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十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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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广培回学校不久,处分就下来了,定为右派分子,劳动教养二年,处分公布以后,就被公安押解走了。 他心里纳闷,广培年轻,好学问,老实巴结,也没招16谁惹谁,这上级治作他干什么?灵芝婶子往后的日子来苦了,他跟广培说的话,得说到做到,甭管村里当官儿的咋看咋说,反正自己不是干部,还能咋着?没想到,过了不多日子,他张广坪—不光他,还有他的难兄弟二旺—竟正儿八经地当上了“干部”。

前一阵子,村里搞社会主义教育,猛一听,不孬,人受教育还不是好事儿?可弄了一阵,不过就是整上年退社的两个愣种,捎带着斗四类分子,当然也是杀鸡给猴儿看,叫庄户人知道,不听嚷嚷,没好果子吃。运动搞完,紧接着学习贯彻《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社员们听这些玩意儿,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好记性的记住了个“四、五、八”,说的是到十二年以后,黄河以北,一亩地年产四百斤粮,黄河以南(也就是自己这里)亩产五百斤,淮河往南,亩产八百斤。社员们说,要是一亩地能收五百斤,咱河湾村一人合快三亩地,一人一千三四百斤粮食,那可忒好了,不怕挨饿了。疯子六儿说:“那就得大囤满,小囤流,大吃二喝炒豆腐,挽着胡子喝香油,小伙子不用愁,自有大闺女叫你楼。”墜爷说:“哼,别做梦娶媳妇儿了。咱庄这地,一马平川,不少地块儿能浇上水,往常年,风调雨顺的年成,有不少人家,一亩地两季见五百斤还得多,不为出奇,可是,就咱如今这个干法儿,五百斤?今辈子别想。”有人说,上级既这么说,自有办法儿,你咋就知道办不到?有人说:“别理他,不知道他是坠什么玩意儿?”社员们都笑了。广坪听了这《纲要》,倒觉得这文件说的周到,这样办,兴许真能增产,心里朦朦胧胧的觉得有点儿盼头。学习的时候,有不明白的,他问了几回,工作队姓白的干事说:“张广坪经过社教,进步了,学习认真,关心集体了。”梁仲山说:“广坪,还有二旺,是实在人,没曲曲弯弯的心眼子。退社是过日子的心重,不是故意捣蛋。”

这年三秋(是新社会的新词儿,秋收、秋种、秋季征购,叫“三秋”)过去,一队队长梁仲木“撂挑子”,说啥也不干了,給社里说的理由是自己能力不行,还说,往后按《纲要》搞生产,他确实干不了,没那脑袋瓜儿,别占着茅子不拉屎,耽误大家伙儿的事儿。私下里,对梁仲山说:“队长这活儿不易干,七咬八掙,没法儿弄,地里打不出粮食,交任务还不能少,觉得对不住社员,心里不是味儿,你想叫社员好生干,多收点儿,多分点儿,面儿上都答应,干起来还是不中,松皮懈骨,没办法儿。我是不狂气了。不是我说落后话,合作社这个法儿,到多咱也弄不鲜。”梁仲山知道他这个叔伯兄弟人忒老实,心想算了,不难为他了,就跟他说:“你不想干不要紧,别说破劲的话。”

村党支部、先锋社管委会和工作队一起商量,让谁接这个一队队长,挑来挑去,选不出人来,有个把俩的,一跟他提这事,就像见了黏黏胶,扑拉不迭,生怕粘到自己身上,又像叫他捏火炭子,怕烧着,烫着,赶紧朝后缩,有的还说:“你们饶了俺吧。”就跟要宰他似的。看来这些人是真不行,死狗托不上南墙,白干事说:“一队干活儿,我在一边儿看过好几回,张广坪和二旺这两人,思想虽然落后,干活儿倒实在,不惜力气,听社员的意思,这俩人也有人缘,不少人宾服(1)他们,反正他们也都是好成份,不行叫他们干,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梁仲山说:“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他俩折腾一回,挨了,知道没别的咒儿念了,死心了,这俩人心眼儿也平活,不是奸伎流滑,没人味儿的人,说不定还真行。”吴家槐说:“这两个家伙不能说干不了,就怕属刺猬的,浑身是刺儿,不听嚷嚷。”白干事说:“他只要上了套儿,听不听就由不得他了,就叫他们试试。”

