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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第三十章(续完)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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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年,社会上兴起一股“承包”风,党报发社论“一包就灵”,说是国营、集体的工厂,商业单位,只要“包”给个人,就能搞好。张广坪听了广播,说,不知道小凤和小水两人厂里咋捣鼓,两人的饭碗不知道能保住不。小水媳妇抱着才五六个月的小妮儿,给爹娘说,不怨上级让搞承包。小凤妹妹厂里啥样,咱不知道,小水那食品厂快办不下去了,死逼着包给个人。如兰说,小水倒干得一兜劲。张广坪说,不说还在了党了,他可是咱家头一个党员。小贞说,他这人就这样,到哪都当积极分子。什么“员”也白搭,积极也白积极,厂子不行,仨月不发工资了,党员也没面子,看样撑不下去。张广坪问,造罐头,咱县里一点子水果,卖罐头,老百姓热吃,咋还弄不好?小贞说,还不跟生产队一样?当官儿的捞,采购员拿回扣,收水果的,图人家的好处,孬好都要,吃里扒外,多算斤两。工人心里有气,就在车间里败坏原料和产品,还往外偷。说什么,世界上有个加拿大,食品厂里大家拿。你想什么样的工厂还踢蹬不了?我看小水瞎白积极,一搞承包,脱不了干不长。如兰说,不管谁包,他反正得找人干活儿哎。张广坪说,你真是娘们儿见识。有人承包了,厂领导说了不算了,谁承包谁说了算。用谁不用谁,就难说了。如兰说,好好的工人正干着,不让干了,反正得有个说法儿。张广坪说,按说是这样,可是,他就不给你说法儿,谁也没咒念。这些年载,上边只要想弄个什么事儿,就非弄成不可,他不管你老百姓怎么着了。我看这回工厂改革,要轮着小工人儿不得劲了。更不用说,小水他们是亦工亦农,不是正式工,不一句话就撵家来了?张广坪说这话没多少日子,食品厂就开始搞承包了,车间生产还没停,小水他们还荡悠着上班,不知还能撑乎多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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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营、集体的工厂、公司开始搞承包,农村社队也呼隆起来。红火了一阵的乡镇厂子纷纷包给厂长或别的“能人”,生产大队的农机,副业,也“包”给个人。当年提倡“一大二公”,吴家槐总是跑在前头,现在拆分集体经济,他又最积极,听见风声,就跟吴家利,滑皮几个人鼓将出了大队拖拉机,鱼塘和砖厂的“承包方案”,开会,让社员们限期报名承包,大家伙儿一时没弄清咋回事,吴家利,滑皮,二孬就抢先报了“承包申请”,不出三天,大队张榜公布,大队“五零”拖拉机包给了滑皮,二孬包了鱼塘,砖厂一成立,吴家利就当厂长,现在就让他包了。河湾大队这几年弄的这点集体经济实体,吴家槐的近一窝儿包圆了。社员们暗地里骂噘连天,又知道吴家槐势力大,上头有人,有的还觉得,让咱包,咱也没那本事,随他去吧。张广坪和李老七、疯子六几个人找到公社,公社赵臣书记派人来“调查”了几天,开会宣布,经过深入了解,河湾大队经济实体“承包”,符合政策,程序规范,认定承包有效,公社党委坚决支持河湾大队的改革举措,希望对承包有意见的干部社员顾全大局,接受承包结果,不可一意孤行,如果坚持反对意见,影响大队经济实体的正常运行,要承担责任。李老七当场就跳了,骂道:“哄弄谁呢?大队里几个人躲在小黑屋里鼓将出来的这些事儿,跟猫盖屎似的,河湾村的社员谁看不清?我李老七老头子了,儿子上大学了,我啥也不想包,我是觉得不公,心里不忿,跟广坪爷们儿两户烈属找公社反映。你们出这么个结果,就把俺打发了?这就是官官相护。还说谁再有意见,要承担责任,吓唬谁啊?你们爱咋着咋着,老爷们不二乎这一套。”撂下这几句话,跺跺脚,一甩袖子走了。张广坪站起来,说:“我也不是仗着烈属怎么着,烈属不烈属的,没点用。公社和大队非得让我当这个一队队长,当一天,就得替本队社员说话,我是代表俺一队的兄弟爷们儿上公社反映意见的,你们弄的这个结果,我想不通,也没法儿跟社员交代。我这个一队队长,不干了,不替你们挡人眼目了。你们另找人吧。”说完,气冲冲地走出了会场。散了会,吴家槐跟滑皮说,张广坪老小子这个队长,我早就看着不顺眼,他自己不干了,正好,看我以后咋拾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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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坪不当一队队长了,没多少日子,生产队取消了,大队也不叫大队,就是河湾村了。过去的生产队改成村民小组,村委会指定梁仲木当了一组组长,负责上传下达,向老百姓要粮收钱。听说公社也撤了,改成“镇政府”了。李老七跟张广坪说:“老百姓当了二十多年的公社社员,一下子退回去,又成了单蹦儿村民了。愣是没人给说个‘长团儿(1)’。真不把老百姓当回事儿。”张广坪说:“咋的,你当社员没当够啊?自种自己地,过自己日子,不就是村民吗?比当社员,让他们弄得‘狗流子’似的强,就行了呗。”李老七“哼”一声,说:“你寻思当村民就让你素净了?做梦吧。既是村民,交上公粮,卖了余粮,就啥事儿没有了呗,可不是这么个事儿。”张广坪说:“你说的不假。我算来,从分地往这,大队提留和镇里集资,一年比一年多。八三年这一年,咱村户里交的钱,一亩地平均六、七十块。老农民恨不得累死,多打点粮食,统共值几个钱?让村和镇两级得挖走这么多,赚个白忙活。我纳闷,这些人要一点子钱,到底啥用项?”李老七说:“这还不明白?在早,公社里统共十几个干部,现在了不得,听说跟县里对口,有‘五大班子’,光当官儿的就一大帮,下边一群跑腿儿打下旗的,外加一点子部门儿。这伙子人薪水,办公,成天送往迎来,吃喝搅闹。你不见镇上饭店开一家又一家,家家到饭点儿满满的,得钱糟蹋了。这么些官儿,都想亮本事,显能为,抓尖子,朝上爬,就得将鼓着干这干那,都得用钱,哪弄去?羊毛出到羊身上,就逮着老百姓刮插。有人说,‘部门出点子,当官儿的拍板子,老百姓出票子’。现在上头管啥都‘大办’,有人说,‘这大办,那大办,都是农民血和汗’。他们有个名堂,叫‘三提五统’,就是专给老百姓要钱的。”张广坪说:“我到底也不明白提啥统啥。”李老七说:“我也不明白,他管你明白不明白。我看透了,改革了,单种地了,老百姓也就是多吃几个粮食粒子。你想过个好日子,有饭吃有钱花,甭指望。”张广坪叹口气,说:“听你这一说,心里凉凉的。你行了,儿子成公家人了,没心烦了。我不行啊,他弟兄俩,都在村里窝着。小江搭条命,小水干了个亦工亦农,不到三年,厂子‘承包’了,只留正式工,亦工亦农,临时工全下放,这不家来了。”李老七说:“听说,小水在外头干得不赖,还混了个党员。回村还挺积极,吴家槐让他当了一队的党小组长。”张广坪说:“这小子随他叔的,洑上水。闲功夫问他那些事儿,呼隆那个没点用项。不过小子出去混这一伙,长见识了,回来收空罐头瓶子,空酒瓶子了,不知咋样。”李老七说:“我跟你说,可不能挡他。管干么,也比死趴趴的种二亩地强。”

