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四十九章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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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河带着小霞来北京治病,三个多月了,一直住在陈毓彦家。小霞出院后,隔几天庆河陪她去医院看医生,做化疗,拿药,小燕在家吃药,看书,出去转转,情况一天天见好,罩在爷几个头上的愁云渐渐消散,陈毓彦和小燕、陈淑媛都为他们高兴。好像大家陪着小霞穿行一个黑暗、危险的隧道,经过艰难跋涉,来到出口,看到了光明。这天上午,小霞正坐在陈家客厅里看书,听见有人在外头用钥匙开房门,忙站起来,陈毓彦和小燕提着大包小包在前头,青田爷爷,长英奶奶在后头,进屋来,小燕两只黑亮黑亮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高兴得放光,跳起来,脆生生地说:“毓彦爷爷,小燕姑奶奶,你们回来了,俺老爷爷,老姨奶奶都来了,太好了。”一边手脚麻利地接东西,让刘青田,杜长英坐,回头又帮陈毓彦和小燕拿东西,杜长英说:“小霞,你行吗?”小霞笑嘻嘻地说:“没事儿,医生让适当活动。”陈毓彦和刘小燕放下东西,一口水没喝,就要去饭馆,临走说,冰箱里啥都有,娘做中午饭,你们吃,晚饭就不做了,他们从饭馆带菜来,给爹娘接风,小霞要走了,给她爷俩送行。杜长英说,想着让小磊和他女朋友一起来。小燕说,到饭馆就给小磊打电话,说完急慌慌走了。刘青田、杜长英在沙发上坐下,杜长英把小霞拽到跟前,说:“小霞,不忙活了,来,让我看看,不孬,三个月不见,跟来的时候,像变了个人,油红四白,个子高了点儿,比没生病的时候更俊了,真好。你奶奶见了,得多高兴吧。”小霞说:“是啊,恨不能一步回家见爷爷奶奶,我太想他们了。俺爷爷为了多挣钱,上县化工厂一个挺危险的岗位干活儿,俺奶奶在秀丽表姑店里帮忙。奶奶,你来以前,见他们了吗?他们啥样儿了?是不是比原先还瘦,更显老了?快跟我说说……”杜长英愣怔了一下,连忙说:“头会子见他们了,没咋的,还老样子,知道你病治得好,高兴着哩。”刘青田暗暗给杜长英递个眼色,让小霞过来,站自己跟前,说:“让爷爷看看,好,是恢复的挺好,好。来,坐下,跟爷爷说说,病,治到啥程度了,来北京三个月,按你们学生的说法,有啥体会和感想?”小燕坐下,一字一板地说:“我来北京住上院,做了骨髓移植,又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三项指标都达到了标准,医生说症状已经‘完全缓解’,今后保持乐观,注意防护和营养,坚持服药,就可以痊愈。我得了病,家里不惜一切给我治,又得你们的帮助,进了好医院,遇到好大夫,病基本上治好了,我太幸运了。您知道俺家的情况,爷爷奶奶俺爹那么难,俺哥不上学了,在外边打工,供我读书,我突然得了这种不好的病,当时心里很悲观,可是想到他们那么疼我,如果我出了问题,对他们打击太重了,我年纪这么小,对人生万分留恋,所以,就下决心听大人的话,听大夫的话,努力治疗。要不,太对不起爷爷奶奶,还有你们了……”小霞哽咽了,杜长英说:“霞,好孩子,不说了,都怪你这个爷爷,弄他政治工作那一套,让孩子谈啥‘感想’。”刘青田说:“怨我,让孩子难受了。”