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去见歌声流转的她

 

她活着。她在叶尔羌汗囯王陵的麻扎里歌唱。自1533年起的百余年间,王陵葬有叶尔羌汗国十一代男性王室成员,也安放着她,陵内唯一一位王妃——阿曼尼莎罕。她用歌声伴着琴声整合了散乱于民间的木卡姆艺术,让整个族群的乐舞声规范地在时空中流转,成为亚欧大陆腹地最耀眼的经典。她是“十二木卡姆”之母、之女王。这次南疆之行去不成帕米尔高原了,那就走吧,去莎车拜见歌声流转的她。

“叶尔羌汗国的土地虽然不是遍地黄金,
维吾尔人的歌声却胜过富贵荣华。”

莎车县位于叶尔羌河流域中上游,昆仑山北麓充足的冰雪融水在塔克拉马干沙漠南部造就了这块土地宽广的绿洲。莎车人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纵使王国更迭、宗教变换,每个迁徙到这里的族群都欣欣然在此地安家落户,视之为故土。作为丝绸之路上著名的古国、兵家争夺之地,东西方文化在这里不断碰撞、交融,不同部族之间或浴血相争、或共同生息繁衍。今天的沙车是全新疆人口第一的大县,96%以上是以维吾尔为主的少数民族,生活在这里的汉族居民基本都会维吾尔语。沙车县南部的喀群乡有座三千年前的兰干古城遗址,是迄今发现的新疆境内最早的古城。到了汉朝,古莎车国在张骞时期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之后经过与周边的王国分分合合,1514年由蒙古察合台后裔萨亦德在原察合台领地建立起叶尔羌汗国,对应中土的明朝时期,史籍称之“蒙兀儿汗国”、“蒙古利亚国”、“赛义德汗国”等,辖地除叶尔羌(莎车)、喀什噶尔、英吉莎、于阗、阿克苏、乌什六城外,最强盛时向东包括吐鲁番、哈密,西达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南及克什米尔,到1680年被准噶尔大军攻破城门,遂归属于准噶尔汗国,二十年后彻底消亡。根据强硬的准噶尔汗及之后大清政权的族裔归类,信仰伊斯兰的叶尔羌人,包括蒙古察合台后裔及当地其它民族,全部归入回部,共同构成了现代意义上的维吾尔人。

莎车王府早已随王国的消亡化为尘烟。1995年,依照史料记载、当地民俗与人们对王宫的想象,莎车县耗资3个亿,以蓝、黄为主色调打造出一座宏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园,汇集了包括歌舞、乐器手工制作工艺、丝织工艺等百项文化遗产。此等规模、设计档次与花园式的庭院令园区看起来如王宫一般,人们便冠之为“莎车王宫”。蓝色的穹顶、尖拱形的门廊、细致的马赛克图案、中国结式的窗格融汇了东西方审美,由多款烧砖勾连交错拼砌而成的精致砖雕花纹遍布宫殿的墙垣、角落,充满浓浓的昆仑山北麓所特有的风情。这等景致会带给阿曼尼沙罕什么样的灵感?在沙漠边缘的绿州上,澄澈、湛蓝的天空笼罩着沙车王宫,每一扇窗棂都倾诉着久远的传唱、每一款砖纹都演绎着繁复的曲调。

看着这些典雅的门窗、凹凸有致的砖雕纹路入迷了,啧啧赞叹:好奢华、讲究啊,真不愧叫王宫,天堂里的房子也不过如此吧?年轻貌美的导游有些困惑地看着我:这种工艺其实在这一带很平常,每家都有这样的门窗和墙体,老城改造的时候家家都有补贴。原来莎车人民生活在天堂般的厅堂里,家家户户自选的户型传统又别致,令整座城看起来如同一个巨大的叶尔羌式建筑博览园。

