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四十六章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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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坪的孙女小霞查出白血病,在广培爷爷家住了些日子,吃药打针,控制得不孬,就回了学校,一边治疗,一边上课,老师不要求她跟同学们一样交作业,小霞脑瓜灵,基础好,上学治病都没耽误。为了照顾小霞,刘如兰来县城住在秀丽家里,秀丽说,妗子,你既来了,别闲着,除了照顾小霞,就在俺店里干杂工,帮着整货,打扫卫生,我给你工钱。如兰说,那赶自好,给小霞挣药费,你妗子能出力。秀丽说不过轻来轻去的,张广坪说,这是秀丽变着法子帮咱。张广坪本来在建筑工地上干壮工,秀丽给县化工厂供应劳保服,听说氯气场招人,跟张广坪说,大舅,化工厂氯气场招临时工,活儿不累,工钱不低,我寻思你上年纪了,干壮工忒辛苦,要不就去那里干,不过有点危险。张广坪说,干壮工累,没法儿,庄户老头儿哪个不是干到爬不动了才歇工?你说的这活儿,挣钱多,还见月发,忒好了,危险不怕,咱加小心就是。秀丽跟厂里说了,张广坪毛毛地去了,三八制,下了班也住在秀丽家,小霞放了学,如兰就去接她来一起吃饭,爷们儿高兴得了不得。正好好的,猛地听说,广珠家小子出了事,张广坪和如兰难受的要命,特别担心那边婶子,不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到底还是毁了,接到报丧帖,两人急忙赶回村,一连七天,和庆河庆水都在丧局上,庆河有尘肺病,撑不住了,就来家。丧事完,天快黑了,张广坪和如兰胡乱吃点饭,交代庆水别离开,帮叔婶收拾,广培和迎莲送他们回来,说,大哥大嫂累坏了,快好好休息。两人又给广坪和如兰磕头,广坪和如兰忙拽住他们,如兰哑着喉咙说,兄弟,妹妹,自己家里人,不要那些礼数,不再搕得让人难受了。广培和沈迎莲走了,庆河咳嗽着,给爹娘倒水,如兰说,我听着,你这几天咳嗽厉害了,也得多喝水。庆河答应着,倒上水喝。广坪说:“灵芝婶子前半辈子遭那些难,为家,为孩子,不败劲,认死硬撑,没再刚强的,好歹熬到改革开放,摘了帽儿,广培平了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儿和媳妇孝顺,越活越硬帮,谁想到,外甥出事,说毁就毁了。”如兰说:“部队上也太不是这么着了,把卫国那么老实的孩子,逼把死了。”庆河说:“哼,部队就另样?哪里当官儿的都这德性,坑死人不偿命。老百姓就别想好儿,谁也不知道碰上什么倒霉事儿。你像俺这些尘肺病,听说全国有多少万,黑心矿主厂主把人推出来完事儿,当官儿的跟他们一溜子,你朝上找,找轻了,不理你,找厉害了,就维你的‘稳’,什么‘权为民所用’,狗屁。老百姓再苦再冤,窝憋着不出声,就是他们的‘稳’。”庆河说得来了气,呼呼地喘,又咳嗽起来,如兰说:“你看你,有这毛病,大夫说,最怕生气,破庄户人,倒霉就倒霉呗,闹就没好果子吃,你看你兆基表叔,家破人亡,找谁诉冤去?”张广坪说:“庆河,你还是年轻,不知道往常年的事,打统购统销往这,到改革二次分地,庄户人那真叫‘水深火热’,受的折磨不能提……你觉着老百姓冤屈,岂不知比起那年月,如今老百姓上天了,你打工,坐了病,你觉得冤,那时候,谁要是不请假走个亲戚,赶个集,就挨罚,不给饭吃,哪怕饿死,你不能出门要饭,到外头也逮回来,现在你想上哪干活儿都行,你觉得苦,那时候,你想出去下苦力也找不到地方。”如兰说:“别说别的,二十多年,吃不饱饭,六零年饿死那些人,找谁诉冤?腔都没搭的,现下孬好不挨饿了,能自己下力混钱了,很不孬了,旁的事儿,就不能想了。庄稼人,还能咋的?”张广坪说:“就说咱小霞这病,治好,得花一些钱,咱破命挣钱,兑活,搁到那些年,谁家人有了不好治的病,没点儿办法儿,只能干瞪眼?着。庆河,记住,咱是庄户人,得认命,别动不动就来气,气伤人,爹娘都不是小年纪了,俩孩子指望你哩。”