小霞擦擦眼泪,不好意思地说:“不怪爷爷,是我太脆弱了,我愿意跟你们说说心里话。经过这段时间,我确实有很多体会和想法,我还准备把这些写到作文里哩。”刘青田递给小霞一杯水,说:“先喝口水,愿意说,就说给爷爷听听。”小霞喝口水,说:“我原先连林城都没去过,一下来到北京,虽然只是住院治病,但还是见了世面,开扩了眼界,北京建得太好了,太现代化了,我好羡慕在这里工作生活的人,暗想一定快些治好病,回去好好学习,将来也能投身这样精彩的世界。又感到,这里城市建设,还有医院,学校,和咱家乡比,差别太大了,就说学校,咱县一中,我觉得很不错了,可是跟一个北京的中学生病友交谈,他们学校的条件比咱那里好得难以想象,我很震惊,但他们这里高考的录取分数线比比咱省低好大一截,录取率高好多,这合理吗?不过,我倒没为这失去信心,那个学生是个尖子生,可是论写作,解题,俺两人试过,我并不比她差。总之,我来这一趟,增强了求学上进的动力。”刘青田说:“好,有志气。”小霞又接着说:“当然,我跟那女孩比,又难免自惭形秽,我精神上背着沉重的负担,而她除了愁自己的病,可说无忧无虑。和她相比,俺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刘青田说:“有那么严重?”小霞又喝口水,一本正经地说:“爷爷,我没夸张,比喻一点不过分。那孩子他爸在银行,妈妈当老师,不说人家看病不在乎钱,也不说平时花费,就说这病本来不需人陪护,可她爸妈怕她寂寞,还是找了年轻有文化的护工来陪她。我呢,时时暗自为钱发愁,想着爷爷挣钱那么不容易,现在一下子要那么多钱,哪去弄,借一些钱,怎么还?还不把爷爷奶奶和俺爹累死?常常怨自己‘坑人’。为了不影响治疗,还得自己劝自己,调整情绪。我常常忍不住想,社会上一边是富丽堂皇的楼堂馆所,花团锦簇,另一边,广大农村,不说咱们那里,听人说北京五环外,就像到了非洲。这种对比太过悬殊,让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生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和书本上讲的,电视和报纸上宣传的东西太不一样了,觉得不应该,不合理,但又不明白为什么。我也知道,‘绝对平均主义’思想是不对的,但是,让农村人一直那样苦苦挣扎,他们的付出和所得那样不相称,是应该的吗?有一个词,叫机制,我觉得我们的利益分配机制有问题。当然,一个小孩子,说这话,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可是我真是这样想的。爷爷你笑话我了吧。”刘青田看看一本正经,因为激动而小脸儿发红的小霞,说:“小霞不简单,勇于思考,很好。爷爷高兴的很,不笑话你。”小霞意犹未尽,接着说:“爷爷,我才十几岁,可是已经看到了那么多生活中的苦难,俺娘不明不白的死了,俺爹打工得了矽肺病,没人理,农村同学求学那么艰难,梁金燕被逼得自尽,我常想,农村人拼上全力,还爬不出穷坑,太难了。这回来北京治病,更让我亲眼目睹了生活残酷的真相。和我一起住院的病友,命运那样悬殊,让我震惊,甚至感到恐怖。一样的孩子,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家医院里,有的孩子像王子公主一样,被人簇拥,关爱,为了治好病,恨不得摘天上的星星也行,可是有几个农村的孩子,因为交不起钱,有的住不进院,有的勉强住了院,交不上钱,被迫放弃治疗,大人孩子流着泪,离开医院,等待着这些孩子的,是病痛的折磨和难以逃避的死亡。