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命之后,除了工作,我的心和时间都给了我的两个孩子。我用尽全力给了两个孩子所有我能给的爱。
还是很难的。
在美国,有很长时间,除了最亲近的家人和几个最要好的朋友,没有人知道我离婚的事。
后来实在瞒不住了,消息传开,人们的反应很有趣。
一开始很多人关心我,鼓励我,陪着我大骂吴青是个渣男,给我出各种主意,我眼花缭乱,好似站到了一方舞台的中心。我又激动又感动。
但后来我发现朋友们对我是一种”看客”的态度。几乎没有人可以真正理解我的痛。人与人的悲欢真的是不能相通的。我甚至感觉,如果我最好的朋友能够体会到我的痛苦的十分之一,就已经很难得了。对我来说,天崩地裂,痛彻心扉的痛苦,在她们嘴里,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饭后闲聊的谈资。
而且,尤其是被抛弃离婚这样的事,人们其实会在心底里有点看不起那个弱者的。单亲妈妈意味着”贫穷”,”弱势”,”无助”。说到底,这个世界是一个崇尚强者的世界。
所以,如果经历了很大的委屈和挫折,除了最亲近的人,不要到处去倾诉。因为大多数人不会真正关心你。他们只会议论纷纷。你能做的,是昂起头,站起来,把自己的生活越过越好。
离婚后,我感受到的作为单亲妈妈的那种沉重的压力,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那种感觉有点像北京的雾霾,看不清摸不着,但整个世界是浑浊的,空气中有些臭鸡蛋的味道。
西雅图的天空清澈无比,常常就像有人从天空倒下一大桶清水,把整个天地洗干净了。但住在西雅图的我的世界是有雾霾的。就像以前住在北京,新闻会预报,明天是雾霾天,PM2.5的指数是500.
我需要处理生活中所有的事。房子坏了找人修理,打理房子的前院后院,管理家庭财务,付账单,投资,报税,工作上的各种烦心事,社交,安排家庭旅行。
然后就是孩子。孩子不会自己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爱学习,有礼貌,遵纪守法的年轻人。我要管孩子们的学业,带生病的孩子去医院,开家长会,给孩子报各种补习班,带孩子学钢琴,游泳,网球,画画,跳舞,辩论,机器人,打排球,踢足球。
孩子是用时间,金钱和比海洋还要广阔的爱浇灌出来的。
有一次,两个孩子在学校染上了重感冒,回家传染给我。我躺在床上,烧得浑身发烫,也还是要起床照顾他们。我自己烧得昏头昏脑,心里还在担心孩子和老妈。
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撕裂般的疼痛,那一刻,真是有生不如死的感觉。我忍不住躺在昏暗的卧室里默默地流泪,我的眼泪把枕头打湿了一小片,摸着凉凉的。
我哭了一会儿,更是觉得头疼如裂。我强迫自己不要哭,再哭下去,我的头都痛得要炸开了。于是我硬生生地把泪水咽了回去。
生活的苦痛像一个火炉,我坐在烈火之中,淬炼出了一套坚硬的盔甲。
每一位独自承担育儿责任的单亲母亲,都是一位戴着盔甲,披荆斩棘的勇士。
我受过高等教育,一直都很会赚钱,我不可想象贫穷的单亲妈妈是如何活下去的。
除了这些具体的压力,作为单亲妈妈,还会承受很多无形的歧视和恶意。
等我做地产经纪赚了些钱后,我把孩子们送进了我们这里最好的私立学校。
常听说美国社会不看名牌服饰,人人平等。
说这话的人肯定没上过美国私立学校。
私立学校里的妈妈们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她们化着浓淡适宜的妆容,假睫毛翘翘的,做过丰唇手术的双唇圆润饱满,好像总是在做一种撅嘴的表情,有一丝天真,但配上一双吊稍眼,又有些凶相。
她们每人拎一只名牌包,脚蹬细细的高跟鞋。穿的都是各种我说不上名字的大牌服饰。后来我终于能一眼认出香奈儿的粉色外套。因为实在是太多妈妈们穿了。
她们都戴着各种珠宝首饰,钻石,耳环,项链,手镯。每个人的左手无名指上都戴着一只闪闪的大钻戒。