非遗博览园每天都有两场木卡姆演出,是将原本的一个套曲删减为浓缩精华版,麻雀虽小却也涵盖了奏乐、歌唱、舞蹈、杂技等传统节目,并盛情邀请观众一起麦西热甫,让古老的浪漫继续载歌载舞于烟火人间。我的前排坐着一位大高个,只好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两手交替地举着手机找角度拍摄。坐我右边穿着考究的老大爷往边上挪了挪,斜着身子给我让出更多的空间,笑眯眯地冲我示意他的位置视线更好。大爷不会说国语,我只会几个维吾尔语词,基本靠手势和表情也大概交流得八九不离十。大爷的牙掉了不少,却像孩子一样专注地透过我的手机屏幕看前方的表演,眼神亮晶晶地随着曲调一会儿温柔一会儿激荡,而我则出神地扭头盯着他看,那脸上的皱褶与变换的表情不正是无声的传唱。台上的演员向我们这边走来,找人共舞,我赶紧缩了缩脑袋,大爷会心地笑了,坐直身子为我当挡箭牌,我开心地冲他点头,配合默契。演出结束了,大爷恋恋不舍地看着手机被我黑了屏,意犹未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我连做了几个手势,我没看懂,他就快步走到后面空地边的一辆马车上坐下,并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显然在帮我占座,我才明白他是想告诉我有达瓦孜表演,一种维吾尔传统的高空走索杂技,也是一项非遗。我的心泛起柔软:谢谢大爷,我只能看几分钟就得去赶路了,铺有精美毛毯的马车座一定很舒服,就把它留在心里面。

博览园门前广场的另一侧是保存完好的莎车王陵。王陵游览区由清真寺、墓地、阿曼尼莎罕纪念陵三部分组成,清真寺目前没有对游客开放,但作为主体的王陵墓地是可以参观的。王陵分核心国王区、王族区、大臣贵族区、外围其它人员区等,国王区规格最高,其中最引入注目的是开国君王萨亦德汗之墓,位于最高处,由一座蒙古式亭子围住,显示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在亭子旁的显著位置便是因难产而亡的阿曼尼莎罕之墓。叶尔羌汗国时期,按习俗女性不可以葬入王陵的国王区,但为了祭奠阿曼尼莎罕潜心20年整理出“十二木卡姆”的功绩,她的丈夫阿不都·拉失德汗(另译阿不都·热西提)破例允许将她以叶尔羌第二代汗王王妃的身份葬于此处,还比其它墓高一层,并修建了与之相连的一座小陵墓,让难产夭折的女儿陪她一起。拉失德汗去世后,他的陵墓与阿曼尼莎罕陵紧密相依。

在王陵的旁边,莎车县为纪念这位“十二木卡姆”主编人,于1992年修建了阿曼尼莎罕纪念陵。纪念陵采用当地建筑风格,方形圆顶,环绕四周的廊柱撑檐而立,最上面为高高的穹顶。整个建筑以白色为主调,檐上一层与拱顶均为印有图案的青花瓷马赛克,显得圣洁、雅致。面容姣好的导游解释说:这座陵共有14级白色台阶、20根白色雕花柱子,分别代表着阿曼尼沙罕14岁时嫁给拉失德汗当王妃,随后用20年的时间整理木卡姆,34岁那年离开人世。建筑底座的四面墙壁上写满了动人的情诗,就如传说中的莎车宫殿里那样:

“未见过你这般月貌美人,
未听过美人的细语娇音。

园中的玫瑰 并非处处可见,
即便到处都有 哪能同你一般。

当我看到你的美容,我成了个痴心汉,
我是个呆痴的人,无法将自己来管。

你的娇容使我神昏痴迷,
我愿做麦吉侬对你狂恋。”

青春娴婉的讲解员长着两弯由奥斯曼汁液滋养出来的美眉,修长如树梢上的月牙,朗读时秋波般的明眸看向远方,樱桃红唇诵出悦耳的声音,润白的肌肤闪着爱情的光泽,完全沉浸于如歌的诗情中,如涓涓溪流在林间潺潺,若绵绵春雨滴落田间。此情此景,令我有些心神飘惚了,宛若眼前就是转世的少女阿曼尼沙罕。

