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回首，有温暖纹样

朋友送来一盒苹果，飘洋过海地来自遥远的山东，大红的包装盒上印着一个“福”字和几朵祥云，心立刻就化了，眉眼含笑地打开盒子，六个饱满的大苹果上各有一个“福”，被一圈回型纹样环围着，温暖吉祥。

面对这样的图案我没有抵抗力，心里的柔软随着淡淡的果香飘出卷云的模样。很久以前的一个暑假，瘦得电线杆似的弟弟挤着硬座回新疆，用省下的钱买来这种长着“福”字的大苹果孝敬爹娘，那是我第一次见这番打扮的水果，甚感新奇，不由自主地就盼着它能托福。那时的苹果上只有字，不带环绕的花边，如今人们愈发讲究了，精致伴随着富足一点一点地积累起底蕴，既托苹果的福，也似重现历史原有的荣光。

早在官方正式开通丝绸之路前，民间就已经在那条路上交往着玉石、毛织毯及其它生活用品，也传递着各自对人类、对自然的认知与阐释。那时的西域有比现今多得多的绿洲，塔克拉玛干沙漠也不叫现在的名字，生活在不同绿洲上的族群有高鼻梁大眼睛的吐火罗人、雅利安人、粟特人，也有眼窝略浅的匈奴人、古羌人，以及未能确定人种的月氏人、乌孙人等等，他们把各自的念想留存在陶罐、毛织品、青铜器皿上，成为本部族的精神寄托，在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抚平内心的激荡，在漫漫寒夜中慰藉灵魂的渴望。甚至，火焰山南部的鄯善县吐峪沟洋海墓地还出土了世界上最早的纹身：有位三千余年前的女子手脚上刺有鲜红的鱼形纹身。除了爱美，是否也说明干热地带的人们心存对鱼的崇拜？张骞代表官方凿通向西的道路后，汉唐时期的中原荣光有相当一部分在西域干燥的沙土里保存下来，而来自西边的灿烂也继续在那里或显或隐地传承，令那片广袤的土地荟萃着东来西往的交响，西边强大的时候倾向西方，东边鼎盛的时候又偏向东方，由此瀚海纳四方。除了文字、建筑、寺庙、乐舞、壁画，兼容并蓄的混合式精神寄托也体现在日常生活物品的花纹、图样上。

今年春晚里的《年锦》着实令我出神，节目创意新颖、厚重，将古老的经典图案演绎成朗朗上口的歌词、将夺目的华服穿在迷人的姑娘们身上，跨越汉、唐、宋、明，从西域至东土，一部绚烂的图纹画卷容纳了多地区、多民族、多文化的承袭，叠加着两千年的韵味，也淌动着古代创作者、当今传承者的心意，卷曲的线条、渲染的图样娉娉婷婷、弯弯转转，化为绵延的福祉温暖心田。

第一幅卷草云纹的画面一出现就把我给卷裹失魂了：前不久才在和田的博物馆里徜徉，凝视着那些灵动圆润的曲线，似乎能探知大漠远古的光阴，不由自主地猜测有过哪些牧场放歌、田园耕作，又经过怎样的劫难与求索。温软的图纹承载着古人的祈愿，多少故事一幕幕地从中浮出，令我挪不动腿也挪不开视线，连着去了两次仍留连忘返，而《年锦》里的画面又带我穿越回西域的各个时段、不同地段。

卷纹是最缠绵的古老图案。随着丝绸向西传、纹样向东走，希腊、波斯、古印度一带的蔓卷纹经西域传到东土，纹路中的藤茎曲卷连绵，尽显典雅，构成的二方连续图案让大漠上的硬汉也柔肠百转。巴州和静县出土的西周至春秋时期的彩陶上有一组葡萄藤，左右交错的盘曲旋涡纹比葡萄还引人注目。除了藤条，卷纹还运用大量的忍冬花，即金银花的花茎。此花初开时为白色，渐变成金黄，茎蔓细长柔韧，花蕊娇柔芳香，不知迷倒过多少不同族裔的饮食男女，关于它的装饰纹样也就从西到东广泛传播。早期的图案遵循古希腊与佛教艺术都倡导的写实风格，传到汉地后融合了云纹，如得祥云之气，再回馈西域，后来又演变成多重卷纹，并融入牡丹、莲花、菊花等重瓣花型组成繁复的缠枝，牵牵不断、卷卷不绝，象征自然万物顽强旺盛的生命力，并花开富贵。花繁叶茂的图案寓意福荫子孙、家道永昌，而植物本身清热解毒的功效尤其寄寓着长寿无恙、健朗永康。柔美的卷草缠花纹样来来回回地穿梭于长长的丝绸之路，也穿过长长的时间走廊，几千年来眷顾着各个族群的念想，而今已被现代心里医学接纳，印成供人们描图上彩的画册，帮助现代人减缓压力、镇定抑郁不安。