这些年我需要担起一整个家,实在没有精力时间顾及自己的外貌,再加上放弃了找男人,我变得越来越不会打扮了,装束也更趋向于中性。
中性衣服穿起来很舒服。反正就是宽松的长裤长袖,脸一洗,头发一扎,运动鞋一蹬,完事出门。
这些私校妈妈们,不管是美国妈妈,外黄里白的香蕉人妈妈,还是像我一样的说英文有口音的第一代移民,她们大多不上班。她们每天健身,互相请客,吃午饭,喝咖啡,喝下午茶,接送孩子,在学校做志愿者。
她们有自己的一个小圈子。可以简称为:富贵闲人圈。
我这每天像是突击队特种兵一样的生活和富贵闲人圈是格格不入的。
有一次我带儿子参加国际象棋比赛。我们学校一共有8个孩子参赛。一到比赛场地,那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要去米其林三星的餐厅吃饭的妈妈们凑在一起大说大笑地聊天。
我坐在一个角落,假装在看手机。她们没有一个人过来和我说一句话。我就单独在角落里坐了两个小时。
儿子10岁的时候,在学校交了一个好朋友。是一个从深圳来的小男孩。一天儿子对我说:”妈妈,万圣节你邀请汤姆来和我一起去要糖吧。”
汤姆的妈妈年轻漂亮,很苗条,长腿细腰,她又爱穿包身裙,更是婷婷玉立,袅袅动人。
我热情地微信汤姆妈妈。汤姆妈妈是这样回我的:”谢谢你们的邀请。汤姆那天也要和朋友去要糖。所以不能和杰克一起去了。”
我想,几个孩子为什么不能一起去呢?
晚上睡觉前,我跟儿子转达了汤姆妈妈的话。
儿子躺在他的小床上,没有出声。
我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汤姆和谁去啊?”
“王晓。他们是好朋友。”
“你认识他吗?”
“认识。我们一个班的。”
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怒气。都是同班同学,为什么不能就说一句:”孩子们一起去要糖吧。”
儿子一动不动地趴在我的身边。
我拍拍他的小脑袋,说:”你和姐姐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吧。妈妈给你开一个party。”
过了一会儿,儿子带着哭腔说:”但我是想和他们一起去要糖的。”
这句话让我好心疼我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带他一起玩呢?因为他没有爸爸吗?
儿子的小房间好安静,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窗外是一条被雨淋湿的小街,没有一个行人,偶儿一辆汽车驶过,发出呲啦一声。
一个母亲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儿子。我只好亲了亲儿子的后脑勺。
沉默了一会儿,儿子抬头看看我,他看见我眼里的泪,他低下头把脸深埋在被子里。
我开口道:”宝宝,你今晚想去妈妈房间睡吗?”
儿子默默地站起身,从屋角拎起他的睡袋,跟着我。我们路过女儿的房间,我隔着门说:”宝贝,睡觉了啊。晚安。”
屋里传来女儿清脆的声音:”晚安,妈妈!”
我和儿子到了我的房间,我帮儿子在我床边的地毯上铺好睡袋,放了一个软软的大枕头。儿子钻进睡袋,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儿子大了,不方便和我睡一张大床,他来我的房间睡,都是我在床上睡,他睡在床旁边地毯上的睡袋里。
我蹲下来,亲了一下儿子的脸蛋,说:”宝贝,妈妈爱你。晚安。”
儿子的嘴角弯弯的。他从睡袋里伸出两个小胳膊,我俯下身,儿子紧紧地抱住我,轻快地在我耳边说:”爱你,妈妈。晚安。
我关了灯,一个人躺在我的大床上。我听到窗外刷刷的雨声,还有儿子的轻轻的气息声。我的愤怒像清晨的雾一样消失了。
我觉得很平静很幸福。我在心里说:”大宝贝,小宝贝,妈妈好爱你们。”
第二天,在晚饭桌上,儿子对我说:”我今天和汤姆一起吃的午饭。我告诉他,我妈妈邀请你和我一起万圣节去要糖。”
“哦?”
“我说,但是你说了No.”
“那汤姆说了什么?”
