四川到广东,中国大地骂声一片。
作为清末革命的摇篮,两湖首先开闹,商界罢市、学生罢课、议员辞职,留日学生江元吉血书 “ 流血争路,路亡流血,路存国存,存路救国”;广东不甘人后,设立“争路机关部”,挤兑现银,拒用纸币。
哪个省份最不反对国有化呢?四川。谘议局和股东搞了个股东大会,大家的意思是,盛宣怀想国有,那就国有吧,只要别让大家别吃亏就好。为啥呢?因为川汉铁路亏的实在太厉害,明眼人都看出来这路是修不成了,趁着国有化把这烫手山芋甩出去,倒也是个解套的思路。
从5月份开始国有化,粤、湘、鄂、川四省一阵闹腾,9月,朝廷终于妥协。国有化没停,但朝廷出钱收回原有商办铁路公司的老股,广东股东六成现银、四成债权;两湖现银返回股东、米捐(两湖版的租股)换算成国家保利股票。
说白了,就是朝廷妥协,商办公司的亏空国家认了大头,大家别闹了,拿钱回家洗洗睡吧。于是,两湖、广东的保路风潮开始慢慢平静下去,还剩一家 ——当初倾向同意国有化的四川。
盛大人的意思是,川汉铁路公司筹集资金1600多万两,仅仅一个到账风潮就亏了250万,公司账面上只有700万两。这么大的一个窟窿,凭什么让我来背?
你们川汉铁路公司70%的股份是百姓的“租股”,又亏成这个样子,凭什么让国家为你们炒股失败买单?现银返还不用想了,剩余700万两收归国有,转化为国有铁路股份,你现在要做的,是宣传政策,停收“租股”,查清账目,准备朝廷全面接管。
代表商人阶级的谘议局很委屈,你朝廷一句话就收了铁路,凭什么所有损失都由我来背锅,这种方案让我怎么跟交了几十年租股的百姓交代;
代表底层的百姓很委屈,你这垃圾朝廷又借洋债卖国,铁路成了洋路,洋人来了,又要变着法子敲骨吸髓;
袍哥很委屈,老子做的就是收租股的营生,你一句话停了,我这几万兄弟以后靠什么吃饭?
而朝廷也很委屈,你们炒股亏了几百万,凭什么让朝廷买单,我停了租股,难道不是利国利民吗?
可以说,所有人都很委屈,除了革命党。
当年日本同盟会成立时,其中四川留学生就有127名,仅次于广东和湖南。保路运动开始后,看到机会的川籍同盟会成员纷纷潜回四川,和本地成员,如龙剑明、王天杰、吴玉章等取得联系,然后熟练的展开工作:宣传革命,储备军械,串联袍哥,毕竟大家起义十几次,活下来的各个都是熟练工了。
一时间,四川战云密布,从工商到会党、从革命党到平民,几乎所有人都将矛头对准了大清。对此,朝廷的态度是 ——请大家再次回顾一下本书中,我们载沣大人出场的第一句话 ——“有兵在,怕什么”。
1911年8月28日,四川保路同志会鼓动全省抗捐、抗粮;9月2日,“有兵在,怕什么”,端方带兵2000,从武汉(注意,是从武汉,武昌就是武汉三镇之一)入川弹压,;5日,“编练国民军、制造军械,实现川人自保”的造反口号开始在成都流传;7日,赵尔丰发动“斩首行动”,扣押保路同志会领袖,群众冲击总督府救人,护卫开枪打死32人,暴尸三日,史称“成都血案”,四川保路运动彻底爆发。
四川保路运动,是一场因为“正确”的原因而引起的全国性起义。为什会这样?是百姓蠢吗?是大清冤吗?我觉得都不是,是因为上帝说了:
“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出埃及记》20:4
大清从《南京条约》一路到《辛丑条约》,从卢汉铁路一直到中东铁路,从“宁赠友邦,不予家奴”到“皇族内阁”,这几十年的卖国、欺压、迂腐、落后,早就把底层的信任挥霍干净。
政策好坏固然重要,但此时,似乎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洋债”,那必然是卖国的,要让渡主权,沦陷中华;“洋人”,那必然是黑心的,要亡我衣冠,夺我河山;而“清廷搞经济政策”,那必然是贪婪的,要敲骨吸髓,与民争利。
回过头看,这些情绪用来针对铁路国有化也许是不对的,是“经济排外主义”,是“极端民族主义”,是“被利用的群氓”……但,“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60年沉积老账所训练出的直觉,又如何怎么能奢求“精准报应”呢。
大清的铁路国有政策是对的,但拉长到60年来看,这个政策又是错的,他忘记了这几十年旧账带来的积怨,一个公信力丧失的政权,已经在事实上丧失了执行大型政策的能力;
保路运动中的民众认为外资就是卖国,这是错的,但拉长到60年,偏偏又是对的,他是底层对百年来经济入侵的条件反射,是最朴素的反抗意识,是“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为暴动推波助澜的袍哥,是错的,它存在,是社会功能丧失之下一种畸形的地下秩序,但在起义的那一刻,他们又是对的,他如所有会党一般,是民众的“结社自保”,是百姓的自我组织和保护;
对对错错、错错对对,历史的风云诡谲,莫不如此。
当然,对于大清来说,讲这些远的近的、对的错的,已经没有意义了,1911年,荣县同志军宣布独立,四川的全面暴动开始,序幕结束,结局开始了。
大清翻车指南 25 —— 权力的游戏(1)
各位读者老爷,这次停得比较久了。
大清这一系列的文章已经接近大结局 —— 民国的诞生,这是我们这几十万字所描述的、各种势力的一次大较量。如果是小说的话,就是不同人物的大结局。的确不太好写,需要一次性完成才有完整性。
所以这次停了几个月,是把大清的最后100多天写完,然后才开始分段发给大家。
目前的计划是一周发两篇,分三周发完,谢谢大家捧场。
23
权力的游戏(1)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所引发的革命烈火,开始熊熊燃烧,短短一个月内,江苏、浙江、湖南、湖北、江西、山西、云南……纷纷宣告独立,满清统治摇摇欲坠。但老实说,虽然发展的势头远超预期,但这并不意味着全国光复已经是探囊取物。
大家要有一个基本常识,无论我们内心深处有多么的拥护共和,但革命在操作层面而言,仍然是一场权力的游戏。而这个游戏的第一条规则就是:
权力的边界在力量的范围之内。
11月,江苏、浙江、湖南、湖北、江西、山西、福建……这些离清朝统治核心较远的地区基本完成光复,长江以南连成一片,还剩下两江总督驻地、阻断长江上下、历代的天下要塞 ——南京。