梁仲山先给张德成说了这事,叫他跟广坪“透透”,听听他啥意思。广坪一听这事,头皮就“炸”了,说:“才斗完几天,没治死我,又叫当队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着寻思来。是要把我架到二梁子上烤哩。”没办法儿,梁仲山跑张家来做张广坪的工作,张广坪说:“大爷,你们找不着人了,想起我来了,你们就不怕我带着这伙子搞资本主义?”梁仲山说:“别胡咧咧了,叫你当合作社的队长,领着社员干社会主义,怎么能搞资本主义?”广坪说:“你们斗我的时候,团员骨干唱的歌儿,‘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阶级说什么话’,说我和富农羔子张广培走得近,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我这号儿人,能干社会主义?”梁仲山说:“辩论,批判,那还不捡难听的说?批判从严,运动都是这么个搞法儿,不提那一节了。这一段儿,村里,社里,工作队都觉着你表现好,干活儿实在,都说你当这个队长,准行,大侄子,为了一队的兄弟爷们儿大人孩子吃上,你就挑了这副担子吧。还有一层,你当上队长,过去一出一出的那些事儿就都遮过去了,也給老的挣个脸面。”广坪听梁仲山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有点心动,说:“大爷,知道你不是害我,我再好生寻思寻思,给你个回话。”

梁仲山走了,张德成问广坪:“怎么着,你觉着能干不?”广坪说:“他说的叫大伙儿吃上,我觉得是实在话,心里有点儿痒痒。”如兰说:“他末了说的,給老的挣个脸面,也对。这些年,俺德存叔家破人亡,咱这边儿也不得好儿,就当这个队长,不图蒸馒头,蒸(争)口气。干吧,沾干就比吴家利、二孬他们强,干出个样儿来让他们看看。大小是个干部,就没人欺负。”广坪看看爹娘,爹说:“你自己拿主意,队长这个活儿,好样儿的不干这个,忒劳神费力,还不落好儿,没点儿能耐的还干不了,梁仲木就是个例子。”娘说:“如兰说的对,干吧,给咱张家长长脸。”广坪问奶奶:“奶奶,你说这个队长,咱干不干?你说叫我干,我就干,你不叫我干,我就算完。”奶奶说:“俺孙子多么孝顺奶奶吧,孩子,这些年,你没少受人家的气,奶奶心疼,干吧,该咱直直腰儿了。咱干上队长,也不欺负人,就图个不受欺负。”

张广坪去找梁仲山回话,应了当队长的事儿,但提了俩条件,一是,副队长得他定,就是二旺,二是,广培犯错误了,灵芝婶子带个孩子,过日子艰难,他帮帮忙,不为毛病。梁仲山说:“叫二旺当副队长,行,我跟社里说。你跟广培一个老爷爷,帮帮忙不为毛病。再说,上级有新指示,地主富农允许入社了,一样干活儿掙工分儿,也不用你帮多少忙了,小小不然的帮帮,不嫌你。”

张广坪找二旺说两人当队长的事儿,二旺瞪大了眼,“啊?”了一声,说:“你把我说懵了,惊得我快岔气儿了,叫咱俩当队长?是我没听准?是你大天白日说梦话,还是发热烧得说胡话?”广坪说:“跟你说正经事儿,别胡俚戏。不是说梦话,更不是说胡话,就是叫咱俩当一队正副队长。我答应了,来跟你商量。”二旺说:“这些黄子是神经病?咱两人差点儿成四类分子了,怎么又叫咱当他们的干部?出力不讨好儿的差事,给他们卖这个命哩,有那闲工夫,不如种好自己的自留地,多薅点草喂猪哩。跟他们说去,‘周仓摆手,二爷不点’,咱不啰啰,叫他们另请高明。他们哪怕叫疯子六儿干,咱也不管。”广坪说:“你先别忙着拒他们,咱得好生掂量掂量。你想想,这个集体化,你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就得死心塌地地在社里混了,一个生产队,有个好领头儿的,就能好点儿,别说为了全队的社员了,就为了咱自己家老老少少多吃一口,少挨饿,他们既叫咱干,咱就干。弄上个二郎八蛋,或是怂蛋,坏蛋,咱不得跟着倒霉?”二旺不吱声了,过一霎儿,说:“吴家槐那坏货当社长,梁仲山是摆设。咱干这个,成了在吴家槐下巴颏儿底下讨漏水喝了,还有好日子过?”广坪说:“越这样越得干,干上了,才能給梁仲山杠劲,跟姓吴的斗。”苦瓜婶子说:“四妮儿,二旺他死牛筋,缺心眼儿,人家不叫干,你也争不来,叫干,还不麻利的?你不干,就不受气?更挨欺负。”红莲说:“为么不干?傻了?你弟兄俩拧成一股绳儿,破上本儿地干,能行。”