刘涛穿的汉服以明亮温暖的杏黄色作为基调，纹样采用能辟邪的茱萸纹同云纹的组合，有寿、祥之意。衣缘用的是仿汉代织锦“长乐明光锦”，原物出土于新疆若羌县的楼兰古城，锦面重复排列的花纹织就出一个奇特的场景：一人骑着骏马，周围分别是威武堂堂的带翼神兽、翘尾神犬、开路猛虎等瑞兽，空隙间织有“长乐明光”四个篆书。整幅织锦色彩富丽、寄寓祥瑞，也透着神秘。西域多处地方都出土过这种织有吉祥物、吉祥词的汉锦或汉锦制成的物件，这幅是其中之一。这些在中原地区见不到的织锦图案似乎诉说着时代久远的秘密：那个时候是否真有神兽，人们生存可容易、身体可无恙？

汉锦中最为轰动的文物莫过于和田民丰县尼雅遗址的“五星出东方”护膊了，以表现日月的圆圈纹、山状云气纹、茱萸花等纹饰刻画出汉朝人心目中的仙人之界，凤凰、仙鹤、麒麟、白虎等祥禽瑞兽彰显尊贵，丝织的篆体字符风雅无边。这款工艺精湛的蜀锦织出梦幻般的流光异彩，一千八百年来在沙堆底下完好无损、崭新如昨，以至于尼雅出土的另一精品“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衾被盖过了光芒，那款的图案上有变形的云纹和茱萸纹循环分布，穿插着篆书，排版甚是工整细密。贵气的锦物在西域被当时的王公贵族们视为珍宝，不但显耀其身份地位，来自东方的赐福与祈瑞也是他们的底气和倚仗。

可能是借鉴了汉锦在图案中绣文字的形式，和田洛浦县出土的南北朝至隋朝时期的人物纹栽绒毯上织有于阗文“苏摩献给萨波梅里”。“苏摩”是一种从植物里提取的汁液，被视为具有神力的生命之水，“萨波”是官位，“梅里”是人名，是当时于阗国一位为了抗旱献身于人祭祈雨仪式的大臣，他后来出现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按照玄奘在当地听到的故事，连年大旱造成了河道断流，人民危在旦夕。国王到河边祭祀龙王，有龙女凌波而至，说其夫早丧，所以河水绝流，如能选一贵臣配为夫君，她便许诺水流如昔。为解救国家、人民于危难之中，梅里自愿请命：“久已虚薄，谬当重任。常思报国，未遇其时。今而预选，敢塞深责。苟利万姓，何吝一臣？臣者国之佐，人者国之本，愿大王不再思也！幸为修福，建僧伽蓝！”于阗王思忖再三终下决断，召集举国织工，为这场仪式赶制了数块有特殊图案的厚重毛毯作为神坛，于是甘愿为民与社稷献身的梅里从这里慷慨赴死。之后河水如愿复流，至玄奘到来时仍有水，国泰民安、遍地佛堂。再之后，河流改道、水量变小，加上征战，有过弃城、有过屠城，导致人烟绝迹的那部分桑田变为茫茫沙海。

织有特殊图案的毛毯叫做氍毹（qúshū）。从公元前就开始供奉佛祖的于阗国，为那场隆重的祭祀所准备的图案呈现的却是希腊与两河流域神话里的人物：有希腊神中出入冥界接引亡灵的赫尔墨斯、冥王哈得斯与王后珀耳塞福涅、火神赫菲斯托斯，有苏美尔神系的战神与爱神伊楠娜，这位长生女神站在生命之树与万籽树下，在氍毹中被尊为主神，旁边站着吹横笛的女神伊什塔尔，古巴比伦神话中她用长笛悲悼塔穆兹，并将他救活。等等，众神纷呈。那些来自希腊及两河文明的神灵都有逆天神功，就这样集中出现在于阗国的几块祭毯上。出身于印欧血统的于阗王按塞种人原始人祭的习俗，用勇士贵族的鲜血献祭龙女，并祈求诸神怜悯被干旱所困的生灵，希冀他们的神力能保得为众人牺牲的英雄起死回生。献给萨波梅里生命之水“苏摩”，是因他而获救的于阗百姓尽当时条件下的全部之力助他永生。祭毯外框的图案比较抽象，绘制的是古于阗人视为青龙的神兽，也有专家解读为草原神话中守护天庭的狮鹫格里芬在扑咬擅闯天庭的偶蹄动物，暗示着名字被置于内框的梅里将升天为神，由格里芬守护。专家们从画面内容推断出除了佛教，古于阗人并未放弃塞种人的原始宗教。面对大自然的威厉，卑微的人类试图尝试能自救与报恩的一切机会，信仰也由此融合。