说话间到了八四年春天,刚出正月,村里开村民会,吴家槐讲话,说镇党委政府决定扩建公社中学,争取在三年内,把公社中学建成高标准的完全中学,进入县重点中学行列。扩建资金来源,县财政支持一部分,镇政府自筹一部分,不足部分,全镇居民按每亩承包地五十元集资。限一个月内交齐。吴家槐还说,镇委赵书记说了,现在有个口号,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是镇党委政府领导为全镇居民子孙后代着想,是大好事。要求大家一定要踊跃交款。村干部,党员团员带头。今天布置了,各居民组长抓紧收款,有钱交钱,没钱交粮,收齐后交村,村里统一交镇政府。吴家槐还没说完,下边就叽歪了。有的说,去年三提五统交完了,凭么再要钱?有的说,俺的娘,一亩地五十,一亩地到底能出多少钱,上级没数吗,就这样三十五十地要?有的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教育穷,孩子苦,怨老百姓吗?政府办学校,凭什么叫老百姓出钱?李老七站起来,说:“八三年提留要一点子钱,刚进了八四年,当头给这么一家伙。镇上当官儿的,不想想吗?老农民就指望土里刨食儿,这地里麦苗还没返青,兄弟爷们儿又不会生钱,上哪淘换去?”吴家槐说:“大家别嚷嚷了,没点用。跟你们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按时完成,谁也不能拖欠。”张广坪说:“你哪怕是老天爷任务,人家那话,不怕你要钱的英雄,就怕欠钱的精穷。”小河说:“交不上,也不能把人揭盖儿喝了。”吴家槐急了,厉声说:“张庆河,你说什么话,你要带头对抗党委政府吗?”小河说:“你别给我扣大帽子,我没能耐带头干啥,我说的是我自己。”张广坪大声说:“小河,你充啥能?快住嘴。”小水说:“哥,这是村民会,得注意影响。有钱交钱,没钱给村里好说。”小河说:“我一个庄稼汉,注意啥影响?中央说减轻农民负担,他们这样弄,咋不注意影响?好说,有人听吗?”说完,气鼓鼓地走了。吴家槐小老鼠眼火碳子一样红,说话声哆嗦:“我知道,我们河湾村,无论党和政府布置什么工作,总是会有人作对。但是,我刚才说了,这是政治任务,谁也不能讲价钱,打折扣,必须按时交齐,少一分也不行,晚一天也不行。公社说了,拒不执行的,公社派收款队上门收缴。希望个别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散会。”

从会场往家走,小河和小水争讲起来。张广坪说:“小河,你还年轻,在会上,你不该出头儿说话。”小河说:“忒气人了,没拢住火。”小水说:“哥,上边下了任务,谁在村里当干部也得办。你也得想想,这种事儿,咱抗得了吗?再不情愿,末末了,还是得服从。咱爷爷,咱爹跟村里不对付,到咱这一辈儿,就不跟人家顶了。顶也顶不了,白惹气,吃亏的是自己。”小河说:“小水,知道你是积极分子,党小组长,咱分家了,各人是各人,你积极你的,我不碍你的事。”小水说:“爹,你听俺哥

这话说的。”张广坪说:“小河,小水说的也是这么个事,你年轻,在村里跟他们顶,?吃亏。出头椽子先烂,爹倒了半辈子霉,你别学爹。”

张广坪爷们在村里算是过得好的,可是,在社这些年,早就没点家底儿了,给小水盖新屋,娶亲,借了一点子钱,搞分田单干,讲好的,欠的账三家平摊,到现在也没还清。八三年交提留,又过春节,三家手里都没现钱了,叫村里这个事儿愁坏了。张广坪跟如兰商量,如兰说,咱一年年上年纪了,跟村里顶,惹气,咱惹不起了。也不好张嘴跟苦子和广培借了,他们叫咱借空了,也没钱借给咱了。咱就卖粮食,把钱交了吧。粮食不够吃了,春天了,弄些野菜树叶子的搀着吃。张广坪说,分地了,还这样弄,老农民真苦情啊。张广坪问小河跟小芳两人咋打算,小河说,听听村里动静,看看大家,不慌着交,抗一阵,实在不行再说,我就不信他们真能上户里抢粮,那不是“四人帮”造反派的作道吗?小水有名无实当了几年工人,末了厂子欠了几个月的工资,撵家走,给打了白条,说等厂里老班子收回欠款来,慢慢还,小水知道厂子里那些烂事儿,兑现工资得等到猴年马月,没指望。他回村后收罐头瓶子、酒瓶子,本钱是小贞回娘家借的,现钱收了货,卖给食品厂,酒厂,常不给钱,打白条。这个生意也不好干,可总是比种地强,眼下也没钱。小水回村,把党关系开回村了,吴家槐让他当了原一队的党小组长。开了这会,他愁的不得了,交集资,党员得带头,他刚回村不久,想跟村领导紧点,图个长远,就央告小贞又回娘家借了钱,交给村里了。吴家槐在大喇叭上点名表扬了小水,小河嫌他“充积极”,还说:“你动不动就让小贞回娘家借钱,她娘家开着银行啊?”小水说:“哥,咱在村里,得看头势,抗集资,就是抗上级,咱抗得了吗?到末了还脱不了交,何苦不挨鞭子不过河?”张广坪说:“小河,小水说的是这个理,你跟小芳掂量掂量。”小河说:“那也不慌着交,让这些黄子觉得剜着渲活土了。再说,也真没钱交,除非卖粮食,春天就得挨饿。我听说城关镇八村办的沙场,趁河水干了,突击往河崖上转沙,说是给现钱,我明天就去看看,干上了,挣两个,少卖点粮食。”张广坪说:“这是个办法儿。”