紧接着,梁仲山来一队开社员会。梁仲山问:“仲木,社员到齐了吗?”梁仲木拿眼扫一圈儿来开会的,说:“齐了,大伙儿听说换队长,人来的齐。”疯子六儿说:“叫没来的举手。”社员们都笑了。梁仲山在桌子角儿上磕磕烟袋窝子,说:“你们一队的队长梁仲木给社里论了堆,不干了,现在社里和工作队初步意见,叫张广坪和二旺当正副队长,今天开会,听听社员们的意见。有意见的提出来。大家伙儿同意,就叫他俩干,不同意,咱再商量。大家随便说。”愣了一会儿,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行”,“他俩是干家儿,管。”“没意见。”有的说:“咱社员知道啥,你们社里,党里说谁就谁呗。”疯子六儿说:“看这两个家伙种的那棒子,就能当队长。这弟兄俩跩起来了,张家老林冒青烟儿了。”梁仲木说:“疯子六儿,别胡啰啰。”墜蛋爷说:“梁大书记,这两个人是跟合作社对着干的,你们才斗完他们几天?怎么又翻过来叫他们当队长了?他俩要是带着俺这伙子一齐退社咋办?”梁仲山说:“老七,咱是说正经事儿,别瞎啦。他俩有错儿,改了就好。你就说赞成不赞成他们干就行。”墜蛋爷说:“我赞成是赞成,就怕到时候儿,让他们带着走了瞎道儿,跟着挨斗。”梁仲山说:“老七,别说没用的。”又说:“都听见了吧,大伙儿赞成这俩人干。广坪你说说。”

张广坪站起来,咳嗽两声,一开口,声音有点儿哆嗦,说:“仲木叔,你是老实人,我先问你,干的好好儿的,为么说不干就不干了?”梁仲木说:“大侄子,叔心眼儿小,队里的事儿麻烦人,弄得天天犯愁。嘴跟裤腰样,说不出道道。不是拿劲,是实在够载了。”张广坪说:“这当队长就像一副挑子,仲木叔说‘够载了’,他嫌这副担子忒压得慌,扔崩二百八(2),算完了,可咱这百多号人还得吃饭,队里的地还不能撂了,咋弄?村里社里找着俺俩了,咱阖庄里最不够格儿的就俺俩,可见得村里也是真急了,就是人家说的,有病乱求医了,我是真不愿意揽这胡萝卜薅(3),可是,仲山大爷说,为了叫大家伙儿吃上,我有点儿动心。咱庄户人就为这张嘴,人见人,就问‘吃了吗’,你争我闹,打架闹乱子,也是为争一口吃,我常想,为回人,凭着一个大老爷们儿,不能叫老的小的吃上饱饭,吃上口好饭,弄得老婆哭,孩子叫,死的份儿都有。吃比天还大。没法子,谁叫咱是庄户人呢。你看人家城里人,不种地,照样吃上,咱没那本事,也没那命。我一心里扔掉吃饭这个愁帽,可是咋弄也做不到。兄弟爷们儿都知道俺俩是啥人,这些年来,是落后分子,就是想吃饭这事儿想的忒多了,觉得忽忽隆隆的,这事儿那事儿的,老百姓吃不上是白搭。现在,一出一调过去了,我知道自己胡思乱想的一套不中用,就像一副犋上的牲口,你一头牛往旁边儿拉,拉不成,还得挨鞭子,打这不当犟牛了,死心塌地地干农业社了。这不想素净地当头顺妥的牛,也当不成了,村里跟说旱书似的,叫我当这个队长,仲山大爷是实在人,不忍心驳他面子,兄弟爷们儿也看得起咱,我,还有二旺,就不难为仲山大爷和兄弟爷们儿了,不推辞了。我也想试试,好生干,看看能叫兄弟爷们儿、姊妹妹娘们儿,老老少少吃上不。我先说下,我有十分力,不出九分,还下个保证,不背着大家伙儿吃昧心食。”

就这样,张广坪和张二旺两个村里社里多年的落后分子,在社教运动中挨辩挨斗挨揍以后,没过三个月,竟成了里表儿新的生产队正副队长。两人破本儿地干,按队里老头儿们的说法儿,“是过日子的样儿。”墜蛋爷说:“你们两个黄子,还真是拿着棒槌当了针(真),往后老爷们儿不好意思坠你们了。”张广坪说:“七叔,别价,你原先‘坠’,也就是捅实话,往后你该怎么‘坠’,还照常‘坠’,俺俩要是干了屙血的事儿,你祖宗八辈儿的骂,也不碍。”