儿子摇摇头:”他没说什么。” 说完这句话,儿子跑去一边玩了。我听到他喃喃自语:”汤姆是我的好朋友。”
在万圣节的当天,汤姆的妈妈打电话来。她嗲嗲地说:”汤姆跟我说今晚要和杰克一起要糖。小孩子我也搞不懂。他让我送他和王晓去你家找你儿子。”
这些妈妈们表面上是很客气的,但我感觉她们始终摆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在上下打量我。那些不友善的目光常让我觉得手足无措。
有一次,一个满脸玻尿酸的妈妈在学校的走廊,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对我说:”你真朴素啊。你这条裤子是不是在coscto 买的?我家打扫卫生的阿姨穿了一条。一摸一样。”
她们笑得很大声。她们手指上的大钻戒,挎着拎着的爱马仕铂金包都在闪闪发亮。我的脸烧得滚烫。
这条裤子确实是我在costco 买的。
这样的事情很多。
在有钱人的世界,刻苦工作是不值得被钦佩的。
名牌包包,闪亮的钻石,昂贵的大餐,健身,可能这些才是有价值的珍宝吧。
即使这些妈妈们聪明美丽,受过最好的教育,有两位甚至是美国常青藤大学毕业的,但她们的人生价值无一不是靠她们的丈夫来确认的。
不管背后的生活是如何的一地鸡毛,她们开口闭口都是她们的老公,老公的公司,新买的度假屋,老公送的结婚纪念日珠宝礼物,夏天去欧洲的豪华旅行。
我衣着朴素,行色匆匆,满脸疲惫,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一个疼爱我的有钱老公。
这个社会,女人离婚,即使是男人家暴,外遇,喝酒,嫖娼,从来不承担任何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就是所有你能想到的烂到底的坏和渣,人们还是能找出一些妻子的缺点,来把离婚的原因归结于这个女人。即使这个女人天天勤勤恳恳地工作赚钱,养育孩子,把一切都奉献给了这个家。
只要她离婚了,她的性格肯定有很多缺陷。问题是谁的性格没有缺陷呢?
我离婚了,我没有男人,我靠我自己,所以这些阔太太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
我想我不能被人欺负,我要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如果有人再奚落我,我要当面反驳她。谁怕谁!
但是我没有等来这样的机会。美国私校这些穿金戴银的妈妈们,是不会惹我这个拉着脸的不入流的人的。
她们很爱面子,吵架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她们可以完全不理我。
我知道她们常常聚会,喝茶喝咖啡,练瑜伽,看演出。我从来没有被邀请过。我的大学同学跟我说,你现在的社交圈高大上,赶紧拓宽人脉找客户啊。
我心想我现在被孤立霸凌呢。来自妈妈圈的霸凌,还拓宽人脉,拓宽个屁!
亲身经历过以后,我才知道被孤立是一种伤人很深的霸凌。每天,当我接孩子的时候,我一脸正气的穿着我从costco 买来的外套,目不斜视地站在学校门口,我会看到三个一群五个一组的衣着讲究的妈妈们热情地互相打招呼,拥抱,大声地说话,亲热得好像亲姐妹一样。
那个时刻,我好希望我也能走过去,像对老朋友一样拍一下那个漂亮妈妈的肩,说:”你今天真漂亮!哎呀,你新染了头发吗?真好看。你的包也好看,这个颜色好配啊。”
然后她们也会笑嘻嘻地对我说:”你也是啊。你最近的皮肤真好!”
但我一步也没有动。我一个人孤单地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她们的热闹。
我妈叫我也去买几套好衣服,几个好包,又不是买不起。
但是我偏不。她们这些寄生虫一样的人凭什么来嘲笑我。我为什么要为她们改变?她们算老几?
于是去学校的时候,我从穿coscto 的裤子,变成了穿costco的全套。连鞋子也是在costco买的。我在见客户的时候还是会穿着整齐的平价套装,略微花一点淡妆。
这样的我变成了学校妈妈圈中的异类。我知道她们在背后议论我。她们越议论,我越要我行我素。
但其实我知道我的面具下的孤独和无奈。是她们看不起我,我才不理她们的。
我就像我儿子一样,”我是想跟她们玩的。”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有一个秀气的短发中国妈妈走过来,对我说:”你好。常看见你。你孩子上几年级?”
