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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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们原可不死才彻底消除了我对死亡的无边恐惧,也知道了人生的努力方向。虽然有时想到亿万年后太阳会熄灭,地球会黑死,我的后代都会化为永恒黑暗中的尘埃时我仍感恐惧, 但我相信灵智的人类总会找到存活办法。人类学会造器物不过万年,具备现代工业制造能力才两百来年,走出地球不过七十年。百年、千年、千万年后人类会走到哪里?该会遍布宇宙而永生下去吧。
人的终极关怀是生,不仅是自己活下去,还要有“来生”,让自己“永生”。所谓的“来生”其实就是我们的后代。人们努力奋斗着活好其实是为了“来生”,为了有后代并为后代提供生存保障。而追求异性是为拥有“来生”的关键一步。孔子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弗洛伊德说性欲为人的最根本欲望。俗话说“色是刮骨钢刀”,又说“无色路断人稀”。性欲为人延续生命的本能决定,它驱使人们在血气方刚时紧急找到最佳配偶以让自己的种子播种下去,让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那是人生首务。现在很多人为时风所误,在气血正盛时不事生儿育女而旁骛于它,那是舍本逐末。俗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是说让先人传到你这儿的生命延续下去是你人生第一大事;“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即是说“来生”更重要。
没有独立的时间。时间是以事物的变化来衡量的。玉器万年不变,蔬果数日即烂,所以于不同事物时间不同。于人时间也不一样。四十而殁者三十为老,寿百者三十为少。自古人们都追求永生,永生是生命力强大的人的终极追求,故而强人当了宰相望封侯,做了皇帝想成仙。中华先人为寻求长生不死而炼金丹,没炼出让人长生不死的金丹却搞出大规模杀人的炸药。很多想长生不死的皇帝都成了受骗上当的冤大头,有几个还因吞食长生仙丹而早死。其实中国古人早发现了永生的秘密:“有后”和立功、立德、立言以求死而不亡。而“三立”中的“立言”是独给文人留的一条永生之路。古人把立言看得神圣,虽排在“三立”之末,但又超乎一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借文章来延续生命比较直接,“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不像立功、立德,要聚众人之力才得以成就, 要他人秉笔书写才能流传。作者仅凭一己之力即可留名千古,命延百代。把生命融进文字那才是真正的永生,所以好些帝王立功、立德之余还要立言。唐太宗功在建立大唐,德在待文武功臣以礼,他还著书立说,留下《帝范》等著作,其文采不输任何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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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人在写作,诗歌、小说、散文等源源不断涌出来。但有多少作品能穿透腐蚀性强大的时间和铁硬的空间存活下去呢?要把生命通过文字传递给人极其艰难,因为大家都活在各自空间,人与人隔着铜墙铁壁。并不因我们同处一时、甚至同处一室我们的文字就能抵达人心,也许正好相反,贵远贱近使得亲近的人更没心思去领会你的文字。我大哥是小学高级教师,我九零年退伍带回去些我的油印诗集,他说那是浪费纸,揩屁股都黑屁股;那不该怪我的诗,该怪油墨质量低劣。人们之间的墙壁太厚,所以知音难觅。钟子期被伯牙的琴声感动,而伯牙因遇知音而感动得更厉害。自己呕心沥血创作的音乐弹奏出来不能感动人还弹什么,所以钟子期死伯牙终生不复鼓琴。音乐最能传情达意还这么难遇知音,文字更不必说。理解他人文字仅识字是不够的,因为饱含作者强大生命灵气的作品需要读者生来就装有那灵敏的接收器,否则最仙灵的作品也只是死寂的黑字。我有本从一老革命那儿谋来的《古代散文选》。老革命好批示,他在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下批道:“这是什么东西?根本不该入选!”我却对“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句话佩服得叫天叫地。这是神来之笔,千百年来只有苏轼一人能用寥寥数字于月光洄流的地上捞起如此美妙绝伦的图景。要把精微的思想情感用细小的文字精准表述出来,把自己的生命巧妙地熔铸其中,有数存其间,秘不可传。