过了些日子,梁仲山说:“一队从把俺那个兄弟换成张广坪,生产弄得真不赖。这样干法儿,一队要管。”吴家槐“哼”一声,说:“你光看他们干活儿了,到时候儿,上级布置任务,他们要总是顺妥地听嚷嚷,我倒过头来走给你看。”

(2)

还真叫吴家槐说着了。没多久,合作社领导和工作队有指示了。他们说,上级党委有布置,阳历十一月十三日,人民日报发“社论”,说,要发动全民讨论四十条纲要,掀起农业生产新高潮,还说要批判什么“右倾保守思想”,农业生产要来一个“大跃进”。二旺说:“这大跃进是啥意思?庄稼苗儿还不该咋长就咋长?”广坪说:“反正就是使劲干呗,看看咋鼓捣吧。”坠爷说:“你看招天这些道道儿,这又要‘大跃进’,不知咋闹腾哩。大跃进了,往后走路不能一步一步迈了,都得跳跶着走?”疯子六儿说:“什么?大妖精?男的女的?”有人说:“疯子六儿,你想媳妇儿想迷了?还大妖精,还男的女的?怎么?你想找个女妖精?”有的说:“疯子六儿,你到过半夜,别睡觉,亮着灯,弄巧儿了,就有狐狸精变的大闺女来找你。”梁仲山说:“大家别胡俚戏,咱按上级党委的指示,大跃进,好好搞,好日子就来了。”

头些天,社里学过“四十条”,现在,上级又叫讨论,还说,往后种庄稼就按“四十条”干,张广坪和二旺觉着往后这队长好当了,人家说咋弄就咋弄,上级的人比咱强一百帽头子,照人家说的干,错不了。 张广坪从社里要来了“四十条”,二旺说,你要来也白搭,它认得咱,咱不认得它。广坪趁星期六苦子来家,叫她給讲说这“四十条”,苦子很高兴,说:“俺四妮儿哥觉悟真提高了。”热心地給两个队长把四十条讲了好几遍。

张二旺说:“你好生听听,这上头说的有多周到。”广坪趁上坡干活儿歇歇的时候,对社员们说:“‘四十条’儿说的这些都是好事儿,种地就是这个弄法儿。喂好牲灵—又能卖钱,又攒粪;多积肥,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多弄水浇地,庄稼渴不着,户家饿不着;选好种子,下好种,结好果儿,龙生龙凤生凤,庄稼跟牲灵一个理;精耕细作,咱都知道,人勤地不懒,你糊弄地,地就糊弄你;多栽树,路边儿、地头儿,河沟崖,荒着白荒着,栽上树,几年十几年过去,又有木材,还有烧柴。咱就这么个弄法儿。”坠爷说:“爷们儿,你弟兄俩心劲儿不穰,可是也别高兴的忒早了。”二旺说:“俺爷你是真能‘坠’,种个地,里头还能弄啥鬼吹灯?”坠爷说:“我也不愿意‘坠’,我是看卯窍,你们不想想,往常年,庄稼人交上钱粮不怕官,你不惹他,官也不问你的事儿。共产党的干部不一样,他们扁担搂柴火—管得宽,他不怕操心,从心里就觉着他们比庄稼人能,什么事儿他都管,这又是贯彻‘四十条儿’,又要‘大跃进’,咋‘大跃进’,一听就邪乎。庄稼苗子长得慢,你拽拽它?哼,还不知道弄个什么花哨样儿,出啥幺蛾子哩。”疯子六儿说:“坠爷,不屌准吧。”坠爷说:“疯子六儿,你敢跟老爷们儿打赌儿不?”疯子六儿说:“打就打,谁怕谁?”坠爷说:“要是后节儿里不出花花样儿,我穿上老娘们儿衣裳在村里走一趟,要是弄了花花样儿,你按我说的那法儿来一趟,不来孬的。”疯子六儿说:“你老家伙有儿有女,胡子一大把,都不怕丢人,我单杆子一个,怕个球?赌就赌。”有人说:“你疯子六儿,三十大多了,到这没个老婆,再弄这么一出,就不怕大闺女更不啰啰你,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啊?”疯子六儿说:“我是老茄子不论(嫩,)不打赌,也没跟的,不二乎那个。坠爷他就是肯‘坠’,这种地的事儿,人家干部不愣不傻,给咱弄啥花招儿?他们吃饱了撑的?放心,到时候儿等着看坠爷出丑吧。”坠爷说:“你们这伙可都听见了,到时候儿咱该咋着就咋着。”疯子六儿说:“是,该咋着就咋着,你是个蛋也能把人坠死。”