阿曼尼莎罕出生于1526年,母亲在她八岁那年去世,从此她与砍柴的父亲相依为命。她天资聪慧,美丽俏佳人,偏又痴迷诗歌、音乐,自幼就热衷于读诗、唱歌、弹琴,诗赋唱弹无所不工。在她十三、四岁那年的一天晚上,有位乔装打扮成村夫的过路人敲门借地歇脚,看到墙上挂着弹拨尔琴就请主人弹唱,砍柴老爹便叫女儿出来为客人演奏。娴熟的技巧、甜润的歌喉令客人十分惊喜,之后佳人又弹唱了自己创作的颂扬当时的开明君王拉失德的小诗,客人更是称奇,想再考考她,让她再写一首,不料被佳人当场填了几句歌词讽刺了一顿。客人非但不恼,反而心花怒放地匆匆离开,并许诺很快回来。原来他就是拉失德本人,到村里微服私访以探寻百姓疾苦。年轻有为的国王也熟读诗书、热爱音乐,此刻情不自禁地就成了陷入狂恋的痴心汉,无法自拔。他召集大臣连夜准备厚礼,马不停蹄地赶回阿曼尼沙罕家提亲,父女俩方恍然大悟,于是才子佳人喜结良缘。成为王妃后,阿曼尼莎罕时常思念年迈的老父亲,写到:

“当我穿过黑夜来到人间,
星空和沙漠做了我的摇篮。
清冷的早晨升起一轮朝阳,
啊,那是我慈爱父亲带来的温暖。”

不但自己写诗,阿曼尼莎罕有感于民间木卡姆鱼龙混杂的现状,决心着手整编。为了博得美人的盈盈笑靥,也钦佩于她的才华与天资,囯王特请宫庭乐官喀迪尔汗组织乐师协助爱妃收集、整理木卡姆,从此,阿曼尼沙罕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收录、改编、定型工作,剔除艰涩难懂的阿拉伯式表达,换成当地优秀的民族诗人用当时的通用语言创作的诗篇,并明智地保留了盛名的龟兹乐舞精华,使“十二木卡姆”既整齐严谨又足够灵活多变,成为一整套成熟、典雅的叶尔羌汗国乡间乐、宫廷舞,让西域木卡姆在中亚、中东的众多版本中脱颖而出。完整的“十二木卡姆”曲目共12套,每套都有规范、恢宏的艺术结构,各由琼乃额曼(大曲)、达斯坦(叙事曲)和麦西热甫(歌舞聚会)三部分组成,每套都含歌曲、舞曲、器乐曲20至30首,演出为2小时,全套下来不间断则需24小时。如此庞大的工作量,这位柔弱的女子心中充盈、不辞劳顿,在艺术的花园里如蜜蜂般辛勤地忙碌着,以至于34岁才怀上孩子,终至难产。那是1560年。

拉失德失魂落魄。他还有别的王妃,但心心相印的灵魂伴侣却只有一个。没过多久,一向勇往直前征战大漠的英雄黯然神伤地追随知己红颜而去,放手昔日叱咤风云的荣光。泪千行、思肠断,只希冀在她的花园里陪她一起低声吟唱:

“我用什么的情丝做萨塔尔的琴弦,
用它来诉说不幸者的心酸。

哪一座花园里会有你这样美丽的花朵?
哪一朵鲜花前会有我这样的百灵鸟唱歌?