村里规定的交集资的最后日子到了。张广坪卖了粮食,最后一天,把钱交上了。小河在城关八村沙场干了个把月了,说好的给现钱,还没给,沙场老板答应再过五天就发钱。小河想的是沙场发了钱,再卖点粮食,凑凑交上,晚交几天有啥。大队喇叭头子天天催,说是再不交,就不客气了,上门挖粮食了。小芳害怕,说,别真上门来弄粮食,没个好作蹬。小河说:“八成是吓唬人的。不碍。也用不了几天,咱就交上了。放心,出不了事儿。”

过了交钱期限六天了,沙场老板答应后天一准发钱,小河担心村里上门收粮,急忙来家,老远看见大队民兵连副连长偏头在街头正朝这瞅,一闪就不见了,又看见自家大门外停着一辆地排车,家里窝子翻叫,又听到小芳哭咧咧地喊叫:“你们这是干什么?”还有娘和俩孩子的哭声。小河几步跑进家,见一伙不认识的人在自己屋里,几个人正从屋角粮缸里挖麦子往麻袋里装,两个人拽着破死命挣歪的小芳,小芳跳脚哭骂:“你们是些什么玩意儿,凭什么来俺家抢粮?”堂屋当门,小水的孩子坐在蒲团子上哇哇哭,屋门外,身上背着书包的俩孩子要进屋跟他们闹,娘怕孩子伤着,使劲拽着他们,俩孩子连哭加骂。张庆河觉得浑身的血朝头上涌,两眼通红,三步冲进屋,先伸出两手,把撕扯小芳的两个人拽开,跟小芳说:“你出去,看着孩子,我跟他们理挣(2)。”小芳说一句“小心吃他们亏”,连忙出屋让娘回堂屋抱小水的孩子,自己两手拽着小磊小霞。张庆河嘴唇哆嗦,问道:“你们跟我说说,我张庆河犯啥法,你们来抄我家?”几个收粮队员忙着装粮食,一个短轱辘个儿黑脸膛穿制服的干部摸样的人,厉声说:“张庆河,我们是公社组织的集资工作队,你逾期不交集资款,我们按镇政府规定入户征收,你要老老实实配合,如果抗拒,按妨碍公务罪论处。”张庆河说:“这些老爷们为了完成摊牌,上沙场推沙,累个臭死,没想到你们赶尽杀绝,来这样的狠法子,真拿老百姓不当人啊。我跟你们说,我张庆河保证一分不欠,你们麻利地把麻袋里的粮食给我倒下,回去,给村里说,让他们再宽限两天,我从沙场领回钱来,一把交齐。”短轱辘个儿说:“不行,要么你立马交钱,交不上,我们今天一定得拉粮食。这是镇政府下的命令,谁说么也不行。”张庆河恨得咬牙,说:“我今天就豁上了,你们就不能拉我的粮食。”短轱辘个儿黑了脸,冷笑道:“烧得不轻。你以为你是谁?老子早听说你爹是有名的楂子头,看样你又是个小楂子头,我还就不信了,你不交上钱,我们一定得拉粮食走。还反了你了哩。”张庆河气得肺要炸了,他红着眼哭腔说:“你们上门抢粮,还骂人老的,你们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啊。”短轱辘个儿说:“你再胡咧咧,我们不光拉粮食,连你也抓走。”又对他们几个人说:“不管他三七二十一,麻袋装满了,应该够数了,弄车上拉走。”几个人抬了麻袋往外走,张庆河死命地拽住麻袋,短轱辘个儿急了,命令他的队员拖开张庆河,两个五大三粗的愣家伙狠命拖拽张庆河,张庆河怒骂:“你们这些土匪玩意儿,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两个愣种队员抖抖劲,一下把张庆河拽起来,扔到院子里,张庆河摔倒在地上,一个愣家伙又过去连二奔三地给了他几拳几脚,小芳和俩孩子上前跟他们撕打,愣家伙一把把小芳推了个仰八叉,小芳一下晕倒在地上,俩孩子哭着喊“娘”,刘如兰慌忙把小水的孩子放蒲团上,跑到小芳跟前,见小芳脸煞白,眯着眼,汗珠子有豆粒子大,如兰急叫:“芳,你这是咋啦?”小芳睁开眼,说:“让这伙气的,心蹦蹦跳,这会儿不碍了,我躺一霎,你快去看小河吧。”如兰连忙来看倒在地上的小河,见小河鼻子、口都破了,血抹了满脸,鬼一样,棉袄也撕破了,斜着身子,一边破口大骂“土匪玩意儿”,一边挣歪着要爬起来跟那伙人拼命,可身上疼得厉害,爬不起来了,那边抢粮队扔下一张收条,抬着麻袋,出大门,“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两人拉着排车,几个人跟着,横横量量回村委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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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河湾村的欠款户家家像遭了土匪,有的被运走了木料,有的给推走了自行车,多数是拉走了粮食,家家老婆哭孩子叫,闹得不可开交,有几家的男人跟集资队撕扯,扭打,集资队人又凶又横,凡是闹的,差不多都挨了拳脚,但多数户因为家里人多,吃亏不大,可这天,老丘峪仁哥刘志和死了,张广坪去吊丧,小水上外庄收酒瓶,小水媳妇小贞下坡了,家里就小河一个男爷们儿,挨得不轻。

半过晌午,张广坪和小水一前一后回来了,见小河在炕上躺着,牙疼得脸扭歪着,身上各处里疼,动不了了。刘如兰和小芳哭哭咧咧地说了上午的事,小水说:“村里有话在先,过期不交,就上门收,这事怨咱自己。”张广坪说:“他们不管老百姓死活,要粮要钱,跟土匪没两样,怎么还怨咱自己?你哥伤成这样,你还胡咧咧这个。”小河说:“我还没到家,就看见偏头在远处朝这看,这坏货是村里派了领路的,我知道坏事了,来家跟这挡子土匪玩意儿说,过两天一把交齐,求他们给留下麦子,他们咬口不开,还糟蹋老的,我才急了的。”小水嘟囔道:“咱就不该跟人家对抗。”小河气呼呼地说:“对,咱就该尽他们宰,大气儿不喘,让他们治作死算完。小水,你喝啥迷魂药了?快别气我了,麻利地滚。”站在屋门外的小贞说:“小水,你脑袋叫驴踢了?怎么出了这样的事,还胳膊肘子朝外拐?”小水说:“好,都怨我,我啥也不说了。”刘如兰说:“你原不该说这些没用的。小河不知伤哪里了,快弄他上医院吧。”