我亲眼看到那几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临走时小瘦脸儿上,两只眼里悲苦的泪,满是绝望和不甘,我的心都抽紧了。我自然想到,自己也是农民的孩子,本应和他们一样的命运,可是,爷爷奶奶,爹他们硬和命运抗争,实际上是拿他们的生命,来延续我的生命。我为这,不知哭过多少回。护士阿姨知道我的心事,多次开导我,总算没影响治疗。我也下了决心,努力把病治好,回去好好读书,争取改变命运,报答爷爷奶奶和俺爹,还有你们这些亲朋,也要为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状况出一份力。”刘青田听小霞说这番话,暗想,听这话音,好像她知道了她爷爷的事似的,又想不可能,一边拍拍小霞的手臂,说:“小霞,好孩子,你这番话,给爷爷这所谓‘老干部’上了一堂课,爷爷很赞成你,这叫‘后生可畏’。孩子,坚持努力,肯定大有前途。”小霞说:“爷爷,我记住你的话,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杜长英说:“庆河,俺离开河湾前,请庄乡来家吃饭,你娘跟俺说了小磊和吕萍的事,她和你婶子都同意,让俺跟你说,这回回家,小磊回去,让吕萍也一块去。怎样,庆河?你没意见吧?”庆河说:“俺娘咋说咋好。”杜长英说:“小磊,吕萍,满意了吧?”小磊和吕萍忙站起来,说“满意,谢爷爷奶奶和爹成全。”小霞一下抱住吕萍,说:“吕萍姐,太好了。我还准备回去好好求爷爷奶奶,他们不愿意,就哭给他们看哩,用不着了。吕萍姐,你跟俺一起回家,太好了。”小磊说:“一定是燕姑和毓彦叔给奶奶夸吕萍,老爷爷,老姨奶都替俺们说好话了,来,吕萍,咱给老爷爷老姨奶奶毓彦叔燕姑敬酒,感谢。”小燕说:“俺两人是实话实说,吕萍确实好啊。”杜长英说:“这就是老话说的‘成人之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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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病好了,爷几个要回来了,小磊的对象也一块来,刘如兰心里又高兴,又犯愁,孩子爷爷死的事还瞒着他们,他们来家了,想瞒也瞒不住了,跟他们说实情,又怕小霞知道了,受不了,再犯了病,怎么办呢?刘如兰找能能和庆水、小贞来商量。庆水说,俺爹死的事,给俺哥,小磊和他对象,就照实说,跟小霞得另编套话说,要不她太难受。能能说,对,就说她爷爷正月里,天冷,从城里回来冻着了,发高烧,转成肺炎,上县医院没抢救过来。小贞说,俺婶子这说法就行,对小霞刺激轻。刘如兰说,那她要问,她治病花那么些钱,哪来的,咋说?庆水说,那好办,就说青田爷爷托关系在银行贷的款,五年期的,到时候还可以续期,小磊打工,小霞上学出来也挣钱了,慢慢还。刘如兰说,旁没办法,哄弄一时算一时吧。