孔子说写文章“辞达而已”,又说“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老林深山的人写的东西要让千里外的城里人看明白,今天写的东西要让千年后的人看到,那要有文采。辞达而文太难。苏东坡树立了辞达而文的典范。我以为《前赤壁赋》是中国三千年抒情散文第一。文中形容洞箫声说“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一般人说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就完事了,大师会加一笔:“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但老苏再加一句:“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这象跳高跳到两米栏杆上再来个三百六十度的空翻。而“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句话通天极地,道是从变化的角度看,天地瞬息万变,我们都微不足道,瞬息而亡;从不变的角度看,我们与万物永恒存在。苏老先生的物理生命,即他的后代是否传承至今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文字将永存于世。只要中华民族存在,后人就得读他作品,感受他的生命。他因其文字而永生。
中国通过文字完整表现个人生命状态的第一人当数陶渊明。一千六百年前的他如今还在他的诗文中鲜蹦活跳。他想被重用,又烦当官;回家种地,又不是那块料:晨兴理荒芜,戴月荷锄归,披星戴月辛勤耕耘还是草盛豆苗稀;地种不好,又为没人请他做官而伤感得严重失眠,在床上翻来滚去终晓不能静,破被子被他滚得脱线露絮更破了;家里常搞得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逆来顺受的哑巴妻子也难为无米之炊。饿极了陶先生就拖着脚硬着头皮去借米。人家见他就待以酒食,见了酒他端起就喝,全忘了妻儿在家挨饿。他养了五个傻儿,十几岁的儿子连单数都算不清,那该是他喝酒伤精之过。他一喝得迷迷瞪瞪就提笔胡涂乱抹,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却常为神来之笔。如今我们读他的文字,见他那么活跳、真实。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足以让他扬名百代;“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二十个字就足以让他名垂千古;《桃花源记》更会让他流芳百代。只要中华民族后继有人,人们就得读他的诗文。他永生于他的诗文中。
每个经历苦难,遭遇不幸,面对无意义的生活而勉力写作的都领会司马迁于《报任安书》中所说的著述由衷:“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他写作“史记”是为了雪耻,是欲以传之千世之作来雪洗百世难弥之垢。那些文字是他呕心吐血而留下的他强大生命的琥珀。读此文我们可以感受到司马迁的剧烈心跳,可看到司马迁衬衣汗湿粘背上的一片灰黑。司马迁因此文而永生,更因《史记》而成为圣贤,文采思想都将永传于后。
通过写作以求永生是中国先贤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多少人为此献生!明代进士柯维骐(1497年-1574)为潜心写《宋史新编》,为防人欲扰心分神自宫了。于他,精神生命的永生比生儿育女重要。这是极端例子,但也足见中华先人把“立言”看得何其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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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中华先人这种把立言当做人生最高目标、把写出流传千古的文章当作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把写出最精良的作品藏之名山、传于后世的类宗教精神才使得中华民族有如此繁富的文学经典和精神宝藏,使得中华民族能在纷繁的战争、饥荒、疾疫中顽强存活,生生不息。中华先贤通过察天地人事总结了应对各种环境下的生存之道并储之于文。只要我们拜读先人经典就会获得应对各种困境的锦囊妙计。而我们陷入困境往往是未读通读懂先人典籍,忽略先人指导而误入歧途。百年前在西方强大的工业能力和物质财富、舰船利炮面前,没读通中华经典的小学者们被吓傻,曾想消灭汉字,彻底斩断中华先人与后人的精神联系,把中华先人留下的经典永远埋葬,让中华圣贤精神生命永远终结。好在祖宗生命力强大,储存其生命的文字没能被废除,中华后人能与古圣先贤精神相联,永承其教。信教的人常说得上帝保佑,中国人常说得先人保佑。其实中华先人一直通过他们存活于文字中的生命保护我们。中国每个家族都有家训族规,里头储存着家族先贤为子孙后代繁衍发达而立的精简指导。几乎所有家训里都有教后人“读书”之语,即教后人去学习中华经典、去聆听古圣先贤教导的话。四书五经可视为中华先贤为中华民族定下的“族训”。正如族规家训中教人必须读书一样,这个民族族训中少不了“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的教人勤读书的教导。