当天下午,小水拉着车,张广坪跟着,送小河上了县医院,查的结果是“脑震荡,多处皮外伤,右小腿骨折”。小水跑到沙场,求告老板,好说歹说给了小河运沙的工钱,一把都交了住院押金。医生说,钱还不够,家属快再去借钱。小水跑着去找了苦子姑和广培叔,他们都来医院看小河,还拿钱给了张广坪,说,不够再淘换。广玥看着小河的可怜样子,不住地落泪,说:“怎么打倒‘四人帮’了,这些人还这样对待老百姓啊?”张广培面色沉重,说:“农村的改革,就算让老百姓分开种地了。集体化走到了绝境,没办法了,这是逼出来的,还框上了个‘土地国有’,土地是国家的,分给老百姓种。就是说,全中国的的农民一无所有,只是国家这个大农场主的雇工,他们只有农村户口,没有在城市居住和择业的自由,是等外公民。现在这个‘三提五统’,就是苛捐杂税,用农民的钱去搞政府官员的‘大干快上’,跟合作化统管老百姓的粮棉油,通过剪刀差剥夺农民去搞工业化,一脉相承,只不过变了变方式。农民得到的一点利益还是要被剥夺和压榨,苦日子还要继续。”广玥说:“你这样说,把我吓着了,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么个事。”广培说:“我这些话要搁到原先,不只是打右派,怕是要被逮捕了。”

小河在医院里住着,推沙挣的钱全搭上,还又借了钱,家里的麦子给弄走了一半,口粮也不够了。小河越想越觉得冤,他跟爹说,不能白吃这个哑巴亏,得找上级告他们。张广坪说,是得告,不能打了白打,村里镇上得给赔补住院费。小芳说:“我去找俺苦子姑,叫她给写告状信,多弄几份,再把小河受伤的病历带上,我先找镇里,镇上不处理,就上县里找。”张广坪说:“家里孩子你娘跟小贞照管,我在院里照应小河,小芳有嘴有心,去找吧,见了当官儿的给人家好说,自己当心自己。有什么事,回医院咱商议。也没个自行车,有也不会骑,步撵着,路上注意车。”小芳满眼是泪,说:“我这就找大夫拿了病历,找俺苦子姑写告状信。”

刘如兰和小河的两个孩子让小水用地排车拉着来医院了,小河看见娘,流泪了,说:“娘,天冷呵呵的,你怎么还来了?”刘如兰哽咽着说:“你的伤到底什么样,我不来看看,不放心啊。”小河说:“伤得不轻。大夫说,治好了,落不下毛病,就是这口气咽不下去。”两个孩子站到爹病床前,小磊眼圈通红,小霞哭着问:“爹,你还疼吗?”小河强笑着,说:“不疼了。”伸手摸摸孩子的脸,说:“冻得冰凉,你俩跟着来干嘛,耽误上学,别再冻病了。”小磊说:“今天是星期天,不耽误上学。”小霞说:“俺想爹……”一边说,一边嘤嘤地哭。小磊问:“俺娘呢?”刘如兰也问:“对了,怎么没看见小芳?”张广坪说:“小河挨这一顿,还花一些钱,这个亏不能白吃,小芳上镇里找去了。”小水低声说:“咱不占理,找也是白找。”小河来了气,说:“怎么不占理?”小水说:“咱过期没交,人家讲好的上门收。”张广坪说:“他们打人反正不对哎,把人打伤了,就白打了?”刘如兰说:“小水,在自己家里,你就别向着人家说话了,你不吱声,怕当哑巴卖了?”张广坪说:“小水你觉得咱家的人得罪你的领导了?怎么老是胡咧咧。他们这个集资法儿,不管老百姓死活,就纯是胡来,老百姓手里没钱,晚交几天,就上门硬抢,还打伤人,非得跟他们要个说法儿。”小磊说:“就是得告他们。”刘如兰说:“小磊,小孩子别插嘴。他爹,小水说那话是气人,这个事儿确实冤。可是,老话说‘冤死不告状’,老百姓谁想冤死?是没办法儿,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怕告不赢,越鼓拽(3)越深。叫我说,伸伸脖子咽了吧,咱知道人家厉害,惹不起,往后管么事都顺着,天塌下来砸众人。忍了吧,吃亏人常在。小芳一个女人家舍上皮脸,叫人家撵,听人家喝道,挨人家难看,人家凶声恶气,呲呲哒哒,都得受着。我一寻思,就心里合撒。”刘如兰说着哭起来,小磊和小霞过来偎到她跟前,哭着喊“奶奶”,小河说:“娘,小芳这才刚出去找,也还没咋着,你别这样。”刘如兰说:“还要‘咋着’,娘这么大岁数,经了多少的事,你爹跟人家闹那些‘饥荒’,还不知道公家人咋对待老百姓?我是怕小芳受一些难为,吃一些屈,点儿用没有。”张广坪长叹口气,说:“磊他奶奶,你说的不能说不对,可这口气难咽啊。”

小芳到了镇党委政府,看办公室挂的牌子,直奔书记办公室,还没到书记办公室门口,就被一个头上抹一点子油,头发铮亮的年轻的喊住,问她有什么事,小芳说:“因为交集资的事,俺孩子爹让收粮队的人打伤了,俺来找领导,要求解决。”油头青年冷冷一笑,说:“听你这话音,是你家没按时交集资。对过期不交的,工作队上门收粮食,是镇里布置的,你们没钱交,就拿粮食顶,顺妥的,怎么会出事儿?”小芳说:“俺孩子爹为了交集资,上沙场推沙,沙场说过两天就发钱,孩子爹求收粮的宽限两天,他们不答应,还打了人,把俺孩子爹打伤了,住了院,受罪还花钱,俺来要个说法儿。我这里有医院的病历,你看看。”小芳拿病历给那油头青年,青年摇着巴掌,说,你别给我看,我看也没用。你记住,有事不能直接找书记镇长,就上办公室。这样吧,你把材料留下,我转给领导,过几天你来听信。小芳问:“过几天?”年轻人说:“说不准,领导忙,不知道啥时候有空看你材料。你过一个星期来看看吧。”