武昌起义一爆发,清廷就迅速把新军调出南京城,以满清死忠张勋,统领江防营七千余人换防。11月7日,南京新军发动起义,因严重缺乏弹药,起义只坚持了一天就失败了,大清勉强保住了长江之上的钉子。
而近畿要地,朝廷所在的直隶(差不多是河北、北京、天津)、龙兴之地东三省、满蒙联姻的蒙古,这些核心区域连成一片,形成了满清最后的堡垒。当然,这堡垒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稳固。
还记得盖世之杰吴禄贞吗?作为“抬营主义”的发明人,日本士官学校第一期优秀毕业生,他此时已经贵为陆军第六镇统制、驻守保定,基本上就是在北京的眼皮子底下了。
革命爆发后,山西阎锡山迅速独立。吴禄贞虽然有心起兵呼应,但始终不敢发动。
一来,他这个统制,是在同学、满清贵族良弼(记住这个名字)的推荐下行贿庆亲王奕劻得来的,自身就是朝廷平衡袁世凯势力的棋子,他的前任是袁世凯心腹段祺瑞,中下层官员都是北洋嫡系,军中还有负责监视的旗人部队“京旗一营”,他一个空降领导,根基不稳;
二来,北京仍有忠于朝廷、旗人为主的第一镇,以及没能渗透的巡防营、旧军,实力并不弱。一旦攻击北京不利,北洋第三镇从关外南下,冯国璋从汉口北上,南北夹击,军心不稳的第六镇基本不是对手。
不过机会很快来了,阎锡山起义成功后,山西和河北平原就隔了个太行山,对北京威胁太大。清廷任命吴禄贞为署理山西巡抚,带领第六镇旗下第十二协西进,攻打山西门户娘子关。
两军相接,这就给了他和山西新军串联的机会,假如双方合力,以革命新军裹挟摇摆的第六镇,值得放手一搏。
11月3日,吴禄贞出京来到保定,4日就扣下了朝廷运往汉口的军需物资、反形已现;6日,吴禄贞只身赴宴,和阎锡山在娘子关会面,约定和山西新军组成联军,以吴禄贞为“燕晋联军大将军”,会同驻守滦州的陆军第二十镇张绍曾(吴禄贞的同学),两面夹击,会师北京。
如若成功,则可以阻断在湖北督战的袁世凯和他的北洋势力,与南方革命军和气同声,全国光复指日可待。
然而, “权力的边界在力量的范围之内”。
南京虽然一时之间被清军守住,但革命党在南方经营多年,并不是一个“辫子军”就可以挡住的。11月11日,已经光复的江苏和浙江(当时江苏的省会在苏州)组成联军围攻南京;25日,对南京城的正面进攻展开;26日,完成合围;12月1日,南京光复,革命党拔掉了长江流域的最后一颗钉子,南方全面易帜。
同样的道理,在北方,清廷虽然狼狈不堪,但仍有偏安一隅的影响力。
毕竟“皇帝”、“皇恩”这种词儿现在听起来有点搞笑,但毕竟流行了几千年,在当时可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儿。
比如说,后来反对袁世凯复辟、当过民国大总统的冯国璋,在打下汉阳之后,被朝廷封了个“二等男爵”。他秘书恽宝惠就回忆说,冯秀才(冯国璋考上了秀才)接到电报的当时,激动的说:
“……想不到我一个穷小子,现在也封了爵了!这实在天恩高厚,我一定要给朝廷出力报效……”
说到动情之处,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大家感受一下这种“天命尚未断气”的威力。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河北,11月6日傍晚,在谈妥燕晋联军的计划后,吴禄贞返回保定召集中级以上军官开会,宣布革命,下令次日开赴北京,并分发白布臂带为号。
当晚就发生了京旗一营兵变,吴禄贞被刺身亡,一代英雄,出师未捷就死于宵小之手,直击统治核心的努力彻底失败。
至此,武昌起义所带来的,革命突飙猛进的扩散告一段落,沿着实力对比,双方从西往南,以太行山、长江、淮河一线开始了对峙。如果大家熟悉中国历史的话,就会发现,这就一下子又回到中国几千年历史中,经典的“南北对立”局势。
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南宋对金的地图,除了山西是在南方手里,其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后来袁世凯让曹锟攻打山西、阎锡山退出太原,这就更像是800年前的格局图了。考虑到爱新觉罗和金朝一样是女真族,这次的对峙,还真有那么点“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味道。
双方很快就发现,一时半会儿谁也吃不掉谁。朝廷就不用说了,虽然打下了汉口,但赋税重地江浙、近畿要害山西都丢了,手头那十来万北洋军,怎么看都不像能够“收复”江南的样子;而随着吴禄贞河北遇害,河南起义失利,张作霖镇压东三省义军,民军也已经不太可能快速跨过长江。
最敏锐的那一批人迅速意识到,枪炮的战斗固然仍将继续,但谈判桌上战斗已不可避免。11月30日,袁世凯密令刘承恩、蔡廷干渡江与黎元洪谈判,次日,双方在英租界顺昌洋行签订《武汉地区停战协定》,规定从12月3日到6日,南北双方停火三日;12月18日,北方唐绍仪、南方伍廷芳在上海南京路工部局市政厅会面,南北议和正式展开。
在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中华大地上,啊不对,全世界都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这是一块四万万人口、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巨大蛋糕,权力将进行重组、利益会重新分配,每一个清醒的脑袋都开始掂量自身实力,试图切到最大的那一块。权力的游戏由此进入第二阶段 ——政治大博弈。
同样,我们再次强调一下教科书上不太提的。虽然我们都心系革命,推崇孙黄、厌恶袁世凯、反对西方在华势力,但对于一个好的玩家而言,情绪是手段而非目的。既然玩的是博弈(the game也翻译成游戏)那就要遵循博弈的基本规则。
而第二条规则就是,无论正义还是邪恶,力量就是力量,而那些对力量理解最深刻,对力量变化最敏感、自身策略最聪明的人,才能分到最大的蛋糕。