小霞爷几个回来这天,秀丽找了车,和刘如兰一起上火车站去接。爷几个从出站口往外走,小霞看见奶奶,飞一样朝奶奶这里跑,刘如兰连连喊:“霞,慢点儿,别摔倒了。”小霞跑到奶奶跟前,扑到奶奶身上,又抬起头,两眼含泪,说:“奶奶,你看看,我病好了,你跟爷爷别再为我担心了。奶奶,这些天,我多想你和爷爷不,天天晚上做梦梦见你们。”刘如兰眼里唰唰的淌泪,哽咽着说:“好孩子,奶奶也想你……”小燕说:“俺爷爷没来,他还在化工厂干?他身体没事儿吧?”刘如兰哽咽着,点头说:“他……他没事儿……”小霞擦擦眼泪,转身跟秀丽表姑说话,庆河,小磊吕萍来到刘如兰跟前问候,小磊说:“奶奶,我领着吕萍来见你了。”吕萍急忙喊“奶奶”,刘如兰抓着吕萍的手,上下打量一眼,说:“好孩子,你进俺这刘家门了,这可是个穷家,要吃苦啊。”吕萍说:“奶奶,俺跟小磊年轻,好好干,不怕吃苦。”

刘如兰跟庆河说,咱上车吧,让师傅送咱回河湾,你婶子和庆水,小贞在家等着哩。车开了,小霞说,秀丽姑,你让师傅拐个弯儿从化工厂走,叫上俺爷爷一块回家,我太想他了。庆河也说,这样好,就让俺爹请一天假呗。刘如兰说,别价了,你爹黑天就来家了。小霞哭了,边哭边说:“好奶奶,求你了,去接着俺爷爷吧……”司机师傅为难了,把车开到到路边停下,说:“咋着?拐个弯儿,我不嫌麻烦,孩子哭得怪可怜的,就拐个弯儿吧。”刘如兰本来跟秀丽商议,接着人先回家,吃过饭,歇歇,再慢慢说孩子爷爷的事,现在看来难办了。刘如兰哭了,说:“小霞,好孩子,你爷爷不在化工厂了……咱去了,也找不着他了……”小霞惊问:“咋了?俺爷爷不干了?在家里?他病了?”庆河和小磊、吕萍也问“俺爹(俺爷爷)怎着了?”刘如兰哭得说不出话,秀丽说:“俺妗子本来要家走再跟你们说,现在只好说了,俺舅他……他走了。”小霞转身抓着秀丽的手,说:“表姑,你说啥,俺爷爷走了,上哪走了?”秀丽流着泪说:“孩子,你爷爷哪也没去,他……他死了……怕影响你治病,没给你们说。”刘如兰说:“发丧也没给你们信儿。”从北京回来的几个人一下懵了,庆河胸口像猛地压上了坯块,憋得喘不开气,嘶声说:“俺爹他……他真死了?”小磊哇哇哭着喊“爷爷”,小霞像呆了一样,愣愣地,直勾着眼,嘴里念叨:“爷爷死了,爷爷死了,爷爷,我不在家,你走了,你怎么就走了?我没爷爷了,我再也见不着爷爷了……”又尖声哭喊:“爷爷,爷爷,你上哪了?小霞找你,你听见了吗?”边哭喊边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要朝车下走,一下晕倒了,刘如兰和秀丽连忙接住她,把她放到车座位上,刘如兰和秀丽,吕萍围着她,刘如兰和吕萍庆河小磊一连声喊“小霞”,过一会儿,小霞慢慢睁开眼,愣了般看着围着她站着的家人,咧开嘴,哇哇哭起来……师傅默默地看着车上情景,眼里汪着泪,拿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递给秀丽,说:“让孩子喝点水。”小霞不肯接杯子喝水,还是一个劲哭,刘如兰说:“妮儿,你哭死,你爷爷也活不了了,你不心疼奶奶,你爹,还有你哥,你嫂子?”小磊说:“小霞,你忘了爷爷对你的期望了吗?”庆河哑着嗓子说:“小霞,好孩子,你不是最懂事的吗?”秀丽,吕萍都劝她,小霞止住哭泣,接过杯子喝了水,对师傅说:“谢谢叔叔,麻烦你开车吧。”小霞依到奶奶身上,开车了,庆河问:“俺爹怎么死的,得的什么病?”刘如兰把商量的一套话说了,庆河说:“俺爹身体壮着哩,咋会突然病得那么厉害,怎么这么倒霉啊?”小磊说:“出一辈子力,一天福没享,说走就走了,爷爷命太苦了。”庆河又问:“俺爹死了,小霞治病那么多钱,咋兑活的?”刘如兰说:“你爹没病以前,找你青田爷爷,他给托人贷的款,几个老干部担保,五年的期,到期还不完,再续期。”庆河说:“操心把孙女治病的钱备好了,他倒死了,苦啊。”又感叹:“我一个废人,哪如让我替爹死了啊?”刘如兰说:“小河,小霞刚好点儿,你又胡说什么?”