坠爷跟疯子六儿说定了打赌儿没过几天,区里开现场会,合作社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都去县农场,观摩学习新农业技术—深翻地。农场的工人正翻地—这哪是翻地?猛一看就是挖沟,不过是前头挖了后头再填上,挖过去的地渲得很,人踩上去直往下陷。张广坪压低声音问一个干活儿的工人,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地剜这么深,干啥?”那工人说:“咱也不明白,说是这样增产。”广坪问:“你们试来?真增产?”工人摇头:“没试过,咱是干活儿的,当官儿的别说叫深翻,他叫咱挖坑咱也挖。”说完笑笑。张广坪想,农场的工人发工资,地里打不打粮食他不管,咱可不行。参观完,开会了,刘区长请一个农业专家給讲解深翻地的优越性,张广坪知道“优越性”就是“好处”,因为这几年,从办互助组到成立高级社,村干部、工作队张嘴闭嘴就说“优越性”,只要是他们号召的事,都有了不得的“优越性”,好像干部们穿的制服四个口袋都装着“优越性”似的,随手就象变戏法儿的似地往外掏。这个专家细高个子,躬躬着腰,像个大虾,脖子又细又长,人看着他,会觉得这脖子能不能撑得起他的脑袋,专家说,按党中央农业四十条的精神,经过研究,发现深翻土地可以大大增产。原因是,农作物靠根吸收土壤里的水分和营养,地翻得够深,土壤松软,作物的根就扎得深,根系发达,就可以多吸收水分和营养,提高耐旱能力,还长得好,农作物的产量会大大提高。专家翻来倒去讲了好一阵,有个开会的大声问:“地耕了,还不行,非得深翻?”专家说:“对,传统的耕地耕得不够深,最好是深翻。”又有人问:“翻多深最好?”专家回答:“四十到五十公分,按市尺说,一尺二寸到一尺半。”会场上的人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俺娘哎,翻那么深,那得多大功夫?得费多大劲?你翻得过来吗?”“功夫大也不要紧,费劲也不怕,咱的功夫、力气也不值钱。”“哼,就怕你搭了功夫,费了牛劲,也不多打粮。”有人就说:“人家是专家,说多打粮就会多打粮。”“难屌说,到时候不多打粮,你赖着他?” 又有人问:“地翻那么深,把下头的生土翻上来,庄稼还长吗?”专家愣了一愣,说:“不要紧,生土上来了,经过日晒雨淋,会变成熟土,不会减产。”有人小声嘟囔:“不屌准吧?我看这个专家是‘二五眼(4)’,‘母子头(5)’。”末了,刘区长讲话,说,深翻土地,是贯彻党中央《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的一项重要措施,县委要求所有合作社坚决、不折不扣地认真实行,区里要检查。

开完会回村的路上,张广坪说:“仲山大叔,你觉着这个法儿行不?”梁仲山说:“怎么,你觉着不行?没问题,上级既然布置,就说明有成熟的经验,放心大胆地按要求弄就是。”广坪说:“咱也不能说不行,反正心里有点儿二乎。”二队队长二孬说:“就你屌能,人家专家都讲了,你比人家专家还厉害?”吴家利—秋后当了三队队长(吴家弟兄的一个表哥当了副业队长)—说:“四妮儿这黄子管什么事儿都跟别人想的不一样。看来还是吃亏吃得少。”张广坪急了:“吴家利,你别胡咧咧,我想么说么,你管不着。队里百多口子人吃上吃不上,是闹着玩的事儿?”梁仲山说:“有想法儿,说出来好。不过上级党委布置的事,还是得执行。广坪,记住了。”广坪“呜呜哝哝”地答应着。