让我们最后一次回顾整个系列。
我们从统治的核心开始,聊了庙堂之上汉臣的崛起;聊了江湖之远会党的盛行;我们看着革命党从“自留肝胆两昆仑”的谭嗣同,一直发展到屡败屡战、永不言弃的孙中山;我们更是看到了列强的进化和演变,从征服慢慢变成金融、财政、军事的隐秘侵蚀;看到了大清对世界变化的拉胯和迟钝。
这些力量将在1911年互相博弈,共同改变中国。
革命党和会党席卷长江以南,自然是最重要的力量。同盟会的诉求是“五族共和”,没错,早在辛亥之前,刘揆一、黄兴他们就改成这个新的口号了,毕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虽然宣传起来非常有鼓动性,可一旦革命成功,就很容易被利用了,总不能汉地十八省自己玩自己的吧。
可理念虽然很好,但同盟会本身的问题并没有改变。一来,他们仍然没有一个牢固的核心,权力分散在各地分支和不同山头手中;二来,这群人长期是地下组织,几乎没什么组织政府的经验。更别说其中的会党力量,仍然懵懵懂懂,分不清“造反”和“革命”的区别。
清廷盘踞长江以北,虽然受到沉重打击,但实力尚在,北洋军仍然是中国当时最能打的部队,大清在北方仍然有不小的号召力。当然,大家也知道,虽说北京仍在维持大统,但权力的核心却在北洋袁世凯手上。
列强力量虎视眈眈,时刻注意自己的在华利益,简单来说 ——赚钱和割地。虽然绝对人数不多,但太平天国的经验告诉我们,这群人往往能够决定斗争的胜败。而且,有一句说一句,从游戏的角度来说,列强博弈百年、在中国经营日久,无论从经验还是从基础来说,比起本地力量来都是不遑多让。
在这三方之外,则是社会“头面人物”,也就是教科书上说的“以小资产阶级、开明封建官僚阶级为主的立宪派”,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局势“不可糜烂”。造反可以,但不要砸了家里的坛坛罐罐;有没有大清无所谓、谁在台上也不重要,我继续过日子最重要。
看到这里,大家是不是感觉对局势一目了然、摩拳擦掌了?当然不是,理解到这个份上,只是入门的水平,类似于动不动就是“西方”,张口就是“盎克鲁-撒克逊联盟”一样,词儿用的越大,就越是外行。
所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博弈核心能力的一条,就是从看似一整团的力量、也就是所谓的“党”中,找到不同诉求的“派”,而“派中有派”,水平更高的,还能从不同派系中再找到更细的派系加以利用。
革命党革命党,虽然是一党,但是其实分成了不同山头,接受了进步思想、武力最强的新军是一股,江湖中的会党是一股,而并没有严密组织的先锋队“同盟会”又是一股。
再细看,新军的力量又分为不同派系,武昌有首义之功,希望能够分到更多的权力,可以说是一派;江浙联军实力最强,又是打过硬仗、拿下南京的,自然也是不遑多让,成了一派。
如果看的再细一点,武昌首义的新军,虽然统称为文学社,但其实又可分为文学社嫡系和后并入的共进会两派,起义名义上是文学社领导,实际上又是共进会的原班人马在组织,比如后来被袁世凯争取过去的孙武,就是共进会的首领。
江湖会党,有的是受过革命洗礼的,穿上军装就是新军,赞成共和,是革命重要的后备力量;但有的其实就是新时代的流寇,造反的目的是“大块吃口、大口喝酒”,时局越乱越是能“抢钱枪粮抢女人”,反而是社会混乱之源。
而同盟会也不是铁板一块,孙中山和光复会的矛盾就不用说了,陈其美和陶成章在上海势如水火,即便是同盟会内部,宋教仁领导的“同盟会中部总会”专注长江流域,和以广东为根据地的同盟会本部就不是那么的对付,广州起义之后就隐隐有独立的苗头。
当然,大家不要觉得革命党复杂,当年的所有玩家都是这么复杂。
北方朝廷,有的想要搞君主立宪;有的认为清帝一定得退位;有人觉得袁世凯该乘机篡位;有的呼吁学习他学曾国藩,平叛南方、立不世之功;有的嘴上说赞成君主立宪,其实是想要共和;有的鼓动爱新觉罗移居东北,其实是想搞割据。
而虎视眈眈的“西方列强”,也是各有所图。日本想要乘机在东三省搞事儿;俄国想要怂恿新疆独立;英国急需一个稳定的政府好保护他在中国的贷款和投资,扩大在华利益;美国想要趁机多卖点军火;日本刚刚经历了密谋刺杀天皇的“幸德事件”(当时日本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对抗独裁,思潮起伏,社会不安),害怕中国的共和制会进一步动摇天皇体系,坚持中国应该君主立宪;美国认为增加一个“共和国”有利于他在东亚的话语权,所以赞成共和……
够复杂了吗?还不够。如果看的更细一点,还能发现,小派还有细派。
比如日本,辛亥革命一爆发,日本参谋本部就迅速展开行动,联系革命军领袖、提供援助和武器,甚至冒着外交风险,派出现役军官(如炮兵大尉丸山丰、后备步兵大尉金子新太郎)以个人身份参加武汉战斗,是不是显得非常“国际友人”?当然不是。
主导这个行动的是参谋本部第二部长,后来的陆军大将宇都宫太郎,毕生以分裂中国,鼓动满、蒙、云南独立为人生志向,所有动作的目标都是:协助革命军把清朝力量排出长江以北,按他《对中国私见》里的原话,要
“……严肃地实施计划,使其分裂为满汉两族的两个国家……”。
不过宇都宫太郎虽然上跳下串非常积极,但却并不代表日本官方政策。虽然日本政府痴迷于“满蒙独立”,但当年的首要判断却是“清政府能够迅速镇压”。
于是整个政策的基础在于“维护中国君主”制度,甚至不惜得罪英国,向朝廷赊账提供武器(洽谈方就是我们熟悉的“两个火车头”,荫昌大人),甚至在南北议和期间,仍坚持中国应该“君主立宪”,把当时正在努力调停的英国人搞得非常窝火。
这还没算完,和二战前全民洗脑狂呼“板载”不同,当时的日本民间还多少有点独立思考能力,普遍是同情中国革命的。孙中山的老朋友梅屋庄吉就第一时间开始支援起义军,黑龙会创始人头山满还搞出“友邻会”,发动日本浪人到中国参战,鼓动各种社团开始向政府请命,要求对革命保持中立。
最感人的是我们的老熟人宫崎滔天,辛亥革命爆发时,他已经穷的连路费都出不起了,还是乡亲们借钱给他买的船票,辗转来武汉见到黄兴。真是应了克强当年送他的诗:
“独立苍茫自咏诗,
江湖侠气有谁知?
