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走好

见猫画虎,听风涂云,品茶梦酒,忙中偷些小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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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哥发来一条消息,德阳走了。

高中毕业后,我曾在电影院做过几个月的美工临时工,画电影海报和满面红光的工农兵宣传画。随后进了一个化工机械厂,直到两年后高考恢复。做美工临时工每月有30多元。成为工厂学徒工一个月工资只有18.5元。虽然收入大降,父母却很高兴:国营工厂是铁饭碗,何况我从一个“黑五类”后代成了工人阶级一员,家人觉得我的人生安全系数大涨,对喜欢写写画画的人,意义非同寻常。

那两年,我当工人在车间的时间却不多。这个厂几千人,有宣传科和工会,却没有专职美工。会画画,是我被招进厂的理由之一。不然不一定轮得到我这个黑五类子女。进工厂后我被分配到一个新建的维修车间做钳工。这个车间为全国新引进的13套日本三十万吨化肥装置做年检和维修。车间除了师傅们,有一百多我这样新进厂的毛头。钳工方便随叫随走。机床工一个萝卜一个坑,轻易走不掉。

每逢节假日或者重大活动,我提前调到工会,画宣传画、搞专栏、布置会场和展览等。在工会,我的上级就是工会主席。因为他姓毛,所以只能叫“毛主任”。一两次以后,他就不大管我了。只要不误事不误时,我有完全的自由,怎么搞都随我。

我在车间时间不多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还在厂篮球队。在那个没电视、网络、手机和视频,也不讲经济效益的时代,“文娱生活”除了重复看那几个电影和偶尔的“文艺汇演”,蓝球赛是厂矿生活的重头戏。每家大厂都有自己的球队。是各厂重要的招牌。不仅周边的工厂和部队球队会来切磋,球队自己也要经常集训,四处拜访挑战。所以,我在工厂一直是以“副业”为主,以“正业”为辅。

开头提到的徐哥和德阳,都是当时厂篮球队的元老、主力。我还和德阳在同一个车间。他也是钳工。因为我经常不在车间,和他的接触更多还是在球队。中国其实一直是非常“重视”“人才”的。只是不同时期对“人才”有不同的定义。文革初期,能写能画的因为能够写大字报刷标语搞专栏而受欢迎。到了文革后期,“疾风暴雨”的运动消停了,能唱歌、跳舞、打球、画画的“特殊人才”在招工时很受大厂的青睐,尤其是篮球打得好的人。所以球队这些老大哥,一直就是厂里的“特殊人才”。我们这些在厂矿地区长大的,从小对“厂队的”有特别的崇拜。

我们男子篮球队有11个队员。我和另外两名新人是队里的小字辈,也没下过乡。这些老大哥中,除了一个文革前的大学生和两个部队球队下来的,其他人都是在广阔天地里操练过,再一同进厂的。徐哥和德阳他们都是五中的校友,在五中就一起打球。我们小字辈叫德阳“德哥”。他身高1米8左右,方头大耳,有点弥勒佛的味道。平时脾气虽然有点牛,但总是笑眯眯的,笑起来两眼快合成一条缝。身体还有点微微发福,球场上跑起来有点肚腩了。

德阳本名叫刘霖然。成都五中在六十年代是篮球重点学校,其他学校打球打得好的学生有机会转入五中。他原来在德阳(成都附近一个县,现在也划进成都市了)读书。因为篮球打得好,转入成都五中。那时候在成都身高1米75就算高个子了。1米8的人很少,说谁1米8,一般都会冠以“大汉”的称号。他体格还比较壮,于是被同学称为“德阳大汉”,从此得名“德阳”。

我对德阳打球的“特色”印象很深。那时候他打后卫。不是跑得快跳的高的角色。按徐哥的说法,德哥上篮还没有跳起来就已经开始下降。除了远投稳,凭自己的吨位冲起来颇有些像坦克,无坚不摧。虽然给人拖拖拉拉、脚粘在地上一样的感觉,却总能晃晃悠悠非常丝滑地切进篮下把球送进篮筐里。

我刚进厂的时候德阳还没有结婚,他女朋友是厂篮球女队的,是他五中的同学。我记不清她什么模样了。但有个仪态端庄很大气很有魄力很“厉害”的印象。这印象大概来自德哥在我们面前虽然常常做气壮如牛状,他那以后的太太一出现,他气势马上就会弱几分。还记得徐哥和另外几个老哥取笑他,晚上约会外出有没有带毯子。我们那里是成都的郊区,虽然大厂一个连一个,政府和工厂的宿舍区铺得很开,但是在哪里走十几分钟就可以见到郊外的公路和农田。那时候年轻人谈恋爱的去处不多,没有什么酒吧餐饮商场书店娱乐场所什么的。“压马路”、“逛田坎”是标配。不管大家怎么说,他都是哈哈一笑了之。我走之前德哥已经有了儿子,很像他。

