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没有门禁卡,进不了大楼,但是她运气好,等在门口的时候,看见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走过来,于是赶紧佯装在背包里掏东西。那个大男生满眼冒星星地问:“揾不到卡啦?”然后刷了卡,撑住门,把立夏让了进去。
随着男生走进去,正好看见有一个电梯敞开了门,男生一步上前,为立夏扶住电梯门。两人走进去,男生礼貌地问:“几层?”
“十三。”立夏答,心里紧张地砰砰跳。
男生按下13,再按下14。
“你住在这里?我没见过你啊。”那个男生带着羞涩和温暖问道。
“才搬来亲戚家借住的。”立夏这才看清,对方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耷拉在眼睛上,穿着层层叠叠的运动装,背着挂满零碎的双肩包,手里抱着个被贴纸搞得花花绿绿的吉他盒。
“你住这里很久了吗?”立夏忍不住问。
“没很久的啦。2006年搬来的。”男生很开心立夏主动找话说,于是接着提供信息道:“我爹地妈咪2005年买下那间烧掉的屋,好大阵仗装修,所以2006年才搬进来。”
“烧掉?火灾?”立夏心里砰砰乱跳。
“嗨啦。火从13楼起。你亲戚在13楼?应该知道的吧?”男生深邃的目光从头发缝隙里射向立夏。
立夏点点头:“1308大火......我听说过,嗯,还死了人。”
“我也听说过。那间烧得好惨。一直没人住。记得去年才卖掉的。纵没装修呢。我朋友讲笑,叫我小心下面闹鬼,哈哈哈。”
立夏不知如何应对,好在电梯停在了13楼,立夏和男生说再见,踏进了楼道。
这栋公寓大楼一梯三户。1308在中间。立夏一眼看见了大门是崭新的,很是陌生。环视楼道,立夏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却没有更多的提示。另外两个大门,都是普普通通的模样,一家门口有一个放雨伞的长花瓶,一家的脚垫上绣着一只蜜蜂。这些细节立夏记不得,不知道是从前没有的,还是被记忆封存了。
立夏环顾四周,忽然,她的目光被不锈钢电梯门吸引住了,左下方有个小凹槽和划痕,非常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是,立夏记起来了:那年爸爸给立夏买了一套新的架子鼓,送货的工人手里的推车不小心划了电梯门一下。但是立夏心里的小愧疚,在此刻浮上了心头。
还有架子鼓,自己原来打架子鼓?对了,是刚刚搬来香港的时候买的。后来参加了乐队。那年有中学生的大型表演,是去红磡的,可惜,爸爸去世了......对了,从那之后,立夏就再也不肯打鼓。
忽然,1306的大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面带狐疑地看着立夏,问:“你是来看房子的?经纪人咧?你没有门卡如何入来噶?”
立夏笑笑说:“我先上来了。她马上就到。”
“又是佳苑的经纪吧?不负责任的!嗨!”女人去楼梯间倒垃圾,然后关门回家。
这间房在出租?佳苑地产?立夏知道,自己家的公寓有风景的,那么再怎么样,租金都是目前自己负担不起的。不过,租房这个念头在她脑中浮现。对,先在附近住下了,在曾经熟悉的环境里,也许可以回想起更多的东西。
立夏飞快地跑出了公寓,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去街边小店吃面。香港的天气湿热难受,立夏吃得满头大汗。她举目望向窗外,看香港街道狭窄,弹丸之地插满了高楼,难怪叫“石屎森林”。
“靓女,饮杯凉茶吧?”老板娘走过来问,眼睛盯着立夏看。
“好啊,来杯冻的。”立夏脸色涨红,热气在体内淤积,正愁没有灭火之道呢。
“哎。凉茶不好饮冻的。室温的哈。饮冻的更易上火。”老板娘笑着走了,很快端来一杯黑色的茶汤。
立夏犹豫了片刻,端起来一饮而尽,嗯,还不错。喝惯了中药汤的她,没觉得药味太重。
“好耶。靓女,你住附近?”老板娘看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于是坐下来倾谈。
立夏微微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板娘的脸,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我就话见过你的。你妈咪和你长得像,对吧,也是靓女来的。”老板娘开心起来。“我就见过你们几次我就记得啦!你们好久没来了吧?”
