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一天,我要把這段歷史寫下
1968年10月17日清晨六點,在上海楊浦區長陽路上,一排十個人,衣衫襤褸自東向西行,初昇的太陽,把十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每個人前面的路面上。兩個佩紅袖章的「造反戰士」,一前一後押著這十個人,不時高聲喊「頭低下來,不許東張西望!」兩旁人行道上走的人不多,看到這情景,也不以為奇,只有二、三個兒童對這一排乞丐模樣的人感到新鮮,指指點點哈哈笑,叫著「快來看,牛鬼蛇神!」
十多分鍾後到達一個工廠,十個人走進門,押送的造反派命令他們在一塊三公尺高,二公尺寬的「毛主席寶像」前排成兩行,這些人不等造反派開口,已習慣地個個雙手垂直,低下頭,這是「請罪」的標准姿勢。兩分鍾後十個人被帶到食堂。食堂門前也有一幅毛像,比廠門口的小一點。十個人又被命令在這尊「神」前低頭「請罪」兩分鍾,然後受命進食堂吃早飯。不論早飯,中飯或夜飯,每頓都限定要在十分鐘內吃畢。我只能將食物不經咬嚼生吞硬嚥。吃畢,又要列隊在食堂毛像前請罪,然後被押進黑黝黝的鑄鐵車間。一個臂上也戴紅袖章的車間主任對低著頭的十人訓話,講了一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如何偉大,毛主席如何英明,工人造反派如何有力等等,教訓這十個「無產階級專政對象」,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然後分配每個人的勞動。
這十個人,是上海市重型機械製造公司被造反派奪權後揪出的「階級敵人」,有黨委書記、經理、科長和一般幹部。一個身材不高,瘦瘦,頭髮有點禿,戴眼鏡四十多歲模樣,排在第一排右邊,那就是我。
勞動兩個小時後休息十分鐘,押送這批「懷人」的造反派隊委,拿出十塊一尺長半尺寬的木牌,有根鉛絲圈,上面寫的是各人的「反動身份」,每人發一塊,自己戴在頸上示眾,有「走資派」、「叛徒」、「修正主義份子」、「惡霸地主」、「反動學術權威」、 「現行反革命分子」、 「蛻化變質分子」等等,每個人的名字是倒過來寫的,再用紅色畫上一個圓圈,打上一個「X」,模仿古時被送往法場斬首的死犯背上插的斬條格式。我的牌子是「反動資本家,漏網右派,美帝特務」,十個人各人拿了自己的示眾牌,散在堆料場上,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鐵堆上,人人汗流夾背,頭髮中冒著熱氣。
我坐在焦炭堆上沉思:我和妻子馬璧如1947年從上海去美國求學,中國共產黨解放上海一年多以後,1950年9月我們歸國,十八年來「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社會主義道路」,經歷了三反五反、反右、公私合營、四清、文革,怎麼一下子變成了反動資本家,又是美帝特務 ?
就在1968年10月17日那天那刻,我想這種陷害好人的倒行逆施是不得人心,不會長久的。我突然產生一個念頭﹕只要有恢復自由這一天,我要把自己這段經歷來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