去年初夏,疫情过后我为家事第一次回国,行程匆匆,是这些年回国时间最短、杂事最多、心情也最沉重的一次。也许是缘分,回美国以后细想,才注意到我见到的亲人和朋友,包括了几乎所有我出国以前人生各个阶段最重要的人,其中好些还是多年不见的。

这些人里面就有徐哥。徐哥在球队的老大哥里算年轻的,是球队的队长。性情风趣且表情生动夸张。人精廋,但精神特好,说话做事都像风一样,让你觉得他脑子随时都在呼啦呼啦地转。还拉一手好二胡。他打球速度“贼快”,神出鬼没的,对方一不小心他就钻进去了。手长弹跳好,加上急停跳投顺溜,刷刷地,很让对手头疼。他在自家主场出场,小跑一圈挥几下手哈哈大笑几声,观众的情绪立刻上升几个热度。我那时候没有住厂里的集体宿舍。每当球队集训或比赛,徐哥的寝室就是我换装和休息的地方。我们几个小字辈,在球队一直被老大哥们当小弟护着。恢复高考以后,我复习准备参加高考。球队集训时大家知道了,都让我回家。德阳手一挥说,你还在这儿咋子喃?徐哥说滚滚滚,回去老老实实看书,球队考勤有我,不用担心。

上大学后,我没有再回过工厂,不想有招摇之嫌。但是和徐哥一直有联系。徐哥的女儿出生,我母亲还去关照过。这次回国,虽然我日程仓促凌乱,徐哥还是耐心按我的时间调来调去,好好款待我了一番。多年不见,他旧貌依然,神情味道一点没变。但是我问起球队其它人时,才知道,球队的老大哥,已经走了五位!

这些年,虽然在国外对国内的旧识联系有限,但是近亲的消息还是不少。我祖父祖母那一辈的亲人基本都已经过世。这些长辈虽然大多不是养尊处优之人,很多还经受过不少艰苦和磨难,但基本都高寿到八、九十岁。现在听到球队这几位老哥这么早就走了,实在让我很诧异。

见徐哥之前,虽然知道没有足够的时间再见其他人,但我想这次见了徐哥,下次就可以见见球队这些队友。我在工厂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那段经历给我的记忆和感受,却很深刻。从初中起,我就开始感受到家庭出身不好的压力和限制。在学校,老师和同学们给了我一个非常宽松、友爱、自然的环境。离开学校,我满心忐忑走进工厂。在工厂,因为画画和打球,在厂里也是个异数,认识交往的人越来越多。不管是在车间、球队、工会,我感到的都是接纳和包容。渐渐地,我也放松自然了。如今,那个工厂已经不复存在,当年的师傅师兄们大多不知去向。但想起这些人和事,心里一直都有特别的感情。

所以,当听说球队里的老大哥已经有五位离世,心里难免震惊和沉重。惊诧之余,往日很多情景浮现在眼前,难以释怀。

现在,听说德阳也走了,心中的唏嘘就更深了。上次徐哥还说德阳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加上疫情,他就不怎么出门了。我心里还想下次回国去见见他。没想到,这个机会永远没了。和徐哥通话,更让我感叹。德阳的太太,女队那位梁大姐,半个月前才去世。德阳输着氧给太太守了灵,自己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再也没能回来。

我不会写诗作赋,只希望用这段文字,祝德阳一路走好,在天堂再无病痛,笑颜常开。也祝球队其它几位老大哥 - 老何,桶子,宪官,老关,老八路,在天堂自由自在,永享快乐。没事在那边再搞个球队,经常一起“润滑”“润滑”!

当年车间球队在广汉的合影。左一是德阳。

注:关于“润滑”的典故:球队比赛和集训有额外的补贴。大家的补贴由工会管体育的老朱统一保管。球队集训和外出一起“打牙祭” - 吃喝用。如果一段时间球队没有集训或比赛,大家就会找老朱说,肚里缺油水了,需要润滑润滑。球队的老罗就是厂里最新的大巴车的司机。车随人走,很方便。老朱给各车间打个招呼,男队女队一车年轻人,嘻嘻哈哈出去踢踢场子,同时给自己的肚子加些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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