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个她从小到老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走进屋子,看到她躺着在床上,嘴巴张的大大的。我看着她,说一声:妈,我回来了。
我笑着用手点她的眉心,做起她们之间重复过多次的游戏。
问她:“妈,你说,三个娃里面,你最爱谁?你是不是最爱晓辉?”
那是我们母女之间独有的沟通。每次我都会问她这个问题。每次她都会笑。
在有了一个儿子之后,很多年她都不能再生。她不甘心让儿子和她一样当独生子女,一辈子没有个兄弟姐妹,孤苦伶仃。
因此和外婆烧香磕头,求医问药好几年,受了不少苦,终于在新疆如愿以偿。
她常常描述那段经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沉浸在当时心想事成儿女双全的喜悦之中。
或许是生哥哥太早,她还不到二十岁,自己还是个孩子,火气甚旺,不知道怎么爱孩子;生妹妹相隔太近,她还没有准备好生第三个。只有我来的正是时候,长相脾气性格也和她最相像。
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家才打破了“偏大的爱小的,中间夹个没人爱的”,这样的常规,排行中间的我,成为最受宠的,获得大家的爱最多的。
这些偏爱是不由自主和不加掩饰的,表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种种行为上,以及获得的资源上。
事实上,父母分给每个孩子的爱并不是均等的,每个父母都很难做到绝对的公平。
同时,这世界上的爱向来都不是对等的,并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相应的回报,特别是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爱。
一般来说千辛万苦得来的孩子往往是讨债的。就像我之于我妈,儿子之于我。
她没想到的是,让她最牵挂,付出最多的是我;气她,让她伤心,一点也依靠不上的也是我。
看到她给爸爸的信中写道:晓辉嘴不饶人,会说话就会犟嘴了,最气人了。
用她的话总结就是:我的叛逆期来得早而结束的晚,持续了几十年。
相杀相爱几十年,我常常把她气哭,让她伤透了心,也操碎了心。
有一个场景清晰记得并多次想起:记得小时候体弱多病,有一次我生病输液,不知为什么还有力气把她气哭了。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我按着胳膊上的止血纱布,另一只手整理盖在我身上的被子,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任其流了满脸,挂在鼻子上,下巴上。。。
而我则倔犟地毫不为之所动,不肯说一句软话,就那么看着她,任由她伤心难过。
据说大人说一句我可以犟十句,不是大哭小闹,动不动负气离家出走,就是就藏起来看着他们焦急担忧,到处寻找。。。
唉,挺难养的一个孩子!
从小到大给她造了太多麻烦,妈妈,真是对不起???
这样的相处模式在我们之间持续多年。她拿我没办法,就像她在老了后性情大变,我拿她毫无办法。
她没有享过我的福,几乎所有享受的体验都来自于儿子和小女儿。
那些年,我把自己手里的一副好牌打得稀烂,日子过得一地鸡毛,也让她跟着为我操心,东躲西藏,当超生游击队。。。
当我在生活的毒打之下逐渐顿悟人生,懂得体谅父母,和父母和解,开启了母慈子孝的幸福篇章时,没想到老天却另有安排:在父母日渐年迈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我却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走高飞来到美国。
每一个孩子和父母的缘分都是不一样的。累生累世的恩恩怨怨又岂是这一世能讲的清楚的。
我们注定是这样的缘分,我也注定要忍受悔恨遗憾,和他们分离的痛苦。
今晚开始,我们三兄妹轮流值班,我来上夜班,继续过美东时间。
多亏有一个学医的儿媳妇,把病房搬到了家里面,在这样的地方也能享受专业的服务。
盐水,多巴胺和葡萄糖氨基酸换着打,打一个小时的氨基酸,换十分钟的多巴胺,盐水冲洗管道,再打一个小时的葡萄糖氨基酸,抑制胃酸的药,如此循环。
多巴胺从每一个小时打十分钟,延长到每一个半小时打十分钟。
准备一点点停药,先停掉多巴胺,这一瓶打完就没有了。
我好舍不得,不想让那个时刻早早来临,悄悄把多巴胺调的更慢,希望能持续时间长些更长些。
妈妈的嘴大张着,不能合上,整个口腔,咽喉都暴露在空气中,嘴唇舌头已经开始干裂。需要用棉签不停地蘸水抹在嘴唇,舌头上。
整晚都在给妈妈的舌头嘴唇抹水,和妈妈说话,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爱她,感谢她,向她忏悔我以前对她的顶撞,不敬和甩臭脸,说过的冒犯她的话,做过的让她伤心的事。。。
我狠着心对她说:妈,你说错过什么话,做错过什么事,做过什么亏心事,一一想出来忏悔,让心里干干净净。。。
我知道她一辈子要强,是一个道德标准很高的人,把名声和面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都需要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