千金结客浑闲事,
一笑相逢在此时。”
所以你看,光一个日本就分成各种不同力量。在那个天翻地覆的时刻,各种诉求和团体层出不穷,不同力量的表现也良莠不齐。动荡时期,表现的好,能巩固势力,给未来赢得一张入场券;而表现糟糕的,则只能黯然离场,从此相忘于江湖。
第一个巩固自己地盘的,无疑是万年搅屎棍大英帝国,其推进利益的桥头堡,就是我们重点描述的 “大英帝国在华利益之基石” ——中国海关。
当然,大家也知道,虽然叫“中国”海关,但其实掌权的是英国总税务司,由其负责全国通商口岸海关运作,并定期将相应税款解交给大清各个度支部,换句话说,存入大清政府的银行账号。
10月10日夜间,武昌起义发动,次日凌晨6点40分,赫德的继任者、总税务司安格联就已经收到汉口税务司苏古墩(A. H. Sugden)电报,说武昌失守,此时距离革命军攻下总督府才几个钟头,而紫禁城的皇亲国戚们还睡得正香呢,大家认真感受一下帝国在华根基之深。
安格联迅速行动,找到税务处帮办大臣胡惟德,以“确保关税不致为革命党用作军费”为理由,声明要将把资金转入英国在汇丰银行的账号。同时,他马上和英国驻华大使朱尔典达成默契,决定以此为契机控制各口岸关税。
于是,在朱尔典声明“英国严守交战双方中立”的旗子下,安格联威胁清政府,说海关税收是用于大清向帝国支付赔款和债务之用,在混乱期间,必须由英国代为保管,以防到了革命党手上。清政府焦头烂额之下,生怕他倒向革命军一边,勉强同意。
之后,他又向革命军施压,“海关税收已抵押外债,为了避免与列强发生纠纷,最好暂时将税款交由总税务司或领事团保管”,并且说明清政府已经同意这个建议。
言下之意,是对手已经开出价码了,你们这方就看着办吧。革命军看看港口的铁甲舰,望望对岸的清军,再想想自己手头那几杆枪,又担心英国人利益受损后拉偏架,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安格联一招借刀杀人,就坐收渔翁之利,海关税款就此进入英国人掌握。有多少钱呢?1911年是4000万两,之后一路爬升,到1921年,已经达到惊人的6000万两。所有税款直接由英国人征收、进入英国人的银行账号、由英国人进行分配、壮大了英国人在中国的金融力量。
而这巨款,除了偿还外债之外的剩余部分,被称作“关余”,也就是关税余额的意思。英国支持哪一股势力,就秉承“公平公正的原则”,把这笔钱交到哪一方手上,成了左右中国政局的利器。这种破事儿一直到13年后,广东革命政府在孙中山领导下发动“关余事件”,才终于拿回广东关余,而完全收回关税权,则要的等到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了。
回想50年前,太平天国起义,小刀会在上海发动策应。大清帝国的“好朋友”赫德趁时局混乱,号称为“维持稳定”,攫取了中国海关的收税权;50年后,继任者安格联继续保持“严格中立”,一举拿下财务权,把大英总税务司彻底变成一个国中之国。
可谓步步为营,手段老辣,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力量。
对比大英帝国娴熟的手法,这场游戏中,丢盔弃甲的则是会党。
武昌起义一声枪响,全国各地的会党纷纷响应。经常是省会城市由新军打下,地方则由会党响应起义推翻本地官员。比如湖南革命党领袖焦达峰,就积极联系萍浏醴一带的豪强。在新军控制了长沙以后,各地哥老会纷纷起事,其中衡山洪江会(哥老会派系,之前提到的马福益就是他们前任帮主)集合五千多人起义,攻下衡州、醴陵等地。
更厉害的是在陕西,当地同盟会力量相对薄弱、但哥老会力量遍布关中,到处都是“关中刀客”,他们拜兄弟、建堂口,彻底渗透了部队。当地谚语是 “想当兵,拜仁兄”,这个仁兄,就是哥老会。陕西光复,几乎可以说哥老会的胜利。起义之后,革命军的军队指挥体系以哥老会的组织为原型,这样一来,领导权就落到了会党首领的手上,比如堂口大哥万炳南、张云山,就摇身一变,从“堂主”升级成了“都督”。
一时间,会党风起云涌,各地纷纷设堂口,招新人,发展下线,到处都是帮内兄弟。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还记得本书“江湖”这条线所说,会党起义的诸多问题吗?这些头目的名字可以改成“都督”,但脑子一时半会儿还是“堂主”。起义一旦成功,很多帮内兄弟就从被压迫者,一跃成了压迫者,开始到处抢夺财物、掳掠女子、打着革命军政府的旗号苛捐杂税、鱼肉乡里,甚至争抢地盘、互相火并。毕竟对很多人而言,打下江山之后,可不就该坐江山 ——“抢钱抢粮抢女人”了吗。
到1911年底,南北对峙基本确认,而会党乱象已经引起了其他玩家的公愤。革命党对他们的态度,也随之从“驱逐鞑虏的助力”转变为“五族共和的阻碍”。维持秩序、恢复生产成为主流,南京临时政府颁布《维持地方治安临时军律文》,严重警告各地会党不得妨碍治安,按照孙中山的说法:
……人贵自重,须知国无法则不立,如其犯法,则政府不得不以法惩之,惟自纳于范围之中,自免此祸…..