先锋农业社按上级党委的指示,布置各生产队立即开展深翻地运动,要求各生产队把春茬地全部按上级规定深翻一遍。开完会,二旺说:“广坪哥,怎么上头这些当官儿的想点儿么是点儿么,春茬地自来都是先推上粪,明年开春化了冻就耕,整好了,按节气下种就行了。这非得先镢刨锨剜深翻一遍,社员挨累不说,还跑水分。要是冬天雨雪大还好,要是旱一冬,地里的土翻蹬得干干的,春上雨水不及时,甭想耩地了。这不是胡屌闹吗?”广坪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当官儿的就跟喝了‘符儿’的似的,今天这事儿,明儿那事儿,不消停。”二旺说:“那咋办?”广坪说:“咋办?干呗。”二旺说:“哼,干呗,听这些黄子的,非倒霉不可。”广坪说:“不干肯定不行。”二旺说:“咋不行?不行就学梁仲木,撂挑子不干了。谁愿意领着翻地就叫谁干。”广坪说:“二旺,你寻思我愿意干?可是,你还没看透?单干是没戏了,死活都在农业社里了。他们越胡来,咱越得干,得想法儿糊弄他们,少受损失,社员就能多吃点儿。我想来,往后不跟他们硬顶,装摆着听话,做样子给他们看,暗地里,咱该咋干还咋干。你一赌气子不干了,上来个‘二百五(6)’,咱不都得跟着挨饿?”二旺说:“你说的倒是这么个事儿,可要是这么个干法儿,有麻烦了。”广坪说:“麻烦也得干。”二旺说:“这回翻地,你说咋弄?”广坪说:“村里开着会,我就想好了,明天开始咱就翻地,从最远的地块儿开始。”二旺说:“为啥?”广坪说:“当官儿的腿懒,远地,他们去的少,咱好藏掖。”广坪说:“交待社员,不翻深,剜半锨,划开土算事儿。”二旺说:“吴家槐会上不是讲的,社里有验质量的,拿着扦子来朝地里插吗?”广坪说:“这个你别怕,柱子是验收组的组长,咱是本家,他自来跟我不错,我哪天把他叫家走,跟他喝一气儿,叫他验到咱队,弄假打(7)。”二旺说:“这个法儿行。”广坪说:“你记住,咱还得打听别的队的进度,不能忒快,也不能慢了。翻得浅,比别的队快,人家起了疑心,就坏了醋了。”二旺说:“广坪哥,你简直是活诸葛了。”广坪说:“还活诸葛,狗屁也不是。”

三个生产队男女老力齐上阵,镢刨锨剜,深翻地了。看上去一队最稳当,两个队长带着,翻地的进度不快也不落后,社里来验质量,都符合要求。二队队长二孬心里知道这个法儿不咋的,可是他精怪,不跟上头顶,天天咋咋呼呼,吆五喝六,暗地里瞒瞒哄哄。三队队长吴家利不敢另搞一套,怕给他当社长的哥惹麻烦,三队翻地完全按要求,翻一尺三深,把下头的生土都翻上来了,有人说:“这个弄法儿是胡闹,准减产。”吴家利说:“深翻地是党的号召,听党的没错儿。”有帮腔的说:“那是不假,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

深翻土地搞了个半落二落,天冷了,地冻得当当的,翻不动了,上级又布置大搞积肥。说是要“千方百计,挖掘潜力”,可是,这积肥,别说千方百计,一“计”两“计”也没有。庄户人祖祖辈辈拿着粪肥当宝贝,村里村外几泡狗屎,不知多少人抢着拾,人在外头有泡屎尿也要跑回家去,屙尿到自家茅坑里,牛拉了屎,放牛的赶紧锄到自己粪筐里,上哪挖潜力?区里开会,说是老屋框子,土墙多年烟熏火燎,黢黑,可以当肥料。张广坪说:“上边儿这些人也不怕操心操痨病了,什么点子都想得出来,老屋框子那土墙跟石头一样硬,熏了点烟,就成肥料了?”可是不听还不行,他们就把本队两户塌了的小饭屋的墙給刨了(说好第二年春天给人家垒新墙),把刨出来的墙块子砸碎了,堆到饲养院儿里垫栏。完不成任务,张广坪狠狠心,跟爹娘好说歹说,把自己家南屋和牛棚拆了,心想待二年再另盖南屋。三队最积极,费了好大劲,把几家的屋框子拆了,费了牛劲砸成坷拉蛋,又都推到地里。三队的社员说:“这些买卖儿弄地里来,不光没好处,还有坏处。”二旺说:“吴家利这个黄子,精得跟猴子似的,乖得眼皮啪啪的,明明是个当,他还就非得上,真他娘的邪门儿了。”广坪说:“他可不是想上当,他得事事听上级的,保吴家的江山最紧要。”

春天来了,大跃进的潮流像山洪暴发时的清水河一样波涛翻滚。上边来的和当庄儿的当官儿的像中了邪似的,弄着干部、社员开这会那会,学这学那,嘴里不断地往外冒新鲜词儿,新口号儿,新办法儿,好像他们就是《封神演义》里那点子仙人,手里攥着宝葫芦,把一件件宝器放出来,就带着大家伙儿上天了。坠爷说:“你好生看看这些黄子,黑天白日的胡窜窜,你们知道像啥?”有人问:“俺不知道,你说像啥?”坠爷说:“像啥?像人身上长的疮发渣了—跳脓。”疯子六儿说:“老小子,你个老黄子多反动,你说共产党的干部工作积极是跳脓,非把你当反革命弄起来不可。”坠爷说:“老爷们儿还就不怕这个,说句大话,二两面的面条儿—有吃的,没擀(敢)的。”