她涂了一点点亮晶晶的口红,鹅蛋脸,皮肤白里透红,五官小巧,很温和的样子。她的发型简单,但发质很好,没有一丝白发。
水灵灵的她,站在素颜的我面前。
她对我说:”明天早上学校有演出,你来不来看?”
这位妈妈也是一个家庭主妇。她是从北京来的新移民,来西雅图没几年。她坦率地告诉我她家还在租房子,觉得现在价位有点高,想等等再买房。她说她老公在北京是做金融投资的,现在全家搬到美国来换一种生活方式。
国内太累了。
她这几句话让我觉得她很真诚。
在我们这个在美国都排得上号的富人区,大家都明里暗里地比房子,车子,股票,度假屋。
从来没有人主动告诉我她家的房子是租的。
我听到见到的都是上千万美元的豪宅。牛油果绿的平坦草坪,红黄蓝紫的大花园,10米高的大客厅,一整面墙的大窗户,转了几个圈的楼梯,7个洗手间,5个壁炉,和5个车库都放不下的豪车。
在这无形的压力下,我挂在嘴边的话也是:”我家的房子买了就是要拆掉重建的。我就是没时间。”
我家的房子是1950年修的小平房。以前的房主在20年前简单地装修了一下。老房子屋顶矮,窗户小,光线不好,老地毯散发着一些气味。有一个水泥凉棚,我家的车停在那里。没有正式的车库。
我买这个房子,是遵循一条地产规则:买好区里最差的房子,这样投资的回报率最高。
所以我买了这个在西雅图最好的区的最差的房子。
这个房子的地四四方方很平整。我本来确实是想推倒重建的。后来我的客户越来越多,也有钱了,但是我又买了几栋投资房收租金。
这是一个正确的投资决定。这几年美国房地产大涨,我获利颇丰。
就是孩子们去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后,回到自己昏暗的家,可能会落差比较大。
孩子们偶尔会说,谁谁家的房子很漂亮。但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们自己的家不好。
孩子们真乖。
我告诉这位妈妈,我是一个地产经纪。她立刻说:”你好棒啊。我很佩服工作能力强的人。”
我好开心。我有点得意地说:”我是我们公司的金牌经纪。”
“你对孩子很用心。工作这么忙还常常来学校,你真是一个好妈妈,也很会安排时间。”
我最喜欢听别人说我是个好妈妈。前夫无情地抛弃我,我一定不是个好妻子。但至少我是个好妈妈。
这位妈妈名叫小兰。她是我在这个学校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
她从来没有批评过我的穿着。她常常会夸我聪明能干。她会说我长得挺好看的。
她让我感受到了尊重和接纳。
通过她,我又认识了两个很友好的妈妈。有了这几个朋友后,我在学校的日子好过多了。
两个孩子也交到了几个好朋友。我很希望有一个圈子,可以孩子们一起玩,妈妈们也一起玩。完美!
可惜孩子们不听我的指挥。他们的好友的妈妈们都是”富贵闲人圈”里的。我和她们是”想看两生厌”,实在是玩不到一起。
这样过了几年,我的事业蒸蒸日上,生活也安顿好了。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会几家人约着一起去坐邮轮,去夏威夷,去墨西哥。我,我的两个孩子,我妈,和我们的好朋友们一起去看日出,去看海,去雨林徒步,去吃大餐。
那些地方都很美,也都很贵。每次在餐厅,当我拿出信用卡来付款的时候,我都很骄傲。这都是我自己辛苦工作赚来的钱。
人生平淡苦短,但总有些高光时刻。每次当我抽出信用卡,啪地一声甩在桌上付账单的时候,我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满足,骄傲,快乐,幸福。
我凭我的劳动也能给我的家人提供很好的生活。
而且我的老妈和孩子们爱我,她们不会吃我的喝我的还看轻我,欺骗我,辜负我。
日子越来越顺畅了。
------------------
作者有话说:当我写下这章的这句话时,我很感动。我尊重每一个努力养育孩子的单亲母亲。
“生活的苦痛像一个火炉,我坐在烈火之中,淬炼出了一套坚硬的盔甲。 每一位独自承担育儿责任的单亲母亲,都是一位戴着盔甲,披荆斩棘的勇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