很快,各地军政府以维护治安的名义,开始镇压治下的会党势力,解散洪门、哥老会。比如江西军政府就发布了《解散洪江、三点、哥老会之布告》,李烈钧接任江西都督之后,更是强力取缔洪江会,处决民愤极大、已经和匪徒无异的首领彭木香、尤正文。对愿意改过自新的,整编入江西新军;对私设香堂的,则严厉禁绝。
乱世人命如草芥一般,风向既起,乘机铲除异己自然也成了寻常操作。像当初对革命做了不小贡献洪门许雪秋、陈涌波、温阿拱,就被广东都督陈炯明以不肯解除武装为由乘机除掉、枭首示众。
回想我们故事的开头,庙堂之远、江湖之中,教门、会党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号召,造反造了一千多年。这一千多年来,他们是社会不安定因素,但也是推翻暴政的利器;他们是穷苦人民被逼无奈的反抗,也是底层豪杰改变命运的阶梯。
1912年,这支在辛亥革命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力量,作为一支重要政治势力,被彻底赶下了牌桌。1911年的风起云涌,也成了哥老会、洪门的绝响。他们很多人将从此重回地下,操起旧日的狗苟营生;剩下的成为统治者利用的工具,不再能呼风唤雨。
那个“杀人放火受招安”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当然,无论英国还是会党,都不是这场权力游戏的焦点。四万万同胞的目光,聚集在北方袁世凯、南方孙中山的身上,南北议和的结果,将决定这个古老国家的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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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翻车指南 - 1
不好意思,年底了各种忙,更新慢了,请大家包涵。
出的慢另外一个原因是,清末革命的剧本是多线并进的方式,类似于《两杆大烟枪》那种,写起来的确也比较费劲。
我尽量一次性多放出来一点,明天更新2.
正文开始
满清的覆亡,是一个很让历史老师头疼的问题,标准答案当然是:“武昌起义一声炮响,革命党人纷纷起义,宣统皇帝溥仪宣布退位,大清国灭亡。”
问题来了。
“老师,为啥湖北打了一炮,北京皇帝就肯下台?洪秀全他们都在南京疯狂打炮,咸丰却好好的?”
“因为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们纷纷宣布起义了。”
“那这些革命党怎么就能纷纷起义了,以前不都镇压的吗?”
“有啊,袁世凯镇压的。”
“后来不就是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吗?”
“他是偷窃了孙中山先生革命胜利果实。”
“孙中山为啥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会被偷?不上锁的吗?”
“因为孙先生以大局为重,主动让给了袁世凯。”
“国家又不是梨子,怎么随随便便就让了,他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
“……你出去……”
基本就是这个样子。
反正这么一搞,总给人一种“推翻满清其实倒也没那么难,为啥这帮人居然搞了这么久”的感觉。毕竟上一次推翻异族的时候,朱元璋徐达常遇春,各种猛人杀的血流成河才终于成功;大清朝居然这么随随便便就放弃抵抗,简直就是大boss硬不过三秒,让人怀疑编剧偷工减料了。
现实情况当然不是这样,所以我们今天聊聊这个事。还是老规矩,争取看完后你就理解了清末格局。
01
为啥王朝能够统治
要回答为啥一个王朝会覆亡,就得先回答为啥一个王朝能统治。当然,这本身又是个博士论文的话题,咱们只能简单扯扯。
简单来说,能统治,核心就在于国家还有“共识”,大家觉得你能统治下去。大部分的国民,或者至少大部分拥有资源的国民(比如士绅阶级),觉得镇压造反的收益远远大于风险。
中国地盘大,天灾人祸不断,一般每隔几年就会有人造反。比如著名“诗歌工厂厂长”乾隆当政的时候,这都还算康乾盛世呢,能进课本的造反就有1781年甘肃回乱,1787年台湾天地会造反,刚把位置转给儿子嘉庆,马上就是1796年白莲教起义。至于那种小规模进不了史书的,简直年年都有,可谓热闹非凡。
一般这种起义都活不了几集,毕竟正常的年头,当兵的觉得朝廷能给发饷,所以愿意去打仗;当官的觉得能升官,所以愿意去镇压;码字儿的觉得瞎逼逼容易被砍头,所以也不敢多说话。一来二去,全国的资源集中揍一个地方,造反成功的概率可想而知。
那政府怎么样才能表现出“老子还能混下去”的气魄呢?其实刚才也看出来了,一般集中在两个地方:武力和财力。
我们拿白莲教起义举例,这次造反一度声势浩大,席卷四川、陕西、河南、湖北,打的八旗军焦头烂额。但是嘉庆皇帝给了个汉族士绅可以搞地方武装(也就是团练)的政策,起义慢慢也就被干掉了。为啥呢?
一是中央军勉强还能打。其实当时八旗军已经比较搓了,八旗将领曾上疏嘉庆,建议最好汉人绿营别跟满八旗部队一起行军,免得被看出马脚,生出“不臣之心”,可见已经虚的一逼了。
但毕竟朝廷还有额勒登保这种看家底的满族大将,也就是中央军还没彻底废掉。话说回来,再烂的王朝,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看家底的,就像诺基亚即便被苹果毒打成那样,人家卖卖专利还能活下去,一个道理。
所以,想造反的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搞定中央军。这方面来说,满清一朝当年横扫天下,甚至和俄国人练过,武德还是相当充沛的。
二来是有钱,乾隆一代刚过完盛世,家底还厚,能出的起钱。打仗要花钱,军队一出白银滚滚;打完仗还是要花钱,功臣要奖励、流民要安抚、地方团练要裁撤,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用钱砸的。镇压白莲教起义最终花费白银1.2亿,虽说把康乾盛世攒下的钱败了个干净,但毕竟还是搞定了。
所以,一般造反派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能够搞到这么多钱,别被1.2亿两白银砸死了。这为啥根据地很重要,能搞到足够的资金是成功的关键。这里有个极端的例子,抗战的时候新四军驻扎在安徽南边,那地方穷的要的要命,池小鱼多根本养不活他们。
结果张云逸(开国后当了大将,跟粟裕算是一个级别的)投资了一家民营卷烟厂,搞出个“飞马牌”香烟,居然一路卖到沦陷区,赚了不少军火钱,搞的老张晚年对此非常骄傲,估计他放到今天也能搞出个风投公司来。
钱和枪这两点一般大家都比较容易理解,但维持政权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条,叫做“合法性”。这玩意儿就基本就是个玄学了,简单说来,就是通过宣传,“让国民认可你这个皇帝,以及清醒认识到自己没机会做皇帝”。
具体手法千奇百怪,什么秦始皇封禅泰山“以德配天”,刘邦“斩白蛇起义”、“喝醉酒了身上现出一条真龙”,法国路易十四的“君权神授”,亚历山大大帝他妈说这孩子爹其实是宙斯(不知道他亲爹啥感受)……群众喜闻乐见,故事非常本地化。
所有这些骚操作,背后的逻辑就是含蓄的暗示:我很特殊,我是正统,我统治你是应该的,我会好好对你,你不要乱想。
毕竟“天命”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对降低统治成本极度关键。兵再多钱再多,如果全国人民一起造反,那的确神仙也挡不住。
举个例子,清末张之洞和溥仪他爹载沣在谈个公事,张之洞说此事不可行,因为“舆情不属,必激变乱”,载沣脱口而出“怕什么,有兵在”。老张做了一辈子大清裱糊匠,被这话惊的目瞪口呆,回家说“不意闻此亡国之言。”
为啥这话是“亡国之言”呢?因为老司机都知道,枪杠子可以出政权,但是要保持政权,可不是靠枪杆子就行的,还得靠民意、靠“天命”。
正面案例可以看朱元璋,他能把元朝干翻,可谓武力爆棚吧。当年准备北伐的时候说“予本淮右布衣……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
意思就是说“我当年是个安徽屌丝,现在要带领大家干掉骑你们头上的蒙古人,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一派民族主义造反派的劲头。
等天下已定,老朱的诏书就变成“……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元世祖)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
意思宋朝亡了,元朝的确是继承了华夏正统,我是顺应天命,从它身上又继(抢)承(夺)到正统,大家不要多想了。
再到他儿子朱棣,连“淮右布衣”也不愿意提了,开始谈太祖出生“雷电交加”,他妈“满身红光”,老朱的长相也变成了“夫龙形者,其人鼻高耳耸….乃帝王之相,非常人也…….”。
为啥不提当年屌丝变皇帝的励志故事了呢?不是因为不好听,而是不能让百姓多想。你口口声声说朱家原来是造反起家的,岂不是变相鼓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显增加统治成本啊!