后半夜,张广坪和刘如兰让庆河的咳嗽声乱醒了,如兰坐起来,伸头往外看,南屋里亮着灯,庆河明显在使劲忍着,可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个没完,张广坪说,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如兰说,这几天在丧局上,累,他又认死理,为卫国的事生气,这病怕累怕气,厉害了。你睡你的,我起来去看看。广坪说,哪躺得住?一块去看看。两人去南屋,推开门,见庆河正坐在床上,弯着身子,拼上命地咳,恨不得把五脏六腹都咳出来,见爹娘来,抬起头,鼻涕,粘痰沾满脸,呼呼地喘不开,哭咧咧地说:“咳起来不完了,把您吵醒了。”如兰连忙给他倒水,让他喝几口压压,张广坪盯着儿子看一阵,心里疑惑,拿起桌子上几个药瓶子看了看,说:“小河,怎么我觉着这些药没见少?你自己偷着停药了?”庆河边喘边说:“没有,你没看准。”张广坪拧拧一个药瓶盖儿,说:“你这孩子,别瞒哄了,这药瓶都没开盖儿,你咋吃的?”庆河不吭声了,张广坪急了,说:“你这病,调理的见轻了,你怎么自作主张胡乱停药呢?这不是胡来吗?你还嫌咱家里事儿少吗?”如兰说:“小河,无怪你爹生气,你有着病,动不动生闲气不说,怎么还停药啊?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说着就哭了。张广坪说:“你说,到底是咋回事儿,停药多少天了?”庆河咳一阵,说一句半句:“我清知道小霞上北京治病得一点子钱……爹这么大岁数了,天天去拼命,小磊为了省钱,手指头断了……都不接,我寻思自己成废人了,不能挣钱,还论天吃药,花一些钱。我觉乎着咳得轻了,寻思停药试试,多少省点钱,就没再吃……没想到,还真不行……”张广坪气得喘粗气,手哆嗦着指着庆河,说:“你是真混啊。这能省几个钱,你要垮了怎么办?”如兰说:“河,你好糊涂,你不想想,爹娘不是小年纪了,你有个好歹,小磊小霞指望谁?”庆河哭了,说:“怨我一时糊涂了,打这再不敢了,往后一定好生着,不生闲气,按时吃药。”如兰忙倒水,让庆河吃了药,庆河说:“我胡寻思,惹二老生气,您回屋睡觉去吧。”张广坪和如兰回了自己屋,南屋里,庆河咳嗽慢慢轻了,如兰说:“你别光生他的气了,他是一时糊涂了。”张广坪叹气道:“我还不知道?孩子身子受苦,心里也苦啊。”

很快就过春节了,小磊说在工地看门,给双倍的工资,不来家了,一家人都难过,如兰和放假来家的小霞为这掉眼泪。小磊信里说,小霞去北京住院的事定好了,过了年,就入院。第一次要交的十万块钱押金,也凑齐了。小霞说,奶奶,十万,吓死人了,哪弄的?奶奶说,妮儿,你爷爷你哥打工挣的,责任田的收入,统共攒了五万多,不够的你广培爷爷,你秀丽表姨给凑一些,你李老七爷爷他儿大学毕业在外头混得不赖,给他打来的钱,他舍不得花,都敛活来了。张广坪说,你老七爷爷岁数大了,走路趋趋绊绊,揣着钱来送,我说,把钱都拿来,你咋办?他说,有大馒头吃着,花啥钱?几天憨子又该来钱了。如兰说,你爷爷一辈子的朋友,真不孬。小霞脸色暗下来,说:“这情分太重了。该人家这么些钱,多咱还上,还不把俺爷爷累坏了?”奶奶说:“妮儿,这个不用你管,你就管着安心治病,钱是大人的事儿。”小霞说:“我听奶奶的,治好病,我上出学来,挣了钱,好好孝顺爷爷奶奶和爹。”小霞想着要上北京治病了,很开心,嘴里哼着流行歌曲,给奶奶帮忙,这屋到那屋不住脚,奶奶说,妮儿,不用你,别累着。小霞说,没事儿,大夫说,活动活动有好处。一家人高高兴兴过了年,正月初六,庆河带着小霞去北京,张广坪和如兰送他爷俩上火车,如兰嘱咐这嘱咐那,看着自己有病的儿子和瘦津津的孙女上了火车,张广坪和如兰强笑着,给他们招手,火车开走了,如兰趴到张广坪身上呜呜哭了,张广坪也掉了泪,说:“你这是做么,孩子能上北京城治病,这不是大好事吗?别难过了。走,我把你送到秀丽店里,再去上班。”