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这次会面,我们放下了一件心事,剩下的就轻松多了。公司方面对这次访问的安排还是挺贴心周到的。除了开会讨论了下一步关于引进工作的细节之外,还专门安排时间让我们到公司的设计部门参观。这也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美国的工程师。亲眼见识了他们是如何工作的。
我们来到了一个工程师们工作的地方。房间被隔板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单间,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每人一台计算机 。每人的空间布置都非常个人化,台子上摆着各种装饰和家人照片。每人都有自己的电话,通信方便。文件打印,复印,不出房间就可以完成。这些东西对今天的工程师,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都是寻常之物,不会有人对这些多看一眼。仅仅是高科技公司里面办公室风格,这些年我已经见识变化了好几代,早就不当作一件事了。但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些,是在三十多年前。对我感觉上的冲击,不是简单的一个“震惊”可以形容的。
当时我所在的是个电子工业部直属单位,五十年代初就建厂。曾经有苏联专家呆过。工厂布局及建筑样式带有强烈的苏式风格。我们设计所在一座五十年代盖的三层楼里。苏联专家在时,这里是他们住的专家楼。专家走后,这里改成办公室。楼层很高,大通道式设计,走廊两侧是各个办公室。多年下来,年久失修,门窗破损,墙皮脱落,到处都是裂缝。冬天一到,北风一吹,到处撒气漏凤,门窗吹得嘎嘎作响。每年十一月十五日前十天和三月十五日后的十天是最难熬的日子,因为那时还没来暖气,或者已经停了,可天气已经很冷,在室内就要把全部棉衣穿上,时不时还要全室的人动手给门窗堵漏缝,否则就成了冰窖。到了夏天,空调就不要想了,可怕的是还经常发大水。我们单位所在地区地势低洼,排水不畅,一下大雨,外面的雨水排不出去,就倒灌进楼里,一楼室内的积水能有一尺多深,室内的文件设备一泡就是几天,挪都没地方挪。每年春天刮大风时,桌子上落下的土有厚厚的一层,要清理干净光抹布就要涮好几次。
在我们来美国考察之前,John Galan 曾经到过我们单位,为的是让他了解一下我们,显示一下我们也是有实力的。他来之前,我们整个设计所大搞卫生,门窗都擦了,挤满楼道里的自行车也都被清理了出去,总算能做到了从楼门口到室内可以畅通无阻。当时我们全厂只有几台刚刚买的PC,除了用它打游戏,别的还不知道能拿它干什么,统统搬来放在我们办公室的桌子上摆样子。我们一楼办公室房间门口有一道将近一尺高的水泥门槛,为了防雨水的。那天John 来我们设计室,他站在那里似乎还犹豫了一下,好像还要想一下,这是干什么用的。在我们的设计室房间里,他四下看了一圈,摸了摸厚厚的工作台,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毫无表情。不知道相比较他们那里的办公室,看到我们这里的环境,对这个未来的合作伙伴会是个什么评价。
在Harris,我有机会同几个工程师聊了一会儿。当然不能涉及产品,只能聊聊他们的日常工作,如何做事儿的。聊得的结果让我觉得,单就个人素质而言,我未必比他们差到哪去,但所用的工具和手段却是我在后面远远地连背影都看不见的状态。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土八路和全副武装的美国大兵的区别。这种状态使我感到绝望,但也有几分不服之气。假设一下,如果我能有同样的工作环境,我会比他们差吗?未必如此!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事事都要跟在他们后面吧。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想法,可谓是年轻气盛,勇气可嘉,但很大程度上也还是属于“年少轻狂”的范畴。当年我作为一个工程师,和那些美国同行相比,缺少的绝不仅是清洁舒适的办公室和性能先进的计算机,而是观念和理念上的落后。说一句难听的话,就是“少见识”。
说一件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丢人的事。那次考察的半年后,我随另一个技术培训组又一次来到Harris 接受关于生产的技术培训。有鉴于上次来此的经验,这次又有可能接触到生产车间里的设备,所以我和组里的人商量,临行之前,准备了两盒计算机软盘,就是那种5吋的大软盘。那年我们刚刚熟悉了在PC上如何用软盘拷贝文件和在系统中找到我们认为有用的东西。有了这些盘在手,如果能接触到他们的机器,不愁摸不到点儿有用的东西。但是,当我们真正到了他们的车间,看到了他们用的设备,却傻了眼。人家的PC上装的是3.5吋 的软盘驱动器,我们那种5吋盘早就没有了。关键的是,就是这些3.5吋的驱动器也都被封了起来,显然已经不用了。我问他们这样一来怎么传文件啊?然后我被告知“通过网络”,就是机身后面的那根电缆。而当时我们这些人,对“网络”的了解是“零”。这件事对我而言,可谓是“当头棒喝”,原有的信心瞬时坍塌了。我们要补上的东西太多了。
当年的我们,对知识产权没有任何概念。看着这个东西好,想法拷贝过来为己用,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花钱买硬件设备,认为是理所应当,可要是在软件上花钱,就会觉得是傻子才干的事。不光是我们,社会上也是如此。还记得那年,我们单位的老总工程师退休后,自己办了一个小公司,和客户交易的合同要经过工商局的检查,检查的人对其中的“软件”不得其解,问这是什么,当听到的回答是“就是在纸上写的代码”时,大为不满,说你们也“太黑”了,卖人家的东西,至少也得有个盒子什么的能摸得着,看得见。你们就这么在纸上写几行字就敢跟人家要钱?如此的认识,如何指望能在以“知识”为先导的信息社会领先于人?
那次离开车间后,主人特意带领我们一行经过了门口的一个展台,上面摆放着一套xxxx系列电台的样品,就是那套被军方盯上,垂涎三尺的军用短波自适应跳频电台,也是美军的现役装备。他们知道我们心心念念惦着这个。但是,这个东西不准卖,也严禁我们接触,想实际上机操作一下想都别想。为了满足我们的心愿,就采用了这个权益之计,利用“路过”的机会,让我们开开眼,只能让我们隔着一米多远的距离看看。那套装备,比我们同等功率等级的设备小很多,虽然是野战装备,但前面板却是全键盘设计,完全是现代计算机风格,而整个设备的机械设计却显得非常坚固牢靠,好像随便往哪里一扔,加电就可以工作。相比我们延续多年的傻大黑粗的苏式设计,完全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我相信我们当时在那里停步瞩目的一群人的心情,和一群和尚在围观一个宽衣解带的妙龄美女差不多:手上不敢有所造次,可心里却是猫抓似的蠢蠢欲动。
对于被封闭多年的我们而言,走出国门不仅仅是有了一个引进先进技术的机会,让人能开阔眼界,更换理念,更是一个重要的收获。守在自己家门口,幻想着可以自给自足,那是典型的农耕社会的思维。现在,时代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