所以各种装神弄鬼,其实都是一个套路的,大家注意下图,面相学里,朱元璋那不叫“鞋拔子脸”,人家那叫正宗“龙形脸”,可是帝王之相。
朱元璋的正常照,相面书的龙形相,以及朱元璋希望你觉得的标准照,大家自己感受一下
能够纯熟的把武力、财力和天命这三者结合,才算是一个优秀的统治者。老实说,如果单纯从技术水平的角度来说,满清一族可以说是大师级别的。
入关的时候是打着“为崇祯皇帝报仇”的旗号,搞的大家一头雾水;接着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把不服气的引蛇出洞杀个精光;之后一方面号称“永不加赋”安抚民心,一方面大搞“文字狱”精神奴化。
到了乾隆皇帝,天下已定,于是摇身一变,搞了个《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表扬为明朝尽忠的精神;之后再接再厉,搞了个《贰臣传》,意思是这帮投降大清的明朝大臣道德上需要批判。
一正一反,既表扬忠君爱国思想,又点出满清是继承大明正统。段位之高,难怪让胡虏有了百年国运。
回到主题,那如何推翻一个王朝呢?简单来说,就是要打击政府税收基础,压倒朝廷的武装力量,最终让国民对政权失去信心。一旦大家普遍认为造反的预期收益超过镇压,就可以形成“天命”已经被抛弃,王朝“气数已尽”的共识,最终达到墙倒众人推的大好局面。
大家也看出来了,这玩意儿操作难度极大,历史上几乎没有打个炮就搞定的。出乎意料的是,一流的统治高手爱新觉罗家,居然最终硬是被“半和平演变”的干翻了,实在是值得聊一聊。
考虑到这是极其复杂的一个故事,我们把它分成庙堂、江湖、书生三条线,说一说当权派、屁民派、和知识分子派在那些年的动向。
先从朝廷的故事开始,这条线相对简单。当然,虽然简单,也是横跨百年,从朝廷的一个中层干部开始,到帝国终结者袁世凯结束。
我们开始:
02
引子
有清一代,对汉人一直都是个又用又防的态度。对这个事实,大家不要有什么民族情绪。毕竟满清入关,八旗军加起来也就十来万人,撒到中国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你要是多尔衮,也会对乌泱泱的汉族人心生恐惧。而且,统治阶级嘛,也不是只防着我们,除了他们自家人,看谁都是“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北边防着蒙古、西边防着回回、南边防着土司,统治手法可能不太一样,提防的心态倒是共通的。
清朝的处理办法,一般是走上层路线。比如对付蒙古,满清搞贵族联姻,立个“满蒙共治”的牌坊,绑定蒙古贵族利益,潜移默化的让这帮人彻底放弃平民,而对下层则鼓励宗教麻痹,大力搞黄教。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效果相当不错,有清一代蒙古基本没搞什么幺蛾子。蒙古本地人虽然被剥削的跟叫花子似的,但贵族普遍和满清一条心。晚清的蒙古精锐骑兵还给大清朝陪了葬,可以说策略非常成功。
当然,最有挑战性的还是汉族,毕竟人多、又有儒教这种传承千年的不信邪玩意儿。所以从顺治以来,一直采用一种平衡的策略,集中精力笼络士绅阶级,同时注意防汉制汉。
一方面,把儒家文化作为帝国正统,大量使用汉人为官;另一方面,最核心的岗位又以满人为主。
满汉两族看破不说破,各吃各的。满清自觉尊崇儒家、让渡部分权力,毕竟他们自己也不可能管的过来;汉人士绅认朝廷为正统,但也注意做臣子的本分;儒家思想作为双方的润滑剂。大家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不过事情到了乾隆末年,开始有了一丢丢的小变化,这一年,农民又又又又造反了。这个属于朝代的老把戏,人称造反3+1:人口增长、土地兼并、政治腐败三大要素凑齐,再加一个天灾引发。于是秦末“大楚兴,陈胜王”、汉末“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明末“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怎么办呢?镇压呗。结果一打之下,发现中央军的战斗力简直是一坨翔。八旗子弟提笼架鸟多年,克敌无方扰民有术,白莲教席卷四川、陕西、河南和湖北,看样子是不出大招不行了。大招是啥呢?其实史书上也写的很明白:下放武装权,鼓励地方结寨自保。
嘉庆元年,福建人龚景瀚上疏,提议朝廷坚壁清野,允许地方搞团练训练民兵,以抵挡白莲教。这篇文章叫做《坚壁清野议》,50年后成为指导咸丰一朝镇压太平天国的重要指导文件。
这事儿大家看着眼生,其实讲起三国就懂了。黄巾军起义,中央军搞不定,就只能放权给曹操、孔融、刘备这种地方实力派。你看刘备(没落贵族)、张飞(杀猪富户)、关羽(社会边缘人,逃犯),三个阶层的屁民拉起了军队镇压起义,搏了个县长的功名,和平年代哪有这种机会。
大家如果看过陈可辛的《投名状》,里面那个赵二虎就是个清代的关羽,草根出生当土匪;庞青云就是士绅搞地方武装,拉团练;两拨人都相信朝廷能够熬过这一劫,于是混在一起镇压太平天国捞个功名。这种情节,放到黄巾军、白莲教、太平天国,都是不需要改剧本的。
于是,朝廷中央举着“保境安民”的旗号,中央军和士绅武装联合,一阵猛搞扑灭了白莲教。下一步也很眼熟,裁撤乡勇,解散地方军队,恢复朝廷的暴力垄断权。怎么裁呢?撒钱啊,团练拿了遣散费回家种地,嘉庆老爷有的是钱。“和坤跌倒,嘉庆吃饱”嘛,乾隆一死,嘉庆从和珅家里抄出的白银填了1.2亿两军费的亏空,帮着嘉庆熬过这一届。和珅这货不是贪官,这货是保险箱啊。
