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23) 如此合營
1954年初，合營之風在上海刮起，恆豐紗廠、信誼藥廠、大中華橡膠廠、關勒銘金筆廠等率先實行公私合營。
韓志明作為章榮初的對外耳目和智囊，經常來告訴他現在的政策走向，勸他面對現實。要章榮初把一生辛苦興辦的企業拱手交給共產黨，他當然不願意，但正如章乃器的兒子章立凡說的「三面架機槍，只留一條路。」
章榮初被逼到無路可走，只有同意。章榮初1914年開始土絲行打工，1918年到上海學徒，1928年開設第一家工廠，徑938年開設榮豐紗廠，到1954年7月1日，整整四十年，他在民國時代三十五年中創立的榮豐紗廠、榮豐機器廠、中國製革廠、川沙紗廠等，全部公私合營 (泰州華泰紗廠已放棄，榮豐一廠和榮豐造紙廠已出售)，9月，菱湖絲廠和化學廠、湖州絲廠、湖豐綢廠、華大布店、三省堂藥店公私合營。一生辛勞、一生努力、一生追求、一生盼望，到此終結了，1948年說得信誓旦旦的「公私兼顧，勞資兩利」，到頭來廢紙一張，說什麼「公私合營」，變相共產罷了。
現在他的全部財產都交了出去，美其名曰是和堂堂共和國「合營」。既然名為公私合營，那麼公私雙方都應出資。事實如何呢？
1952年「五反」時，章榮初被強加了九十七億「敵產退賠款」，章榮初不敢不認，到公私合營，就和你算這筆賬了。這樁所謂「敵產」，是1937年「八一三」戰爭後，章榮初的上海紡織印染廠被日軍佔領，留在廠中的流動資產包括原料和成品等超過三百四十萬元，被日軍掠奪和焚燬，此後該廠落入日資三井集團裕豐紗廠囊中，很多機器被拆走或破壞，到1944年11月章榮初收回該工廠，八年的損失無法計算。日寇退出時，留下一些未用完的染料等物品，還有一批價值三十萬元的布匹。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對這些剩餘物資作過詳細記錄，因為根本無法抵償上海紡織印染廠在戰爭中受的損失，未予沒收【註】。然而現在是「人民政府」了，非但不體恤人民在戰爭中蒙受的苦難，更不顧國民政府對此事已作了結的事實，反而藉故向受難者清算，將章榮初資產扣除「敵產退賠款」九十七億（幣值爲舊幣）。
【註】當時國民政府發出的文件：《上海市政府接收汪偽花紗布清理處有關榮豐紡織廠貨品分類清單》；《上海市政府接收汪偽花紗布清理處有關榮豐紡織廠貨品補報物資分類清單》，現存上海市檔案館。
1953年9月24日上海市財委「東紡（53）計字13237號」批示：
1，原有公股2.3%，代管股0.2%，共為百分之2.5%
2，章榮初本人欠五反退款九十七億，因無力退還，願以持有之榮豐股票以財產相等價值作抵，作為公股，根據53年年底賬面淨值計算，約佔9.9%。
3，以此計算，公股可共佔12.4%左右，目前財務情況基本上穩定，我們可不再另作投資。
(《關於榮豐紡織印染廠合營中重大問題的意見》存上海市檔案館)
這裡的「原有公股2.3%，代管股0.2%」，又是什麼呢 ？1938年榮豐紗廠成立，原是章榮初獨資，後來杜月笙、徐采丞和浙江興業銀行董事長徐寄廎各出資三萬，遂改爲有限公司，還有當時國民黨高官潘公展、王伯樵等也有些股份，1947年榮豐紗廠資產100億，章本人佔絕大多數股份。其中「反動人物」的股份全被沒收，統統算作公股。加上「敵產退賠款」9.9%，湊成12.4%，然後以此與87.6%私股「公私合營」。
上海各私營企業股東中，有些國民黨員、三青團員、前官員或軍人股份是很正常的，「解放」了這些人都成了反革命，其股份均被政府沒收，成了「公股」。即便如此，榮豐紗廠公股也只佔12.4%，手持87.6%的資本家卻必須完全退出經營和管理，拱手將整個企業讓給共產黨，這就是所謂「公私合營」。
如果工廠還在章榮初手中，這九十七億「退賠款」是難不倒他的，憑他長袖善舞的本事，當年多少次倒閉白手起家，多少次絕地翻身更上層樓。但現在你只有唯唯諾諾，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奪你家產，還說你欠債，平白無故定你罪，還要你感恩戴德。
1954年7月1日章榮初的十四個企業全部公私合營，榮豐紗廠黨總支書記兼任廠長，韓志明掛名副廠長，不久韓調到統益紗廠。工廠已經和章榮初沒有關係了，總算可以安下心來，不必再提心吊膽被拉去批鬥了。
榮豐紗廠1940年交給韓志明管理後，章榮初不拿工資，只拿利潤分紅。公私合營後，章榮初一分收入也沒有了，坐吃山空五年，到了揭不開鍋的處境。1954年7月一天傍晚，榮豐廠工會主席到愚園路1075號章榮初家，一進門看到屋裡黑洞洞連盞燈也沒有，四太太的孩子在發高燒，沒有錢看醫生買藥，周文娟抱着孩子在哭，章榮初呆若木雞，獨坐在只有一支蠟燭的客廳裡，工會主席吃驚地說：「啊！介大的老闆，怎麼家裡電燈也沒有，點蠟燭，吃薄粥？」章榮初說沒有錢付電費，已經被剪了電線。「解放」五年，章榮初一貧如洗。
「好，下個月起廠裡給你每月三百元生活費！」這是黨的恩賜。
1955年初，陳光甫的破舊花園洋房被政府沒收，章家再次被逼遷，搬到了靜安寺附近的愚園路愚谷邨93號，一幢三層樓的里弄房子，曾幫助過章榮初的銀行家郁震東也被趕出了古柏路(富民路)住宅，章榮初把底層讓郁老先生夫婦居住，自己一家十幾口人擠在二三樓四個房間。
1956年筆者小學六年級，這些日子記憶猶新。
上海市財委批文 (存上海市檔案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