要春种了,上级来了新指示,种地要密植。社员不懂得,啥叫“密植”?干部们讲,密植就是种庄稼要“稠”,具体说,耩地要多下种粮,栽芋头(地瓜)、点长果(花生),点棒子,趟子和趟子、棵和棵要挨得近,庄稼棵要多。耩谷子,原先都是一亩地七八斤种子,现在上级让耩二十五斤种子,上村里来的干部在会上讲,多下一个谷粒,就多出一棵谷子,一棵谷子结多少谷粒?所以,密植就能增产。二旺听不下去了,想跳起来跟干部争掰,广坪一把拽住了他,低声说:“别反犟,他们说么都答应着。”

在本队社员会上,张广坪讲了上级指示,密植的“优越性”,墜爷还没听完就蹦了:“这不是胡屌鸡巴扯吗?祖辈流传的俗话,‘稠谷稀麦坑死人’,你要是耩麦子,稠着点儿,还凑付,耩谷子,还让多下种,不是混帐吗?谷子长出几个叶儿,得挖谷苗儿,叫多下种粮,不是败坏着玩儿吗?”疯子六儿说:“合着谷种花不着那些当官儿的钱噢。”张广坪说:“七叔,你老别气着,你说的是老黄历,现在是新社会,老脑筋吃不开了。咱得慢慢想通,按上级要求做。”来参加会的工作队员回去汇报,说一队队长态度端正,认识到位,执行上级指示坚决。吴家槐说:“这张广坪从来都是犟眼子,怎么这回这么顺溜?”梁仲山说:“人是会变的,要不,社会主义教育不白搞了?”

当天晚上,张广坪喊了二旺推了小车,去村东清水河拐歪儿的地方河滩上,装了几大口袋土面面一样的细沙,连夜搀到谷种里。第二天,张广坪对扶耧手坠爷说:“我把耧的下料口调高了,你按原先的速度摇耧,就能符合上级密植要求。”坠爷敞开种子口袋一看,又下手去摸了,想开口说话,张广坪说:“坠爷,你就别坠了,赶紧耩你的地吧。”坠爷真地不“坠”了,顺顺妥妥地让前头的社员轰牲口,他扶着楼,摇摇晃晃地耩起来了。不大会儿,工作队员和社里干部来检查,看了耧的下料口,耧把式摇耧的速度,说符合要求,回去报告了。收工回家的路上,张广坪和坠爷走在最后,张广坪低声对坠爷说:“七叔,耩地的事儿,嘴头子把好门儿,任谁不扯啰。”坠爷说:“广坪,咱爷们儿不愣。”

不久,先锋社各生产队春地里的高粱谷子苗儿长出来了,按上级密植的要求挖了苗儿,像往常年一样长开了,头年冬天深翻地和密植的“优越性”都显示出来了。一队几块地的高粱谷子长得齐刷刷的,是个正劲,二队的就像槐树结的槐连豆,一节股粗,一节股细似的,花花搭搭,不匀活,三队块顶块地,不论高粱谷子都比那两个队稠的多,但都黄黄病病,待死不活。坠爷说:“这可真叫吴社长现眼了。”

大跃进的势头越来越猛,当官儿的们简直像长了神经病,出个办法儿就像热昏了说胡话。麦子袖齐穗儿的时候,一队社员看着自己队的麦子长的不孬,说,两个队长带着干的不穰,看样麦季能有个好收成。谁知道,社里突然开干部会,会上区委赵副书记—大跃进了,赵副区长的官儿也“跃进”了,当副书记了—讲,大跃进,要有大格局,要搞大水利,一个区域,要搞山水林田路综合规划,统一治理,不能局限在一个村,一个社,一个队,要根据需要对地块儿进行调整,接着就宣布了区里的规划,按这个规划,河湾一队的一块二十几亩的麦田要调给河东村,河东村一块麦地调给一队。还没等一队队长张广坪吱声,梁仲山就沉不住气了,说:“现在,离麦收不到两个月了,最好是等收完麦子再调整。”赵副书记站起来说:“老梁,你是老党员,老干部了,思想可不能老,你这是典型的右倾保守思想作怪。不能迁就小农经济的思想情绪,凡是革命性的正确的措施,一旦决定了,就要雷厉风行地落实,不能等,不能拖。等和拖,还搞什么大跃进?大跃进就是要敢想敢干,打破常规。这次是全区范围内统一规划,一处不动,就处处不动,如果就因为河湾村这二十亩地动不了,全区的规划怎么落实?现在的口号是‘一天等于三十年’,你要等,帝国主义不让我们等,我们怕这怕那,等来等去,还怎么赶英超美?就这样定了。今天这个会,我是代表区委来布置任务,下达指令,不是来征求意见,会后,你们村党支部和先锋社管委会到一队传达区委指示,社、队干部,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谁是挡头,就搬掉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对阶级敌人的破坏捣乱坚决打击。”