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小磊来信说,小霞到北京第二天就住了院,几天后,小磊也进了院,正月十一那天,小霞接受了小磊的骨髓移植,手术十分顺利,现在小霞的情况正常,小磊没点事儿,回工地干活儿了,信里说,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不出现异常,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但是还要定时来院诊治拿药。恢复得好,三个月至半年可以回老家。医院告诉,治好这病,骨髓移植只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后续治疗项目多,费用高,家属要做好准备,除了已经交上的十万,大约还需要三十万,还说,医生说,医院根据交钱进度安排治疗,钱供不上,立即停止治疗,病号出问题,医院不负责。看完信,张广坪一屁股坐下,脸上没了血色,如兰哭咧咧地说:“俺的娘哎,三十万!这是多少钱,摞起来几拃高,交上命也换不来啊,俺霞怎么办啊?”秀丽说:“是真要命,我开多时的服装店,都折变了也不值这钱,数额太大了,医院也太敢要了。钱供不上,就不给治了,这也太狠了。”张广坪手合撒着卷了烟,狠命地吸几口,站起来,说:“天无绝人之路,头拱地,也得兑活这钱。前些天,广培就跟我说,小霞这事,得不少钱,指望亲朋凑,肯定不行,他听说,县里新成立的城市信用社,贷款规定宽,青田叔一个老同事的儿子当主任,让他想办法,我听了就找青田叔了,不知道他活动有结果没。”如兰说:“俺的娘,贷三十万,咱拿么还啊?”张广坪说:“先不问那个,走一步说一步。我这就去找青田叔。”

张广坪来到刘青田家,老两口刚放下饭碗,刘青田说,你给我说了,我就找了,城市信用社主任犟犟地答应给办,但是得找县里在职或退休的十个领导干部担保,少一个也不行。我这几天没住脚,一直跑这事,不好办,不少人怕刮连着自己,有的愿意了,老婆孩子给使绊子,我没败劲,继续找。杜长英说:“他这些年不顺心,好生闲气,身体这里那里净毛病,这两天血压又高,吃上药就出去跑。”刘青田说:“看着广坪爷们儿受这难为,小霞这孩子可怜,甭管怎着,舍上老脸,跑成这事,一定保住孩子。”张广坪哭了,噗嗵跪下,说:“您二位老人家对俺张家大恩大德,俺永远忘不了。”杜长英慌忙拽起张广坪,流着泪说:“广坪,别这样。”刘青田叹息道:“多少年来,老百姓小病硬撑,大病等死。改革这么些年了,经济发展,高楼大厦一个接一个,副乡级都坐小车,老百姓呢,还这样,这是咋回事儿哎?”张广坪骑车回秀丽家,边走边想,青田叔诚心诚意,可他退了,没权没势,全靠老面子,不知能办成不,办不成可就毁了……张广坪脊梁骨飕飕出凉气,老天爷,你开恩,哪怕让我张广坪少活十年,交上命,千万让俺小霞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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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坪在氯气场上着班,心里百抓五挠,走坐不安,小霞已经出院,住在淑媛家里,恢复得不错,但是,医院那边交第二次押金的时间就要到了,青田叔活动的贷款还没结果,这天上午,他和工友在车间卸氯气瓶,他在车跟前站着,竟没看见电动葫芦吊着氯气瓶过来了,幸亏被工友拽开,差点被砸着,一个工友说:“老哥,咱这车间,危险,人家正式工都不愿干,你强一小心。”张广坪说:“我愁俺孙女的事儿,净走神,不由自己。”工友说:“俺都知道,可是,你要有个好歹,你孙女不就更完了吗?”张广坪说:“说的是啊,我一定注意。”几个人正干着,突然,有个工友说:“你们听,有个瓶漏气,嘶嘶响。”几个工友脸吓黄了,纷纷说:“要命了,闻着了吧,呛鼻子,这黄子毒性大,一霎儿就能把人熏死,快跑啊。”几个人撒开脚丫子跑了,张广坪也被熏得喘不开气,跑在最后,一边跑,一边嘟念:“只顾跑不行,得赶紧报告啊。”