汽车开到河湾村口,庆河,小磊,小霞,吕萍嚎啕大哭进了村,来到家门口,大家下了车,能能端上饭菜让师傅和秀丽吃了回县城,这边庆水和小贞收拾供品,拿了香纸,陪着庆河,小磊,小霞,吕萍一起去爹(爷爷)的坟上祭拜。庆河,小磊,小霞一边哭,一边告诉爹(爷爷),小霞的病治好了,让爹(爷爷)放心,小霞还说,一定把病彻底治好,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让爷爷高兴。当晚,吃过饭,刘如兰伺候小霞吃了药,睡了,在堂屋里,能能,庆水小贞都在,刘如兰悄声给庆河,小磊,吕萍说了爹(爷爷)死的实情,几个人又震惊,又悲痛,刘如兰交代他们,不许给小霞露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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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霞一大早起来,洗刷了,在院里活动一会儿,跟奶奶招呼了,就开始学习,刘如兰暗地跟庆河说:“闺女上心学习了,不用替她担心了。”两三天以后,小霞和奶奶一起去县城,小霞回学校,奶奶还去秀丽服装店里帮忙,傍晚,小霞放了学,就骑车来秀丽店里找奶奶,带着奶奶上秀丽姑家去,回学校没几天,小霞就跟奶奶说:“奶奶,我功课没问题,落下的功课,很快就撵上。老师说了,不让我累着,今年跟着参加高考,考不好,明年再考。”刘如兰说:“妮儿,你能这样,奶奶太高兴了。”可没过几天,就出了事。这天过午,服装店快下班了,刘如兰正在秀丽服装店里整货,心想孙女一会儿就放学了,突然,一个细高条黑灿灿浓眉大眼的小伙子骑车子,急匆匆来到服装店门口,慌忙进店来,脸通红,一头的汗,刘如兰看一眼这小伙子,心想瞧这孩子啥事这么急,又暗想怎么影影绰绰觉得有点面熟,小伙子看看刘如兰,说:“这位奶奶,你是张小霞的奶奶吧?不好了,张小霞在学校昏过去,送医院了,你快去吧。”刘如兰吓得心一个劲扑腾,哆哆嗦嗦地问:“你是谁?她上学走,好好的,怎么就昏过去了?”小伙子说:“我是她一个年级的同学,叫高昌运,说错话,惹她伤心了,现在来不及细说,咱快上医院。”秀丽急忙交代店里小姑娘收拾关店,她骑自行车,带着刘如兰,跟着小伙子直奔医院。

三个人来到县医院,进了病房,见小霞半躺在病床上,几个人围在旁边,刘如兰和秀丽走到病床跟前,小霞咧开嘴想哭,忍住了,眼里带着泪,说:“奶奶,表姑,让你们害怕了,我……没事儿。”刘如兰攥住小霞的手,哭咧咧地说:“妮儿,好好的,这是咋啦?”小霞哭了,说:“奶奶,俺爷爷的事,我知道了……太难受了,不知怎的,就昏倒了……”刘如兰抱了小霞,哭道:“俺可怜的孩子……”过一会儿,刘如兰站起来,看看病房里几个人,一个戴眼睛的女的周老师,是小霞的班主任,刘如兰认识,一个女孩子,是小霞班里的同学,还有一个四十多岁干部模样的人,再就是叫高昌运的学生,刘如兰对病房里的几个人说:“周老师,他这个叔,还有小霞两个同学,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干部模样的人进前一步,说:“婶子,你不认识我了,张师傅出事的时候,我参加处理和接待的。”刘如兰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高厂长,孩子的事,你咋知道的?麻烦你跑来。”高厂长指指跟前的高昌运,说:“这半大小子是我儿子,今天这事是他惹的,小运,你跟奶奶说说。”刘如兰看看高厂长和他个跟前孩子,真不亏是爷俩,大脸扒个小脸,高昌运站得笔直,跟回答问题似的,一字一板地说:“奶奶,我跟张小霞一个年级,不一个班,俺两人互相知道名字,但没说过话,俺两人功课都比较好,她比我厉害,她治病回来,时间不长,摸底考试,她考了年级第五名,我很佩服,过午自由活动时间,俺两人碰巧在布告栏前看成绩,我跟她说,你真不简单,有病耽误这么长时间,回来插班,成绩还这么好,她说,我这病,注意休息,可以看书学习,不算啥,你更厉害,年级第一。我说,你在病中,爷爷出那么大的事,你还能这样,说明你意志品质不一般,我得好好向你学习。