“我妈咪在2004年流丹园大火里去世了。我跟着......小姨到美国生活。”这是立夏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说出来这个事实。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自己预计的那么难受,而是有隐隐的愤怒。
“哎呀,那大火......你妈咪......唉......”老板娘脸色瞬时间哀伤了起来。
“老板娘,关于那场大火,你还知道些什么?”立夏问。
“我?你不知吗?”老板娘警惕地瞟了立夏一眼,然后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盘碗,说:“你真的是那家的女仔?”
“真的是我。可是,我大火之后失忆了。很多东西记不起来。但是老板娘,你能想象关键往事记不住的感觉吗?很难受的......”立夏垂下来眼帘。
“哎,这个样子啊。其实,当时也就是听街坊邻居讲,电视上报纸上都有一点,说是烧死了女房主,对了,死在医院了。其他也没有别的了。我不住在这里的......”老板娘叹了口气,用随身带着的抹布擦了两下桌子,走了。
和谷雨说的差不多。是啊,对普通邻居来讲,那就是一场普通的火灾吧。
想到谷雨,立夏一阵心痛。他是真的骗了自己,还是真的不知情。在这个电风扇都驱散不了暑热的小面馆里,立夏昨日蓄积的勇气和愤怒,只因为想起来谷雨,就忽然泄了气。她想找他说话,她甚至想靠着他,借他的力量来歇息片刻......
不过,立夏很快缓过来神儿,她把外衣塞进背包,身上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和牛仔裤,出了面馆的门。她顺着街道慢慢往前走,很快就看见了佳苑地产的招牌。立夏快步走了进去。
2007年中到2008年10月,香港随着美国次贷危机,雷曼兄弟银行破产而引发了股灾,经济下滑,地产市面萧条。很多公寓有价无市,而空出来的单元房都在紧急招租。立夏算是运气不错,很快敲定了周边一个比较老旧的小公寓楼的一间房,房主在海外,另一间房用来堆杂物。所以实际上立夏拥有了整个单元。
“押一付二。”地产经纪人说。
“三个月租金?”立夏傻了,她没有那么多钱。
“那么我就帮不到你了。当然,你可以租远一点的地方。”女经纪人眼睛已经落回到桌子上的文件上面,不愿意在立夏身上再花时间。
立夏走出来,忽然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找不到安身之处,心里开始发慌。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找一家酒店,当然,是一家便宜的酒店。
也许,她可以去问谷雨?他应该对香港很熟悉?立夏在街心花园里的一个树荫下坐下来,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脸上都带着同质化的笃定和匆忙,觉得孤独无边。她仿佛是一条形状怪异的小鱼,被丢进了这个庞大的鱼群里。她不知道他们会擦肩而过,还是会忽然张开嘴,露出利齿,撕扯着,吃了她......
立初霜给立夏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于是把电话打到了邻居家。邻居跑到姥姥家去敲门,也没人应。医院的护工去问了姥姥,她老人家糊里糊涂,搞不清状况。立初霜走了以后,立夏就从酒店搬回家住了,说是方便收拾东西。她还能去哪儿呢?
直到上了飞机,立初霜也没能和立夏联系上。这一路的旅途,都是担心和煎熬。这孩子一向乖巧听话,这次是怎么啦?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这么一想,立初霜就心里堵得难受。小夏不可以出事,她必须幸福!这是自己几年前的誓言。
一下飞机,立初霜就赶紧查看手机,没有立夏的回应。赶到家,也没有她的身影。立初霜慌了。她四下察看,希望得到一点线索。很快,她看见了姥姥房间敞开的地板下的小空间和那本写着“初霜”的相册。
天,怎么会这样?!立初霜脑袋里“嗡”地一声。她翻开那本早就应该被销毁的相册,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照片掉了下来-----自己和小夏的合影。后面写着:Faith & Summer。
一定是这张照片惹出来的问题。可是就凭这张照片,立夏就肯定了如今的妈妈是小姨吗?不太可能吧?但如果是那样,也算是“好”消息,说明立夏是主动出走,而不是遭遇不测。
可是立夏去哪儿了呢?立初霜的担忧忽然变成了愤怒:真是长大了胆子大了,脾气也大了啊,这是离家出走示威吗?天下很大,没错,但是还没大到一个大活人可以永远躲藏的地步。等你饿了、乏了、怕了,自然会回来的。
可是,一想到小夏饿了、乏了、怕了,立初霜又心疼起来。这几年下来,立夏早就长进了她的血肉里。不行,必须尽快找到她。
立初霜拨通了祝总的电话向他求救。
祝总沉吟片刻,说:“这个好办,先看看出境记录。”
“对对,看看她是否还在中国。不然,先报警,双管齐下?”立初霜问。
“小立,稍安勿躁。我半个小时回复你。”祝总立刻挂了电话。
立初霜一路都没怎么吃东西,如今有点虚脱的感觉。她在堆满了杂物的沙发上挤出来一块地方,坐下来休息。墙上的大钟嘀嘀嗒嗒,在做着30分钟的倒计时。
出境记录?小夏不会是跑去香港了吧?