我常想为何西方小国因工业化而强大后能殖民全球,而中国独处一寓,拉着老牛车前行却没被完全殖民;一战、二战、冷战中国都最后站到胜利方。美国人常傲称他们战无不胜:一战、二战、冷战都大获全胜,所以在未来与中国的争战中他们也必获全胜。但他们似乎无知于中国也是一战、二战、冷战胜利方的事实。他们胜利是因其当时为工业革命的胜利方,而中国却以工业革命的失败方获胜。而目前中国正迅速工业化,他们要面对的将是在工业上从无到强的中国。一战、二战、冷战中中国何等衰弱,但最后却是胜利方;冷战中中国摇身一变,帮美国击败苏联。中国改革开放后迅猛发展与冷战后期站队有关。中国过去百年积弱之下成为所有世界大战的胜利方,一个原因是块头太大不宜成为失败方,因为大国失败就是人类的失败。但印度块头也不小却被殖民了,冷战又偏向苏联;印度上世纪八十年代后被中国甩开与它偏向苏联不无关系。中国以病弱之身,成为一战、二战和冷战的胜利方的根本原因是中国的执政者都读过中国典籍,从先辈的教导中汲取了指导精神,从而做出了明智的应对决策,保护了民族在沉沦之时不至于彻底沦亡,为民族保留了重生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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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可储存生命,而写作本身就让人获得精神避难来对抗不堪承受的现实。大家在写作中找安全,找寄托,求安慰,求永生;当然还有人去找交配对象:很多文学爱好者通过对文学的共同爱好找到配偶后就全身心挣钱养家、生儿育女去了。中国过去七十年社会急剧变化,一两代中国人都把文学当宗教,用文学化解苦难,消灭悲痛,从文学中获得生活勇气。谢勉给我讲过一事。一湖北读书人被打成右派,妻子跟他离婚了。他被下放劳改。他靠写诗来让自己超脱于被欺凌、被压迫的生活。八十年代他解放了,他不去找续弦却只埋头写诗。他写了大量的诗,把自己写空了,直至他认为自己的生命已表达完毕,已全部储存于诗中,他将永生于他的诗中,他的肉体再无存在必要了,于是他把他的全部诗歌打包寄给谢勉后跳桥自杀了。谢勉想找些诗帮他发表,但那时古体诗已被新潮诗扫地出门,而他的古体诗又写得隐晦或说不明不白,竟然找不出一首可供发表,谢勉只有痛心叹息。
我认识个县级作家。她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曾为缅甸远征军少校;解放前他不去台湾而随军起义,他那时是上校了。上校后被发配新疆劳改,家里孩子也跟着遭瘟。一个病后用板车拖去医院,医院因她是反革命家属而拒收,她就那么着死了。这个作家初中毕业就下乡。她跟男青年一样挑臭大粪扛大石头,力争表现自己。她活下去的动力就是要成为作家,所以她把一切苦难都看作是磨练。她得空就写。后来她在农村成家了还是不断地写。有回坐灶前写,忘了做饭,把饭做糊了;饿得要死的丈夫回来见她在那儿胡写乱写,搞得自己连口饭都吃不上,怒火万丈,揪住她就打,打得她鼻青脸肿,头发都扯掉一大揪。而她最痛的是丈夫把她的本子烧了,还威胁说看到她写一回就打她一回,非把她这个写的毛病给打掉不可!她后来还是偷偷地写。六十岁时她退休了,自费出了本文集,县文联给她搞了作品发布会。读那些文字,我难过又欣慰:难过的是她的文字难说辞达,大概因她该读书的时候没读好书,因为那时的长篇只有《艳阳天》、《东方》之类,且极为稀有;欣慰的是她活过来了,还活得不错,作品发布会上身着红缎旗袍的她很富态,满面笑,洋溢着幸福。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象干塘里的鱼被激流冲击,都兴奋得发晕,灰黄的世界突然五彩缤纷,而我们却那么寒酸,所以大家都成了诗人,大学校园里的每片树叶都会落到诗人头上、肩上或脚上,因为没有什么比写诗更能充分宣泄情感。那时大家都写诗也因写诗最易上手,尤其是写朦胧诗。“吟上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写新诗读上三首就行。诗写得语句不通、莫名其妙那才叫朦胧,读不明白是你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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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对道家来说,立功、立德、立言是糊涂人的事。有志“立言”的人为什么要努力留下文字以求永生? 文字哪会让人永生? 哪有什么永生?大家都只该活在当下! 但许多有立言之志的人大概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活过。我有本回忆录原名为《证明活着》,道是“活着并非事实,它有待于证明为事实”。谁知我们活着、活过?我们怎么才算活着、活过?我们真活着、活过?我写作也只是想证明我活着、活过,否则我活着就不定是个事实,我的生命完全虚无。把生命熔铸于作品中,仿佛春蚕吐丝把自己严实包裹以求存生。但附带作者生命信息密码的文字要长生很难, 这需要作者有强大的生命力、才气、努力和运气。我常自问:我的文字百年后还有人看吗?有一句我的话会穿透千年时间存活下去吗?我不敢想。有人说人类百年后就没了,若人类都没了那也没办法,但我相信人类会长存下去。作为一中国人,我可用文字这种古老、简省的储存生命的方式来储存我的生命。我大概还能活三十年。我有个小生意,一周花一两天时间就有住有吃,我不愿出卖全部生命以让自己活得更好点,我不愿唯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
但谁的文字能抵挡住腐钢烂石的时间存活下去?文有其命,谁也不知自己的文字之命,唯有各尽其力。这有如清教徒要证明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而努力积财,但不知谁会得上帝垂青而被选,因为那是上帝的事。
2023年1月
于维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