会散了,赵副书记一行几个干部骑上自行车走了。张广坪没走,对梁仲山和吴家槐说:“你们村支部和社里领导不再替俺找找区里?俺队的社员能愿意吗?”吴家槐冷笑着说:“你这个队长好糊涂,合作社的干部是听党的,还是听落后社员的?赵书记说得明明白白,你还叫我们再去找什么?”说完这话,就走了。梁仲山闷着头吸一阵烟,才说:“广坪,现在形势逼人,上边儿来硬的,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跟你说,这个事,你和二旺不能顶,吴家槐巴不得你顶,马上就把你俩给撤了,从外队调人过去当队长。那一队就倒霉了,大人孩子的,百十口子人怎么吃?爷们儿,听大爷的,回去跟二旺说说,执行吧。”

张广坪回去先跟二旺说通了,才开全队社员会说这事。话还没说完,会场上就乱了营。有的说,这二十亩地,祖祖辈辈是咱河湾村的,凭什么他们说给弄走就弄走?有的说,咱这块地比河东村那块强一百帽头子,给他们说,要换也行,叫河东村给咱四十亩地,二亩换一亩。坠爷说,你们这些人,上下嘴唇一呱嗒,胡流说。咱在这里说什么,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你问“凭什么?”凭人家当官儿,官大一级压死人,别说,人家比咱还不知大多少级——咱连级都没有,咱的地?还看不透?啥也不是咱的。疯子六儿说,不行咱明儿都不出工了,老爷们儿不干了,兴许他们就害怕了。坠爷说,你不出工?你不种地了,也吓唬不住人家。你吃不上,活该。你死也不当啥。人家有公家饭吃着,怕个屌?叫我说,咱就别难为俩队长了,把上头儿惹急了,把他俩给撸下去,还不知道弄个啥混蛋玩意儿当队长,咱更完蛋了。你们谁有本事,自己上村里找去,别叫队长拿南瓜头朝礤床子上碰。大家都耷拉头了,谁也不敢出头儿去找,老百姓见了当官儿的,腿就打软儿,站不直了,嘴就呱唧,说不出话了,都怕“辩论”,怕挨斗,怕挨揍,骂两句倒不打紧,挨揍不是玩儿的,谁挨揍谁疼,揍到身上扒不下来,还是随大溜上船牢稳,路不平众人踩,个人不充大不错的。就这样,一队社员吱吆歪声一阵子,没弄出一点儿道道儿,这事就算通过了。

农业大跃进几个月了,上级的新花招一个接着一个,这不连自己队里长着挺好麦子的地都硬生生地給调换走了。这天晌午,要下工了,坠爷说:“疯子六儿,头年冬里,我说,当官儿的得出一连串新花样,庄户人得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你不信,咱两个还打了赌,现如今见输赢了吧,怎么办,咱得说话算话,我找身女人衣裳,你穿上,在村里转一圈儿吧。”疯子六儿说:“俺爷,是叫你一嘴搽到狗屎尖儿上了,我输了,可是那个弄法儿,我不丢死了?求你了,饶了我吧。”坠爷说:“好你个坏小子,你输了,还胡咧咧,今天非弄你不行。”广坪说:“七叔,这家伙输了,还骂人,是该弄他,可是,你俩打的这个赌,要是传出去,人家会说咱一队对上级政策不满,那就不好了。我看,就叫疯子六儿给你磕个头,认了输,就行了。”有人说:“疯子六是怕西头徐寡妇听说了没面子。”几个人七嘴八舌替疯子六儿求情,坠爷说:“看在队长和大伙儿的面子上,老徐家的面子更当紧,不逼你了,可是头你得磕。”疯子六儿没咒儿念了,真地乖乖地跪下給坠爷磕头,几个年轻的按着疯子六儿的头在地上磕了好把几下,叫张广坪拽开了,社员们笑一大阵,疯子六儿就算还了“赌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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