憋着气跑到安全科,大喘着气说:“不好了,有个氯气瓶漏气了。”管生产的高厂长和安全科乔科长立即布置设警戒线,组织人员疏散,又急急戴上防毒面具赶往生产区,乔科长让张广坪戴上防毒面具,一起过去,高厂长问:“你们班组其他人呢?”张广坪说:“俺这些人没经试过这种事,都吓跑了。”乔科长问:“高厂长,怎么办?”高厂长说:“瓶内压力很大,泄露会越来越严重,全厂职工甚至周边人群都面临极大危险,必须尽快排除,要火速派人把泄露的气瓶推进安全池。”乔科长问:“张广坪,漏气的瓶在什么位置?”张广坪说:“在场子中间,离安全池不近。”高厂长和乔科长来到车间办公室,召集工人开会,看谁愿承担这个任务,乔科长讲完,人都往后缩,没人愿去。事情紧急,高厂长跟乔科长叽咕几句,高厂长说:“现在宣布悬赏通知,愿意担此重任者,完成任务,给五万元报酬,万一出现不测,给三十万补偿。愿意去的马上报名!”几十口子工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应声的,张广坪朝前站站,说:“我去!”高厂长打量他一下,说:“你不小年纪了,能行吗?”张广坪说:“我就在氯气班干,熟悉,能行。”厂长说:“那好,我们相信你,乔科长,赶快给他佩戴面具和氧气瓶。”

秀丽雇车来化工厂送劳保服,如兰跟车来帮忙,正准备卸车,突然,仓库保管接到通知,说生产区出现险情,停止所有业务,人员疏散,秀丽说:“妗子,咱快走。”如兰说:“我的娘,出什么事了,不知道你舅这会儿在哪里,有危险吗?”秀丽说:“俺舅在这里干工,厂里肯定有安排,咱不用担心,快走吧。”话音没落,一个工人匆匆路过,仓库保管问:“怎样,危险排除了吗?”工人说:“哪那么容易,厂里悬赏,有个姓张的老头临时工自报奋勇,去抢险了,不知弄啥样。”说了匆匆走了,秀丽听见这话,说:“坏事了,这人不就是俺舅吗,怎么出头干这事?”刘如兰说:“图钱,给孙女治病哎……”秀丽说:“这也太那个了……”刘如兰脸色焦黄,浑身哆嗦,急急慌慌拽了秀丽往生产区跑,边跑边说:“老头子不要命了,咱快去拽回他来……”刘如兰和秀丽两人手牵着手跌跌撞撞地跑到生产区门口,要往里跑,门口扯着警戒线,有人把着,拦着她们,厉声说:“干什么?不要命了?快离开!”如兰哀告道:“俺孩子爷爷在里头,俺去叫他,求你了。”那人说:“费什么话?快走!”秀丽拽住刘如兰,说:“妗子,咱进不去,没办法,咱走吧。俺舅会加小心的。”刘如兰挣歪着不走,朝着生产区大声号叫:“霞她爷爷,你怎么了?跟人家说,咱不干了,快出来。”秀丽也喊:“舅,你千万当心啊。”把门的说:“瞎叫唤什么?这么远,怎么听得见?”突然,里边的喊声传来,张广坪声嘶力竭地喊:“如兰,接这活儿,没跟你商量,对不起了,你听好了,一定给咱小霞治好病……”刘如兰急得跳起来喊:“霞他爷爷……”嘶声喊一阵,“噗嗵”一声跌倒在地上……

张广坪头戴防毒面具,身背氧气瓶,急匆匆跑到氯气场,见出事的的氯气瓶漏得更厉害了,它平躺在一大堆氯气瓶中间,必须把前边的氯气瓶一个个挪走,才能把它推进安全(石灰水)池。他想,麻烦大了,得多大会子才能把这么多氯气瓶转走?他身上出了凉汗,急匆匆推了升降转运车,从外向里,转一瓶又一瓶,一秒钟不敢丢松,大冷天,不一会儿,就满头满脸的汗,汗水流进眼里,眼渍渍辣辣地疼,心蹦蹦跳得厉害,他咬着牙,两手紧忙活,推小车一溜小跑,心里想,不能把命交上,我死了,俺小霞病好了,也见不着爷爷了……就剩两个要转的氯气瓶了,马上就转完,他觉得心里宽亮点了,跑得更快了,突然,他觉出憋得慌,喘不了气,心想,坏事了,氧气瓶没气了,完蛋了,他咬紧牙关,死命撑着,转了最后一个,艰难地走到泚泚出气的氯气瓶前,把它装上转运车,一步步把它往安全池拖,总算到了安全池跟前,他喘不开,趴倒了,又挣扎着爬起来,拼上最后一丝力气,把坑人的氯气瓶推进池子,身子摇晃几下,歪歪斜斜地瘫软地倒在池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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