她难过地低下头,说,你别过夸我了,我爷爷死,是从北京回来才知道的,我也几乎被痛苦压倒了,经过家里老人和老师开导,才慢慢能安心学习了。我又说,你爷爷这么大岁数,关键时刻有那样英雄般的作为,很不一般,作为他的孙女,爷爷的基因让你坚强。我这番书呆子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发抖,说,你说啥,俺爷爷不过在化工厂干临时工,得肺炎去世了,什么英雄作为?我知道自己闯祸了,连忙说,俺爸是化工厂的,听他说,你爷爷在厂里干的时候表现很好,她说我刚才说的不是这意思,说我骗人,哭着让我跟她说实话,我没办法了,只好把真实情况跟她说了,她强忍着听了,嘴里念叨,原来如此,爷爷是这样死的,爷爷为了我,把命交上了……边说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昏倒了,我慌了,连忙上学校传达室跟我爸打电话,让他带车来,送小霞来了医院。奶奶,我不知道你们瞒着张小霞,说漏了嘴,对不起。”周老师说:“小霞奶奶跟我说过这事,我跟班里同学,任课老师都交代了,不跟张小霞说爷爷去世的实情,没想到百密一疏,出了这事,也没什么,长期瞒着也很难,小霞知道了,她是懂事的孩子,会变悲痛为力量。”小霞的女同学说:“奶奶,你别担心,小霞一定能做到,她可有毅力,俺班的女生,遇着难做的题,有的愁得哭,就她,非解出来不可。男生都佩服她。”小霞说:“你这一阵夸,我躺不住了。我还是太脆弱了,我难受死,爷爷也活不了了,我只有更努力,才对得起他。我要为像爷爷这样的老农民争口气。爷爷苦了一辈子,我记忆中,他很少笑过,我一定让爷爷在天上能为他孙女畅快地笑一回。”高昌运哏哏哧哧地说:“张小霞,你不会生我气吧?”小霞说:“不会,我还感谢你哩,要不我一直闷在鼓里。”高昌运说:“你病刚好,身体不担事儿,高考前这段时间学习特别紧张,你还是得悠着点,不能太累。”小霞看看高昌运十分关切的样子,似有所动,说:“谢谢提醒,我会好生把握的。”高厂长对刘如兰说:“今天,昌运惹了这事。小霞也没事儿了,咱们一起去吃个便饭,我请客。我还跟婶子说,你孙女有出息,准能考上名牌大学,上学有困难,我一定帮助。”刘如兰说:“孩子她爷爷出事,厂里很照顾,孩子上学,不能再麻烦了。”高厂长说:“婶子,我说的是我个人,不关乎厂里,到时候再说。”刘如兰看看秀丽,说:“高厂长是化工厂最忙的人,不麻烦了吧。”秀丽和周老师都说,恭敬不如从命,高厂长一片诚心,咱就去吧。

吃完饭,高厂长找车把刘如兰和小霞送回来,小霞洗洗睡了,刘如兰像瘫了一样,坐下,说,我的娘,今天弄这么一出,没吓死我,还算不孬,高厂长帮大忙了。秀丽说,也是俺舅为的好,人家感念,才对咱这样。过一会儿,秀丽又说,惹事儿的这个小男孩儿真是好孩子,你看出来了吗,他喜欢小霞,连那个高厂长也一个劲夸小霞。刘如兰说,孩子还没考学,谁知道以后咋着。秀丽说,管怎着说,小霞确实招人喜欢,有出息,小磊又能干,还争气,你和俺舅教育的好,听说庆水兄弟家几个孩子念书也不孬,张家的后代翻身了,你和俺舅没白受苦。不像俺老曹家,你看,曹家荣那货,单位不让他干了,见月给点生活费,不够他抽烟的,成天问我要钱,钱到手胡吃海喝,不干人事儿,黑白地不着家,两个妮子不正干,小丽离婚带个稀好个小子孩儿丢了,这么几年了没下落,小丽死了心,又找个主儿,过得难着哩,有个孩子不肯学习,娜娜在外头疯,到这不结婚。我寻思起来就犯愁。刘如兰说,姑爷就这样了,随他去吧,下边孩子不能一下看扁了。又说,你兄弟常福出息了,听人说,两口子都混得不赖。秀丽说,明面儿上是不赖,可我在林城听人喳咕,他媳妇子高胜美管城市规划,掌实权,前些日子又调到计委去了,权更大了,小媳妇子傲得很,还财迷,不巴结她办不成事,日子长了,说不定哪天跌跤。刘如兰说,如今是凡管点事儿的,少有不图好处的。这高家闺女有她爹罩着,没事儿。秀丽说,哼,没事儿?有事儿就够受的,管怎着吧,人家不待搭理咱,咱不操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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