出土于巴州尉犁县营盘古城的汉朝“红地对人兽树纹罽袍”也是毛织品，倒没有相关的悲义故事，被属于吐火罗人的印欧美男穿在身上。袍子的纹样对称规整，以石榴树为轴，手持兵器的人物与动物两两相对呈对练姿态，人物都是大眼睛、高鼻梁、头发卷曲，裸体披着披风，造型明显受古希腊、古罗马艺术的影响，而像牛或羊的兽纹常见于古波斯装饰艺术中。袍子的左下角衣襟接缝着一块卷藤花树纹，袖口是彩条纹，腰带为中原式黄色绢质，垂挂香囊。一件袍子展现出多重文化的融合。毛质袍与丝腰带的红、蓝、黄色分别由茜草、靛青、胡杨叶和黄檗等植物的皮壳、花叶经发酵后制成的染料染成，色泽经千余年依旧如新。和田洛浦县山普拉墓葬发现的一件汉晋时期毛织壁挂也用这种西域通用的染色工艺，下半截是位英武的大眼武士，上半截中的人头马是希腊神话中的形象，有人说是赫尔墨斯神，但他双手持一长管乐器吹奏及周围装饰的四瓣詹波花却是塞种人的习俗，显现出天雨妙华的天界洋溢着花香，那里是心灵向往的地方。

带翼的形象常见于古代西域的多种图样中。各处绿洲上的先民们选用长翅的神兽作为图腾崇拜，通过这一与本族文化审美相吻合的形象强化着神兽所持有的神圣感，让它们成为族群的依托，并将虔诚的祈愿与意念中的神力编织成神话，以图案造型的方式表达出来，靠它凝聚整个部族，以应对来自大自然、敌人的种种威胁，也保佑子孙昌盛繁衍。《年锦》中唐朝那段选用的“有翼瑞狮纹”便是继承了这一理念之作，“雄狮过天山，一啸护八方”，威仪款款，勇敢祯祥。除了威然的猛兽，西域出土的图案中还有长着翅膀的天马与天使，多种文化与宗教顺应人类的心愿并存，渐趋相融。

由于曾受佛教主导上千年，万字符至今仍出现在多处的墙壁、门饰上。此外，莎车加满清真寺的房间装饰依然留存着佛教常见的莲花等吉祥图案，而木雕窗棂借鉴了中原文化的“福”字和中国结。哈密则因靠近东土，那一带的小花帽上常见牡丹。形似草履虫、又像弯月的巴旦杏仁图案已位居世界经典，本起源于波斯，名字却遵从苏格兰的一个小镇叫做佩斯利（Paisley），在新疆喀什一带一直盛行，常用白色丝线疏密均匀地绣在花帽上，一头尖一头圆的弯曲形状演化出多种雅致的形态，或实心或虚心、或简洁或繁复，全都赏心悦目，不但女子喜爱，也深得男士们青睐。树叶也是古西域常见的题材，和田洛浦县汉朝时期的树叶纹毛织马鞍毯的布局分为外框、内框，分别采用正方形、菱形的分块，每个小块内填充着重复又有变化的叶子，代表田桑。这种设计思路与图案造型延用至今。

阿拉伯式几何图案享誉全球，不过，新疆出土的几何纹饰早在伊斯兰教成立之前就已经很有设计感了。和田策勒县商朝陶罐上的波浪纹非常规整，鄯善洋海墓地商末周初时期的毛织品、陶罐所运用的三角形、螺旋、垂幛、菱形、网格纹也都相当成熟。和田尼雅遗址有一双东汉时期的刺绣皮靴，鞋面上颜色相宜的几何纹有序地重复排列，规整简约。尼雅遗址还出土过一件黄蓝方格纹锦袍，领、襟显然是典型的中原式样，而适合骑猎的两侧开衩则是西域服装的特点，采用的方格纹现今遍见于世界各地的头巾、帽子、包包与服装的设计中，只是颜色更加多样。这些图形后来成为新疆伊斯兰特色的主要元素属于水到渠成。