嘉庆算是涉险过关了,但是这个案例算是留下来了,历史就是这样,你以为开了个小口子,结果却是个大窟窿。很多年后,当爱新觉罗·溥仪从紫禁城被扫地出门的时候,不知道他对太太太爷爷的这个决定有何感受。
当然,他的感受不重要,咸丰的感受很重要,因为到了他手上,太平天国又来了。
03
耐心是一种美德
1850年,在道光和咸丰交接的档口,广东人(注意这个知识点)洪秀全打着上帝的旗号在广西起义,席卷江南。八旗和绿营经过50年的励精图治,战斗力比起嘉庆年更烂了。咸丰没办法,只好根据他爷爷的“钦定镇压农民起义简明教材”——《坚壁清野议》,再次开放团练,于是一帮人跑到地方上搞人民武装。
不同的是,这次搞团练的是一帮子进士,这伙人可以称为“道光进士团练系”。说是说在地方上小小的搞一下团练,事实上却是练出了汉族的私人军队。这下子笔杆子、枪杆子都有了,顺利孵化了汉族权臣新时代。。
顺便说一嘴,道光的进士们就跟改革开放的第一批大学生似的,可以说碰到好时代了。普通进士大部分一辈子都是干文职,属于偏科生;而道光年的进士先是在中央做官,等到总部混的熟了,太平天国很配合的开始起义,于是下到地方搞武装。可谓上能九天揽月、下下可入海捉鳖,不服不行。
这帮道光的进士,混的最牛逼的就是道光18届优秀毕业生曾国藩,27届课代表李鸿章。大家顺便注意两个知识点,15届袁甲三和30届袁保恒,后面有用。这帮人都是汉人文官出身,趁着农民造反的机会搞团练,一样是尾大不掉搞的中央又爱又恨,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前两位混的更好一点,谥号“文忠”;后两位稍差一点,谥号“端敏”和“文成”。如果大家不知道谥号是啥意思的话,差不多就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忠诚战士”的意思。不要多想,我只是说这种盖棺定论的玩法是一样的。
所以说,老曾这辈子名头那么响也不是没原因的,就是从这一代开始,李鸿章、张之洞、左宗棠、袁保恒这帮人为基础的汉族官僚集团,踩着他的脚印,耐心的逐渐蚕食满族的权力。
当然,第一代团练系只能是蚕食,造反希望不大。大家可能听过,扫平太平天国起义后,左宗棠写对联给曾国藩:“鼎之轻重,或可问焉?”问鼎中原嘛,意思是要不要考虑造反算了?当然,这个故事显然是假的,在那个年代,左宗棠送这种对联,就跟跑大街上叫:“造反造反,同去同去”没啥两样,基本就是把朝廷当做吉娃娃了。
显然朝廷还不是个吉娃娃,湘军打下了南京是不假,但实力远远没不够摆平全国。军事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僧格林沁、多隆阿这种满族猛将还在(虽然也没撑几年),当年蒙古骑兵堵截天国北伐,太平军20000精锐全军覆没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老曾是“结硬寨,打呆仗”的套路,显然不会搞这种军事冒险。
财政上,湘军打着朝廷的旗号搞各种劝捐、卖官,粮草又依靠各地政府,基本还算是背靠中央,一旦造反,几乎马上就会陷入断炊的地步。
政治上就不用说了,他老人家本来就是靠“忠君”大旗起家,他肯造反,汇聚在这旗子下面的其他人也不见得造反,这不是天命还在嘛。别看左宗棠这么左,老曾要是造反了,说不定他就是第一个跳起来镇压邀功的。
而且湘军大量军火购自列强,这伙人既然在太平天国和清政府之间选了后者,下了重注,怎么可能突然又换阵营?
更更更何况,他的子弟兵打到这个份上,也已经越来越像八旗了,南京城破屠城三日,大家抢的盆满钵满,谁特么还有兴趣推翻大清去。
所以,曾国藩造反,成功率只会比太平天国更低,他老人家是明白人,不会搞这种冒险主义的把戏。天国一完蛋,就老老实实把手头的湘军给裁了。他带了头,大家也就都知道风向,朝廷算是又拿回了主动权。
不过权力这种事情都是放开容易回收难,地方实权派哪个不是人精,多多少少都会给自己留一手。
回到大家熟悉的三国故事,刘备镇压黄巾军,靠军功混了个县尉当当。后来政府收权,当年拉的队伍是散了,但张飞、关羽这样的亲兵可不会散。不仅不会散,而且要没事儿睡一起,核心团队嘛,真正的利益共同体。
这种情况下,天下一边,马上就可以重新拉军队。旧社会,招兵基本就是个财务问题,“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核心将官在,拿到钱粮分分钟可以重新搞个队伍。
同样,团练虽然裁了,但他曾国藩的人还在,就是阿里巴巴说的“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嘛。而且,咱们不得不承认,曾国藩培养人可真是一把好手啊。
大家如果在创业公司和大公司都待过,就可以明显感觉出来。大公司占个位置混饭吃,你带出来的都是专业人才,比如销售副总可能培养出几千个销售,但肯定不会带出个财务专家来。
但到了创业公司就不一样了,几十号人的小公司,销售、市场、财务缺一不可。万一这个创业公司搞大了,CEO下各个条线的人,几乎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角色。
曾国藩,就是个小创业公司。他老人家虽然名字叫做两江总督,但干的早就相当于地方小朝廷的活儿了。什么兵、财、人、政,统统一把抓。朝廷不想放权?太平军正闹的凶呢,有本事自己管,你管不了是吧?那你还有啥碧莲跟我谈。
所以普通督抚幕僚十来号人算多的了,他们家是400号。从军队、财务、文化建设、外交(买军火就是跟洋人打交道)、新政(就是那些洋务运动),就没有老曾不掺和的。老虔婆慈禧虽然防着他,但也不敢不用他,毕竟太平天国还在那里杵着呢,曾文正说我今天要推荐个人,你好意思说不行?