一个星期以后,小河已经出院回家,在炕上躺着,小芳早早地伺候小河吃了饭,打发孩子上了学,给娘说,她再上镇政府,听听镇上怎么说。镇上不问,就找县里。还说,如果天晚了,她就上带姑家住下。小芳到了镇政府,油头青年说,你的告状信,领导看了,也了解过了。我把领导的意见给你传达一下。领导说,你反映的这件事,是你们过期不交集资,工作队上门收交,你们抗拒造成的。工作队奉命行事,是执行公务,你们拒不配合,造成双方肢体冲突,不是工作队故意打人。对此,你们应该检讨自身态度,镇领导也会对有关人员批评教育,今后注意改进。镇里不能给报销药费。考虑到你们的实际困难,你们可申请本村村委在救济款中给予适当补助。小芳听油头青年说完,像被人兜头浇盆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后跟,浑身打哆嗦,哭咧咧地说:“俺的人让公家人打伤了,这还派俺一身不是,那意思就是打了白打,打伤了哪怕打死了,也活该。你们说让俺村里要救济顶药费,不是糊弄人吗?人都说‘官官相护’,这护的,也忒不盖脚后跟了吧?俺就纳闷了,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怎么老百姓受了屈,你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怎么拿老百姓这么不当人?”油头青年急了,说:“你这个小娘们儿,我客客气气向你传达领导的指示,你不但不接受,还对领导攻击污蔑,太不像话了。你怎么不想想,河湾村这么多村民,怎么别人都没给打伤,就你家的人打伤了?好了,不跟你废话了,我已经把领导的意见跟你说了,接受不接受是你的事。你再说什么也没用。你赶紧走,赖着不走,我让保安来请你走。”说完,就站起来,挥着两个巴掌,往外撵小芳。小芳知道再争讲也没用,咬咬牙,扭头走了。

小芳从镇政府大门出来,来到大街上,天阴着,刮着西北风,她打了个寒噤,胸口憋得难受,心想,镇上不行,找县里。她打问着路,先上了县委,又上了县府,两个地方都有门卫把着,不让进门,怎么哀告都不行。天晌午了,小芳离开县政府,来到街上,口渴得要命,走进县府跟前一个小吃店,一个老大姐服务员问她吃饭吗,她问有什么饭,啥价钱,大姐说了,她觉得都太贵,她没带几个钱,有钱,也舍不得买,怯生生地问,我买碗水喝行吗?女服务员打量她一眼,进厨屋端出来一碗面条汤,说,你喝这个吧,不要钱。小芳眼里发热,连声说谢谢,连忙接过面条汤,咕喽咕喽喝了,老大姐说,你这个妹子,看样是到县府告状的,我跟你说,老百姓找县委县府告状,进不了门。你上县信访办吧,那里接待告状的。老大姐还跟她说了县信访办在哪里,怎么走。小芳出了小吃店,按老大姐给指的路,顶着冷风,去了县信访办,在县信访办门外等一大会子,县信访办的人上了班,小芳走进信访办办公室,一个黄病脸子的人先看了她的材料,上里屋打一阵电话,又到另一个办公室待一会子,快下班了,才回来,吸溜吸溜喝一阵水,跟小芳说:“我忙了一下午,看了你的材料,跟城关镇进行了沟通,又向我们主任作了汇报,对你反映的问题,主任让我告诉你,信访办的态度是,支持城关镇领导的处理意见,希望你接受这个意见,别到处找了。我还要跟你说,这里是县政府唯一接待老百姓的地方,除了这里,跑哪里都没用。如果你不听劝告,到处乱跑,影响机关办公,造成不良后果,你要承担责任。好了,你可以走了。”

小芳走出县信访办,天快黑了,路边商店电灯亮了,小芳心里毛慌起来,她早晨急急忙忙啃了个煎饼就往县城赶,跑了一天,中午在小吃店喝人家一碗面条汤,刚才在信访办,没感到难受,这会儿,才觉得嘴里黏黏糊糊,连口唾沫都没有,渴得厉害,嗓子眼儿像在冒火窜烟,胃口作酸,肚子竟不觉饿,倒胀得鼓鼓的。她拖着酸软的两条腿往带姑家走。好歹来到了,却见门锁着,小芳心里着急,眼泪都下来了:“俺娘哎,这可苦了,黑更拉夜的,咋办?”她无望地蹲到了带姑家门台阶上,邻家一个老嫲嫲看出小芳是郑家亲戚,跟她说,秀丽奶奶七里铺娘家兄弟死了,秀丽她娘带着常福去吊丧了,看样住下了。老嫲嫲说,从这里往前过两条街,秀丽和她家小丽在那里开了个小店儿,卖衣裳,名叫“秀丽女装”,跟一家“时兴男装”紧挨着,很好找,这会儿还没关门儿,你去找她吧。小芳急急忙忙来到“秀丽女装”店,秀丽正准备下班,看见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小芳,见她头发散乱,脸色灰黄,觉得奇怪,立刻丢下手头的货物,让小芳坐下,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问:“小芳,咋回事,怎么天这时候来了?你咋找这里来的?”小芳迭忙地喝几口水,这才把前后来往一大拖落事儿说个大概,秀丽陪着掉一阵泪,说:“俺河兄弟和你受苦了。”又给小芳倒上水,说:“俺家的情况你知道,你那个姐夫不是玩意儿,咱不家去了,我上饭店里买饭菜来,咱就在店里吃饭,里边有个床,吃完饭,咱姊妹两个就在店里睡一夜。”小芳说:“你不回家,姐夫不嫌?”秀丽说:“没事儿,隔三岔五的,我也在这里睡几晚上。多半是让邻店石兴大哥给照望着,他一般晚上不回家。一会儿,我让他过来,咱一堆吃饭。”小芳问:“不说小丽也在店里干吗?她没在?”秀丽说:“俺老婆婆有病,她陪着上医院了。”

秀丽出店去,朝邻店喊一声:“石哥,我来客了,你拾掇完,过来一堆吃饭。”邻店的人应道:“好嘞。”不大霎儿,秀丽买来了饭菜,秀丽让小芳洗脸,她往柜台上摆饭菜,邻店石哥来了,大声大气地说:“哪来的客人?妹子买饭来了,该着我改善生活儿。”秀丽说:“是俺大舅家表兄弟媳妇儿,叫小芳。”石哥对小芳说:“小芳妹妹,欢迎。我这人好闹笑话。”小芳擦完脸,忙喊“石哥”,让他坐。三人一起吃饭,秀丽说:“这个石大哥,家是城南五里铺,叫石兴,俺俩是小学同学,下了学再没见过,做买卖又碰到了一起,他对我帮助挺大,一起上林城批衣裳卖,以后又一起开了店。”石哥说:“点子是我出的,俺两家一个卖男装,一个卖女装,省得打架,两个店紧挨着,就像一个店里两个柜台,小年轻的,或是两口,或是男女朋友,从这个店出来,就上那个店。店名儿也是我起的,借自己的名字。怎样,妹子,哥有点才分吧。”小芳说:“是怪好。俺这个表姐挺不容易的,你多帮忙儿。”