受阿拉伯风格影响，新疆在宋朝、尤其明朝之后更多地追求写实与抽象兼顾的图案艺术。原有的卷草花卉继续作为常见的装饰主题，书法艺术的载体由汉字、佉卢文、梵文、吐火罗文、于阗文、回鹘文、察合台文等变成了阿拉伯字母。抽象的几何图形所占比例明显高于之前，波纹、三角、四菱、多角星，圆中有方、方中有圆，尖方圆重叠相连，不断插嵌变换的形式愈发繁丽、密致，遵照两方连续、四方连接的规则，节奏严谨地循环往复，精美玄妙中蕴藏着深沉的信念，对应大自然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初生的月牙象征新生与希望，六线星形寓意幸福吉祥。各种排列离散聚合无始无终，如果边听唱经边观赏，会感念万物回旋与更迭，纷繁无尽的变化背后似有一种力量使生命绵长不绝。

图案设计很早就辉煌的西域各部族并没有因改变宗教信仰而放弃蓬勃有活力的绚丽色彩，他们也继续把日常遇到的生活用品、动植物等化为具有民族特色的纹样或形状。从宋朝到明朝的伊斯兰化过程可谓惨烈，庆幸的是新疆在历史上并非原教旨主义神权的天下，除1865年中亚阿古柏入侵带来了严苛的教义，导致有些地方有段时间比较肃穆之外，一直到解放前，贵族伯克在世俗社会中都掌有实权，使伊斯兰教对构图与题材的严格要求在新疆有所变通，缤纷的色彩、一些古老的图样得以传承。例如同是手工栽绒技术，跟波斯、土耳其地毯相比，能看出新疆的图案更鲜活、生动，且讲究留白，更具韵味。色泽眩目的艾德莱斯绸图案就更丰富了，几乎涵盖了日常所接触的各类题材，除了必不可少的花果枝叶外，还有接地气的麦穗、华丽的王冠、灵动的耳环、日用的木梳，以及民族乐器。而维吾尔最具代表性的乐器热瓦普两侧镶嵌着牛角形的装饰。维吾尔人传承下来的古老花毡工艺仍保留着坚实而弯曲的羊角纹，哈密一带的对襟袍还绣有凤凰和喜鹊。哈萨克、塔吉克、柯尔克孜及蒙古族等其它民族的图案也保留着象征自由坚强的脊椎骨、勇敢正义的山鹰、繁衍兴旺的公羊、善良和平的鹿、代表忠诚的狗尾巴等图腾形象。

多种地源、多样主题、多重信仰痕迹，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令西域在多方文化融合的同时延续着远古的传统意识与元素，在色彩富丽、贴近生活的艺术氛围中，各族人民追求美好的现世人生，以自己喜爱的方式不拘一格、穿戴隆重地载歌载舞，舞去曾经的悲伤，唱出心中的念想，亮丽的光影中有祥云、茎蔓、花草的簇拥，有几何式的节奏变换，旋转的服饰图案展示的是无声的祈盼。

大自然有赏赐有肃杀、人性有善有恶，天灾、人祸带给那块土地太多的灾难，以至沙漠侵吞了大片绿洲，而由冰雪融水浇灌出的藤蔓、瓜秧却结出世间最香甜的瓜果。回想在新疆的日子，小时候无邪、无隙的玩伴，跟她切磋红红的海娜怎么长久地印染在指甲上，看他把橄榄形的小木槌向空中抛出弯弯的轨迹，听她讲长长的眉毛像蔓茎那样连在一起将来出嫁后便有福气一直伴着爹娘。后来，惊恐地见到砖头砸破额头、刀子捅进臂膀，看过街头的血水、听过炸弹的轰响，深知什么叫高高在上与偏远无望。眼见终于安全了，欣喜若狂之后也感受过结亲扶贫中受苦、委屈的泪光，以及现今仍被忽略而产生的失望。一起玩耍过、共事过、帮我挑过葡萄干小花帽、给我烤过羊肉串的阿卡阿恰阿达西，你们被人连累、左右为难啊，你们的友善、笑脸在我心上。依旧留守边疆、或已怅然愤然离开的汉族兄弟姐妹啊，我不能、不愿、不忍叫你们大度地去理解、去原谅，只想等时光静静地流淌。藤蔓细长、花蕊柔韧的纹样在土墙上、泥罐上、梁柱上、织机上绵延了数千载，卷草连云，连着一路的祈愿、世世之盼望。汇聚了那么多种主题与风格，先民们经历过更多，多少族群已归为大漠尘烟，语言、文字、信仰、风俗全部更换，可你看，那些仍传承的、已中断的，每一种图纹都寄托着福瑞、寓意着安康，融化世事的冰封，抚慰人间的痛伤。

昨夜暮色流光，今朝晨曦暖阳。愿你回首，那些保存了祈望、包容了文化的图样，展露着那片土地上不同民族共有的荣光。容我把朋友送的“福”字苹果分享，愿你如意，一念长乐、无恙永吉祥。

2024年4月18日

以下图片按文章内容顺序：

《年锦》汉朝卷草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