春天已经来临,我却没有情人和花园,
像失去花儿的百灵鸟呆在萧瑟的秋天。”

“木卡姆”本意为有规范、有诗篇的聚会及与之配套的古典音乐,阿曼尼沙罕的努力使莎车成为诗、歌之都,乐、舞之城。“十二木卡姆”犹如西域版《关雎》,乃后妃之德、经典之始也,厚重、轻灵的大漠风沙大漠情,“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大漠周边的人们就这样世世代代又歌又舞地度过每个冬夏、每个春秋,只因那一才情卓绝、美丽出众的奇女子,幸遇慧眼识珠、情深倜傥的国王,从而装扮了岁月、惊艳了时光。

几百年后,受赛福鼎·艾则孜之请、周恩来之命,一群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寻着她的歌声而来。28岁的万桐书带着妻子连晓梅是第一批,另外还有邵光琛,周吉……一串串人名如同木卡姆纷繁的曲名。她的歌声、她的诗作、她规范的曲式、她定型的曲目,她的一切成果都令他们着迷,伴着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随手鼓的节奏而变换调式的歌声,他们也同她一样忘乎其中。而且,他们比她多一份焦急:没有书面记录、只有口头传唱的木卡姆几乎濒临灭绝,1951年全疆只找到一位名叫吐尔地阿洪的老人能把“十二木卡姆”基本唱完,并且这位英吉沙县乌恰乡的民间老艺人已经73岁了,而唱词中大段的蒙古察合台语连老人自己都不懂是什么意思。抢救!演唱、录音、记录,请来能找到的翻译家、音乐家、维吾尔诗人、语言学家,翻成维吾尔语、翻成汉语,赶在1956年老艺人去世前两年录完了全部演唱。老人听着录音里自己的歌声热泪盈眶,带着欣慰步入天堂。后来,根据在全疆各地的录音采样,他们继续补充了遗漏的曲式、用维吾尔人能听懂的语言重新整理歌词,以录音为范本组织维吾尔人学习本民族的瑰宝。1960年,《十二木卡姆》(乐谱总集)和资料唱片正式出版。

在天南地北的忙碌中,万桐书与连晓梅三个月大的男婴夭折了,孩子生病没能及时就医,而他自己也曾累到吐血昏倒在大漠边。这样的一群人,无我、忘我,从尘烟中抢救出若干套大漠瑰宝,分别叫做:十二木卡姆、刀郎木卡姆、吐鲁番木卡姆、哈密木卡姆、伊犁木卡姆。经过五十多年的抢救、整理和发扬,新疆木卡姆不再是师徒间口传心授的传唱艺术,而是已成为有曲谱、有诗文唱本、有专门授课、有专业研究的正规艺术形式。他们让木卡姆复活。他们让木卡姆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让民族的成为世界的。

世间事果真有冥冥之缘吗?2021年写完《新疆之痛(中)那些年,那些致命的政策》那天是清明节。2024年的今天写完这篇《走吧,去见歌声流转的她》是“抢救十二木卡姆第一人”万桐书先生一周年祭日。用流转的歌声纪念美丽非凡的她,用万古的回响缅怀挚切深沉的他。

 
 

2024年1月9日 
 

 

《维吾尔族斯尕木卡姆》片段 - 古丽米娜

 

 

十九世纪末莎车城墙

 

富有叶尔羌建筑风情的莎车县城

 

莎车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园(俗称莎车王宫)

 

青花瓷马赛克柱子

 

砖雕墙壁

 

十二木卡姆乐器全部手工打造

 

蓝天、蓝顶、黄檐、白鸽,有诗有歌

 

怎么看怎么像王宫

 

登高眺望

 

圆拱顶

 

阿拉伯、欧洲、西域、蒙古、中原元素汇聚,如同历史上一样

 

莎车艾德莱斯绸技术非遗传承人

 

叶尔羌汗国王陵

 

阿曼尼莎罕纪念陵

 

四面墙壁列着十二木卡姆名称

 

诗篇

 

上世纪50年代,万桐书(前排左二)、吐尔迪·阿洪(前排右二)等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组成员合影。

图片取自http://www.mzb.com.cn/html/report/23022712-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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