吃着饭,石哥问:“小芳妹妹怎么来到这时候?”秀丽说:“别提了,俺表弟摊事儿了,小芳妹妹是来上访的。”石哥问是咋回事,小芳大略说了,石兴说:“这个事儿,镇里不得跟上边捅鼓好了?他们肯定是一溜子的。不过,人常说,大官儿好见,衙役难缠,妹子,得想法儿把材料送到书记县长手里,说不定能扭过来。”小芳说,县委县府门都不让进,没法儿办。石兴说,往常年,老百姓拦轿喊冤,咱不会给他来个拦车告状?秀丽说:“俺哥,你说的这法儿能管吗?”石兴说:“这不是叫他们逼得吗?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就在县委县府门口,把车拦住,哭咧咧地喊冤,倘或书记县长发了慈悲,接了材料,不就有希望了吗?”秀丽问小芳:“你觉着能行不?”小芳说:“这个亏吃的忒厉害,又没人说句公道话,石哥说的,是个办法儿。我豁上了,就去拦车告状。”秀丽说:“那咱说干就干。”小芳说:“苦子姑给写的告状信,给了镇里和信访办了,现在手里没材料了,咋办?”石哥说:“好办。我在这个街上有个熟人,写材料好手,我让他给另写,多弄几份,带身上。秀丽你找块纸箱板,拿毛笔写上个大大的‘冤’字,明天让小芳妹妹举着。”秀丽说:“那好,明天一早,让小丽来看着店,我陪小芳妹妹去闯县委。”石哥说:“妹子,我跟你说,县委一共两辆轿车,县委书记的车是黑色伏尔加,高副书记的车是灰色上海,甭管哪一辆,看见车老远来了,你就举起牌子来,跑到车前头,把车拦住,大声喊冤,车里的大官儿势必出来,你就赶紧递材料。”小芳说:“好,就按石哥说的办。”

第二天一大早,秀丽弄饭,和小芳一起吃了,交代小丽好生看店,给小芳一个布包儿,装上告状信和写了“冤”字的纸箱板,骑自行车,带了小芳,直奔县委大门,在近处等着。秀丽看一眼小芳,见她脸色灰白,似在微微发抖,秀丽说:“小芳,你行不?不行就算了,咱回去。”小芳说,声音有点哆嗦:“头一回办这种事,很害怕,不过没事儿,来都来了,豁上闯一回。”秀丽点点头,说:“好,那咱就等着,一会儿看着车来了,你就往前冲,强一注意别叫车轧着。”到上班的点了,男女干部们骑着自行车或是步行来上班了,还进去了两辆布蓬的小汽车,秀丽说:“这是北京吉普,不是书记的轿车。书记事儿多,不一定按点来。”小芳说:“咱再等等。”小芳话音刚落,秀丽指着马路远处,说:“看见了吧,来了,灰车,‘上海’。准备好,等车拐过来,朝大门开,你就提前冲到路当央,两条腿叉开,一手举牌子,一手拿告状信,逼他们停车。”灰色上海轿车开过来了,要朝里拐了,小芳一个箭步冲到县委大门前,一首举起写着斗大“冤”字的纸板牌子,另只手举着告状信,嗓音嘶哑地喊着:“我们冤枉,冤枉,打人不能白打……”灰色上海轿车一时刹车不迭,眼看到小芳跟前,车“嘎吱”停住了,司机先跳下车,恶狠狠地骂道:“哪里的混蛋娘们儿,找死啊?!”在后边座上坐着的高书记下了车,脸铁青,躲开小芳,气哼哼地往县委走,小芳拦他,高喊:“高书记,我们冤枉,给你材料。”高书记甩手,掰拉开小芳的胳膊,几步进了县委,回头责斥门卫“干什么吃的?”又喝令:“把那个女人控制起来。”说完,气哼哼地走向办公楼。几个门卫一下跑过来,把小芳围住,有个岁数大点的说:“你这人,不是要找县委吗?跟我来吧。”小芳心里害怕,看一眼秀丽,秀丽说:“去吧,听听他们怎么说。”小芳跟那人进了门卫室,秀丽想,许是收下材料,让她回来。没想到,不大霎儿,呜呜来了一辆警车,开进县委大门,不过十几分钟,秀丽看见小芳从门卫室出来,几个警察连拉加拽,把小芳往警车上弄,小芳一下出溜到地上,秀丽喊道:“俺妹妹晕过去了,你们不怕弄出人命来?”警察不管不顾,几个人把小芳架上了警车,“欻拉”开出县委大门,一溜烟,鸣着吓人吱拉的警笛开走了。秀丽一下傻了,定到那里动不了了,心“扑腾”成一个蛋,我的娘哎,可不得了,这是把小芳给逮起来了?就这点事儿,至于吗?县委这衙门口是“老林的柏树——碰不得”啊。

秀丽眼睁睁看着警车开走了,傻站着,嘤嘤地哭了,嘴里嘟念:“可坏事儿了,怎么办啊?”旁边一个穿着挺板正的老先生说:“刚才警车拉走的是你什么人?”秀丽忙擦擦眼泪,说:“是俺表兄弟媳妇儿,俺表弟被镇收粮队打伤了,她是来上访的。”老先生说:“现在老百姓上访告状可不易。小小不然的,能忍就忍了,这状不是好告的。”秀丽说:“政府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怎么受了冤屈来反映反映还不行?”老先生苦笑道:“我跟你说,我退休前就在这里头上班。文革前,县委县府大门口,没有门卫,谁爱进谁进,现在倒好,门卫一大帮,老百姓连门都甭想进。”秀丽问:“大爷,你说俺亲戚是给逮起来了吗?”老先生说:“是拘留了,不过不是刑事拘留,是行政拘留。关个十天半月,就放出来,就是吓唬吓唬。”又一个看热闹的说:“可了不得,常不常地就有上访的给抓起来。政府弄老百姓,还不跟玩儿似的。”秀丽问老先生:“大爷,拘留了,能救不?”老先生说:“救什么?除非有大领导说话,一般不好救。不过托上人,能跟公安说上话,能提前放人。快去想办法吧。”