过了二十四分钟的时候,祝总的电话来了:“立夏到了香港。追踪不到她的手机信号。”
“祝总,拜托!”立初霜带上了哭腔:“求你帮帮忙,找到小夏,好吗?我今天就飞过去。”
“你别激动啊。我还从来没见你这么激动呢。嘿嘿。”祝总笑得诡异。“这样吧,你飞到香港,我找警署的人接待你。你准备立夏的照片、手机号、银行账号、信用卡号码、电子邮箱的信息,他们会有手段的。”
“好好,我马上去办。今天晚上飞过去。谢谢祝总。”立初霜觉得身体被注入了生机,精神了许多。
“你欠我的更多啦,小立,今后要加油哦。忠心耿耿才对得起我吧?别想着脚踏两条船。叶叔那边我打算放弃了。我做过研究,以他们的版图,不可能成为我们的战略伙伴,只可能成为永久的竞争对手。你可别选错了边!不然,后果自负。”祝总的声音里透着越来越明显的威胁,补了一句:“香港的网撒出去,也许是我们的人先找到立夏呢,对吧?”
“祝总......”立初霜浑身发软,立刻表态:“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前一顿时间对叶叔的了解,算是做功课,知己知彼。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成为卧底啊,以后把他的江山彻底收归。”
“哈哈哈,思路不错,够有勇气。我就是喜欢你这女中豪杰的样子。小夏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对了,你还要准备一下她的朋友名单,越详细越好。”祝总话音一落,就挂了电话。
立初霜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掉下来的眼泪,起身去冰箱找到一些食物,快速加热吞了下去,然后深吸一口气,投入到“战斗”之中。
香港的黄昏并不清凉,立夏在咖啡店研究刚刚买的地图和旅游手册。她看好了路线,买好便当,就乘车到了九龙。这边的旅店便宜很多,至少今晚有了栖身之地。
旅店没有Wi-Fi,断了立夏这一天不断闪现的和谷雨在Skype上见面的念头。不,不和任何人联系,才是隐身的最佳之道。
她将是落入石屎森林的一粒尘埃,静止于乌杂的地面,没有一丝风,可以辨别她的模样。
看着旅店破裂的镜子里的自己,立夏的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怨恨。她深吸一口气,举起来从前台借的剪刀,“咔嚓”一声,第一缕长发----伴随着立夏的眼泪-----飘落在地板上。
在这个仿佛忽然和全世界都脱了关联,悬搁在缥缈中的时空里,立夏笃定的是:无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能找到什么,都要和以往的自己说再见了。
就算今后走入以往的空间,见到以往的人,找回以往的记忆,都不再是以往的立夏。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有决然的割裂,彼此不劝说,彼此不和解,彼此不相欠,彼此不负责任......
立夏怀里抱着那本相册,努力回忆父母同在的快乐日子,渐渐陷入了睡梦中。
然而,在半夜的溽热中醒来,和蚊子进行了几次浴血搏斗之后,立夏在沉甸甸的黑暗里还是忍不住哭了。她摸着自己乱蓬蓬的短发,蜷起来身体坐在床上,抱着双膝,任热泪流淌在燥热的皮肤上。她渴望那双眼睛的指引,渴望那个胸怀的容纳。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怎么就那么想念他?
立夏在胸膛的疼痛中闷喊:“谷雨,等我!我相信你没有骗我。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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