他曾经的手下,我随便举几个名字啊:秘书处,李鸿章、左宗棠、郭嵩焘,这几个我都懒得介绍了;参谋部,沈葆桢,后来一路做到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法务部,吴汝纶,这个你没听过,不过他是京师大学堂(北大的前身)总讲习,他的学生严复写了《天演论》;搞洋务,容闳,搞了全国第一个机器厂“江南机器制造总局”。这个名单我可以列半天。
而且刚才不是说他推荐人朝廷不好意思不用吗,既然肯用,曾国藩就毫不客气的拼命往里塞,只要他打了胜仗就猛推人。去世前,保举的幕僚官至三品以上22人,总督4人,巡抚7人,道台啥的不计其数。关键这些被推荐的还特别能干,吭哧吭哧搞出来个同光中兴,就问你服不服。
同样的,他曾国藩会塞人,人家李鸿章就不会吗?作为曾国藩的接班人,中堂大人手下有刘铭传,台湾首任巡抚;盛宣怀,中国实业之父,中国红十字会创办人;唐廷枢,创办轮船招商局,上海仁济医院……清一色响当当的人物。
到了这个地步,老大虽然还是满族人,宫里来来往往的也还是皇亲国戚,地方上基本全是汉人了,尤其是在南方,几乎清一色汉人江山。
这伙人可以称为“团练系”,成员互相之间颇有点“竞合”的关系,一方面也抢位子,但同时也暗通款曲,偶尔还通气和声一把。
还记得前面说的知识点,道光15届袁甲三和30届袁保恒吗,这两父子是河南项城的大户人家。他们袁家从爷叔袁甲三开始发迹,到大叔袁保恒再接再厉,混到了谥号“文成”,跟李鸿章的“文正”就差了一级。到第三代,终于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帝国终结者袁世凯。
袁世凯,就是团练系的亲儿子。
他的“爷叔袁”京城赶考就认识了曾国藩,后来又一起搞团练。感情深要“扛过枪、同过窗、嫖过娼”,最后一个有没有我不知道,前两个他们是一定有的。李鸿章干过曾国藩的幕僚,而“叔叔袁”干过李鸿章和左宗棠的幕僚。
袁大头发家是在朝鲜,当时是跟着吴长庆的庆军(庐江团练)去的。吴长庆他爹吴廷香当初是耗尽家财帮着曾国藩搞团练的,而吴长庆自己又是袁世凯他爹袁保庆(袁世凯是过继给他的)的拜把子兄弟。所以最后袁甲三的墓志铭是曾国藩写的,袁保庆的后事是吴长庆办的。
看出来了吧,这帮人都是一家子啊。
老袁不仅后台硬,继承了团练派四通八达的关系网,也继承了这帮人“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的做事风格,既屠杀造反群众,也搞洋务运动。最终混到了“小站练兵”的美差,成功把朝廷的最后一点精英部队掌握在手上。
你看,嘉庆年的政策,50年后催生出了一堆汉族文武全才,一边保大清江山,一边挖满人的墙角,历史的发展真是如此的合情合理且出乎意料。
这时候,最大的问题其实变成了“为什么不反”?行政力量汉族占了大头,军事力量几乎全在汉人手上,作为财政基础的海关收入基本归了洋人。就剩下几个稀里糊涂的满清贵族,为啥不反他娘的算了?
说到底,这还是个共识问题,一个“天命”问题。现在虽然觉得很搞笑,但儒家治国,人生观价值观还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爱国那可是近代才有的概念。价值观的作用,不仅在于自己相信,还在于不确定别人相不相信。而造反这种事儿,是不能说的,说了就是造反。
好比李鸿章,他做了一辈子裱糊匠,忠君了一辈子,突然对朝廷幻灭了,想造反。他当然知道自己不信满清这“天命”了,但他没办法确定别人不信啊。老李今天说要“驱逐鞑虏”了,左宗棠会不会第一个“讨逆”,顺便抢他这个北洋大臣的位置?张之洞会不会想,可算轮到我出头了,背后捅自己一刀?
何况自己整天人模人样的大谈“礼教纲常”,说自己当年镇压“太平天国”是为了“维护我中华正统”。现在突然说要对“正统”动手了,你敢说下面这帮人一定跟你?
造反,万一失败了就是满门抄斩;不造反,千万两银子的家财留着子孙后代享福。为毛非要冒险?“无灾无难到公卿”难道不香吗?
李鸿章不动手,各地的督抚什么的就更不敢动了。地方大员谁手头没点革命党的血腥?手下那点兵早就跟土匪差不多了,能管啥用自己心里难道没点碧树吗?何况自己同僚手下哪一个不是跟上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真造反了,中堂大人力挺朝廷,自己手下众叛亲离,只好混个满门抄斩;中堂大人力挺自己,表示要驱逐鞑虏,他倒是坐了头把交椅,自己成了做嫁衣的,还是混口饭吃。你说这有什么好造反的。
这属于“猜疑链”的变种,可能当年大家心里都有“反他娘”的想法,但是谁都不能第一个说出来。除非有个大规模的官员心理测试,否则就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第一个动手。
严格来说,清朝如果争气一点,说不定熬过这一阵子,大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了。
有意思的是,历史还真是给了这么个“大规模心理测试”。而更吊诡的是,恰恰是满族的“民族爱国主义”试验搞出了这么个结果。可以说大清不亡于“丧权辱国”,而亡于“奋起爱国”,历史深深的恶意真是铺面而来。
这次爱国主义实验,就是著名的“义和团运动”。
—— 明天继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