秀丽谢了老人家,迭忙骑车去跟娘说这事,广玳听了,脸立时黄了,埋怨道:“你看这事,小河挨一大顿,小芳又让人家给逮起来了,要了命了。你这个妮子,小芳去找你,你也不犯寻思,给她出这么个点子,坏醋了。别二思了,快上河湾去跟你舅你妗子和你河兄弟说去,小芳一个女人,身子骨还不好,关到那里头,苦不死?得赶紧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啊。”

小芳去县城上访,黑天了没回来,看样住到带姑家了,第二天,晌午了,小芳还没回来,刘如兰沉不住气了,过一会儿上大门口看一趟,小河急得在炕上翻蹬,张广坪说:“小芳是心里有数的,不会惹事儿,不用担心。”正说着,秀丽来了。秀丽下来车子,大冷的天,跑得脸通红,还出着汗,张广坪忙去帮她停好车子,如兰手里端着簸箕簸豆子,忙停住,说:“不年不节的,秀丽,你怎么来了?跑得一脸的汗,有急事儿?见你小芳妹妹来吗?”秀丽哭咧咧地说:“舅,妗子,坏了,俺小芳妹妹让公安局逮起来了。”刘如兰听了,一下跌倒了,手里的簸箕掉到地上,豆子撒了一地,哭腔道:“我的娘哎,小芳犯啥事儿了,怎么还给逮起来了?”小河躺不住了,挣扎着爬起来,小磊小霞两个孩子放学来家,听见奶奶的话,“哇”地哭起来,秀丽迭忙把妗子拽起来,又去扶小河,张广坪说:“都先沉住气,秀丽你屋里坐下,说说咋回事儿。”

秀丽大略说了小芳在县城上访的情况,张广坪说:“听见了吧,信访局那话,就是堵路儿了。小芳这一拦车告状,当官儿的恼了,下狠法子了。”刘如兰说:“俺说咬咬牙,忍了算了,你爷们儿非得使作着告状,告出事儿来了。这可怎么办啊?”两个孩子哭着找娘,刘如兰好歹哄他们不哭了,拾掇饭让他们吃了饭去上学,俩孩子说,不上学了,在家里等着娘。张广坪说:“你这俩孩子,得学着懂事,知道老的不易。上学不能耽误。你秀丽姨说了,托上人,能让早出来。我这就上县城去找人。”

张广坪让秀丽骑自行车带着上了县城,先找了广培,又和广培一起去物资局找刘青田。刘青田听了事情原委,脸色沉重,广培说:“刘叔,过去几十年,农民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现在刚刚不挨饿了,就又这样捣鼓,这上边儿是咋想的呢,”刘青田叹口气,说:“走了的老吕书记主张让农民休养生息,乡村搞事业量力而行,不能侵害农民利益,上头听着不顺耳,把他调走了,我因为赞成他的意见,对老百姓‘拿不硬’,也给拨弄出来了。现在,各级各部门为了讨上边欢心,都搞‘大干快上’,向农民集资摊派。最近我参加一个部门负责人会,会上,县委高副书记讲到下边乡镇三提五统的问题,强调一定要抓紧抓实,对试图抗拒者要顶住,不能惯瞎了脾气,否则什么工作都没法开展。小河挨了打,到哪里都告不赢,是有原因的。”广培说:“看来,农民还是难有出头之日。”刘青田紧皱着眉,跟广坪说:“广坪爷们儿,我跟你说,农民遭这些罪,受这些委屈,不是个别现象,是普遍的,到哪都一样,干部不这样搞,站不住脚,老百姓谁抗拒,谁没好果子吃。过去搞合作化,公社化,上边就那政策,不可能考虑农民的利益和感受,现在还跟过去一样,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这个问题,短时间解决不了。所以,抗争没点用,还会越陷越深,只能随大溜。除了种好自己的地,现在政策宽了,有条件弄点别的生财门路,更要紧的,让下边小孩儿好好念书,争取跳出农门。”广培说:“广坪哥,刘叔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咱必得听。”广坪眼里含泪,点头道:“我知道,刘叔,我一准记住你的话,再不争了。可是眼前这事儿,小芳在里头,俩孩子哭哭啼啼,小河还起不了床,咋办?”刘青田说:“小芳是行政拘留,就是吓唬吓唬,我托个公安上的熟人,给小芳传个话,叫她快写个检讨,争取呆个两三天,就让她回家。”

过了五天,公安局通知提前释放小芳,小水和秀丽两人去接,拘留所的人让先交上十五块钱,再办放人手续。秀丽问:“这是做么的钱?”那人说是被行拘人员在拘留所期间的饭费,秀丽急了:“怎么你们关起老百姓来,还得老百姓个人拿饭钱?老百姓傻了,花钱上这里头吃你们的饭?”那人发了火,说:“你这个娘们儿胡说八道什么?你也想进来?跟你们说,不交钱,人就继续关着,到最后还是得按天交钱,少一分也甭想出拘留所的大门。”小水一边拽秀丽,不让她再说话,一边忙掏烟给那人,那人气哼哼地接了烟,小水迭忙擦火柴给他点上,又给他赔补,说好话,临了说:“我是小芳的小叔子,不知道这里的规定,身上没带这么些钱,能打个欠条不?”那人冷笑道:“这是啥地方?还有给这里打欠条的?”秀丽说:“小水,我觉得不是这么着,才问那话。啥话不说了,接小芳要紧,我身上有钱,这就交。”

秀丽交了钱,小芳出来了,才五天功夫,人变得又黄又瘦,看见小水和秀丽,裂开嘴哭了,小水喊声“嫂子”,说“咱走吧”。秀丽攥了小芳的手,咽声说:“芳妹妹,咱回家。”出了拘留所,秀丽说:“小芳,怪我和石哥忒莽撞了,出这么个点子,没办成事,还让你遭这么大的罪。”小芳说:“不怪你,你和石哥是为我好,咱也不知道当官儿的会对老百姓这么狠。”秀丽问:“逮你那一霎,你是咋啦?”小芳说:“我心脏有点毛病,晕过去了。”秀丽说:“这些黄子忒狠了。”小水说:“啥话别说了,一起根儿就不该跟人家硬顶。”小芳说:“小水,你别说这。我跟你说,别看他们关了我,我没服。”

小芳去县城上访,在县委门口拦车告状被拘留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河湾村,灵芝来广坪家,陪着如兰,李老七、疯子六、梁仲木都来张家打问。梁仲木说:“广坪,咱老农民不是人家的对手,交代孩子,人家管咋弄,咱都不硬顶了。了不得,招着就是狠的。”几个人正说着,村里喇叭头子响了,吴家槐凶声恶气地喊呼道:“本村村民季小芳非法上访,无理取闹,被拘留了。村民们都要接受教训,别跟这样的人学。大家要明白,虽说村民自己种地了,但是你别忘了,你种的地,不是你个人的,是村里包给你的,你就必须交提留,交集资,你别觉着不是社员了,就谁也管不着你了,我给你说,你不是社员了,你反正是中国人吧,是中国人就得听共产党的。”李老七说:“听见了吧?小芳出这事,吴家槐自得一蹦三尺高,使劲借着这事树自己威风,吓唬村民。”疯子六说:“这黄子说的这事,咱种的地,是包的他村里的,我就纳闷,土改完了,发土地证,盖着政府大印,说那地归各家各户,后来土地入了社,是合作化,现在社解散了,村民不合作了,那该是土地又回个人家了呗,怎么转了个圈儿,老百姓弄了个屌蛋精光,啥也没了?”李老七说:“你纳闷,活该,谁也找不清他们讲的啥歪理。”梁仲木说:“不过,吴家槐末了说的这话,是实话。”张广坪说:“他的意思,就是听他的。”疯子六说:“甭管他们怎么治你,还不让说话,说书唱戏,老百姓拦轿喊冤,也不能给抓起来,怎么文革过去了,‘四人帮’逮了,当官儿的对老百姓还这么凶?”

小水带着小芳,秀丽陪着来家了。小芳进门和娘抱在一起,娘两个哭一阵,娘问:“孩子,他们打你了吗?”小芳说:“没打人,就是凶凶巴巴,不给好气儿,说他们专门整治泼妇刁民。”小河说:“这些玩意儿,吃着老百姓喝着老百姓的,还骂老百姓。”晌午了,俩孩子放学来家,见到娘,又哭一伙。正要吃饭,广玥骑车带着广玳来了。两个姑安慰小河小芳,交代他们无论如何不再闹了。姑走了,咋办?还闹不闹?小河跟小芳两人拿不定主意,十来天以后,小芳上县医院給小河拿药,遇到南乡一个妇女,两人啦起呱儿来,那妇女说,她男人因为跟公社的人起争执,挨了打,他们告状告了三年,告到地区,末了告赢了。小芳来家把这事跟小河说了,两人心又活了,第二天早饭后,小磊、小霞去上学了,小芳把爹娘叫到自己屋,小芳说:“这回这事,俺俩还是觉得冤,就算你上门收粮是对的,把人打伤,反正得有个说法吧。”小河说:“要这样拉倒了,我能憋死。”小芳又说了她上县医院遇着的那人说的事,说:“我想来,人家能打赢咱就能打赢。”小河说:“我的伤一天天见好,我能下床活动了,小芳就再去找,上地区,那人给说了门路,咱也按那路子走。小芳先去跑,我能出门了,我再去,非找出个结果来。”张广坪说:“别说你俩,我也从心里憋得慌,这几天,让这事憋得觉也睡不着。”刘如兰急得脸都红了,说:“他爹,俩孩子心里憋屈,不服输,就罢了,怎么你还杠劲啊?你忘了青田叔的话了?就算你不听人家的,你怎么不想想,从统购统销到现在,除了这回偷着分田单干,赶上好时机,没挨难看,你跟人家别扭了半辈子,哪回不是給治个半死?好歹没交上命,怎么老了老了,糊涂了,属猪的,记吃不记打啊?”张广坪摇晃着头发花白的脑袋,眼里汪着泪,说:“他娘,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逮着我的尾巴根子可劲薅?你得为揭我的伤疤让我疼吗?我这辈子活得没脸,身上的伤疤好了,心里的伤疤还在那里,我就是想不通,怎么我一辈子受屈还不够,这又轮到我的孩子了?”说着竟呜呜哭起来。刘如兰也哭了,说:“他爹,怪我了,我不该提叨过去那些事。我是看他两个还想去跟人家闹,吓坏了,才说急话的。小河小芳,你俩不全知道在先的事,不知道厉害,民跟官斗,是鸡蛋碰石头,咱不能再碰了啊。”小河说:“俺爹经的那些事,是那个年代,那时就那政策,现在改革开放了,老百姓能说话了,不能看老黄历了。甭管咋说,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完。”小芳也说:“俺老是觉着,有理走遍天下,总会有讲理的地方。”小河说:“娘,你别管了,俺这回非得再告他一伙,要不非憋死不可。”张广坪耷拉着头,一声不吭,刘如兰推他,说:“他爹,你怎么不说话,眼看着他们去倒更大的霉啊?”张广坪说:“小芳小河你俩,就听你娘的话,别学爹,不跟人家掰挣了。咱胳膊拧不过大腿,认了吧。”小河说:“爹,你让人家欺了一辈子,俺这一辈子不能上来就叫人家欺倒。非告这些龟孙玩意儿不可。要是这回服了软,往后还不知道怎着欺负哩。我豁上了,认死也告出个结果来。娘,你就别拦了。”刘如兰扑腾跪到了地上,哭着说:“娘求你们了,再冤,咱也不告了。咱不能越鼓跩越深,你俩就算不为老的,为俩孩子也别再闹了,小芳,你让人家关起来,俩孩子在家里哭着找娘,我跟你爹心里那个味儿,死的份儿啊。”小芳慌忙把娘拉起来,哭着说:“娘,对不起,让你和爹受这难为。俺听娘的,不去找了。盼着老天爷爷主持公道,让那些照咱丧良心的人受报应。”刘如兰抽泣着说:“孩子,娘不知道俺孩子冤吗?让你理再正,没人給说话啊。”张广坪说:“小河小芳,爹犯糊涂了,你娘说得对。我算看透了,庄户人粪草不值。过去是那样,现在也没两样。老百姓就是他们养的一群羊,他要剪羊毛,你服服帖帖地?着,没点事儿,不顺着,就得挨。想开,认了吧,谁叫咱是农民呢。就是青田叔那话,旁没辙,现在上学不兴推荐了,让小孩们好生念书,下边小孩再不能当农民了。再就是,个人种地,也就混个不挨饿,靠卖点粮食,弄几个钱,不够村里和镇上要的。你青田爷爷说,有闹腾的功夫,不如想点生财门路。”小河伸拳头狠砸几下炕头,长叹口气,说:“好吧,听爹娘的,不找了,伤好了,不在村里死靠了。咱没秀丽姐的本事,出去也不好找活儿,就学人家去下煤窑,挣钱供俩孩子念书。”

1.长团儿,说一个东西啥形状,长的还是圆的,这里指的是咋回事儿,什么道理。2.理挣,据理力争。3.鼓跩,挣扎,挣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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