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138 第一具尸体

圣诞前夕邓安达定好了去丹麦的机票，一家四口在孩子们放假之后就启程飞去冰雪童话世界。他计划在新年前回来，好参加市政府和州政府的一系列活动。2009年就要拉开序幕了。邓安达回首过去的一年，算是有惊无险，勉强及格。好在最近一个月开始周末和Mary一起去看婚姻咨询师，两个人关系稳步回温，邓安达学习如何更加透明地和妻子沟通，而Mary的情绪也趋于稳定。目前他们还是维持原本的生活方式-----周末相聚。 

Mary继续自己的工作，孩子们也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但是Mary经常会在工作日晚上开回旧金山，帮助邓安达照料一些家务。邓安达不敢抱怨家里的冷清。对他来讲，目前的稳定就是最重要的，况且他日日在书房工作到深夜，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没给自己留下多少时间思考其他问题。

郑秋宜和Steve完成欧洲带薪休假，在圣诞前回到湾区，一家人终于团聚，其乐融融。遗憾的是谷雨连着几天都要出勤-----没办法，新人必须努力。

因为很多同事轮休，各部门留守警员都参与了普通外勤局的社区巡逻和值班，但是节日有双薪，所以谷雨还是挺开心的。谷雨被排在了圣诞日。一大早，他便赶往警局值班。才刚刚坐下没多久，就接到了David的电话，说人手紧，让谷雨参与现场勘察。谷雨紧张又兴奋，赶紧回忆书本上的流程和注意事项，和一个同事跳上警车，赶往事发地点和David汇合。

案发地点在旧金山第二大公园McLaren Park西南部健行步道旁的树林里。据报案者称，圣诞日早上在步道慢跑时，因追赶他的狗进入树林，发现了被害者尸体-----一个亚裔少女。

谷雨和同事赶到现场的时候，David还没来，先期到达的同事已经拉起来警戒线，罪案证据组的探员也已经到场，准备展开工作。

这是谷雨第一次来案发现场，还有一具尸体，不过他浑身兴奋，忘了紧张，要不是被同事拉住，就差点直接冲进警戒圈了。

“哎，你别乱闯！David来之前不喜欢别人到处跑。你等着。”同事训诫道。

“噢，对不起。”谷雨停下脚步，心里琢磨：这可是自己这辈子看见的第一具尸体啊。他按耐好奇，利用等待的时间观察周围环境。

公园西南有茂密的树林，早上八点半左右，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尚未温暖的阳光从树枝里穿透，投射一条条迷蒙的光柱，斜斜地插入杂草丛生的湿漉漉的地面。

草很长，估计清晰的脚印难寻吧？周围没有路灯，夜间应该十分漆黑。昨天是圣诞夜，估计步道上的人也不多。如果这是第一案发地点，那么女孩为何要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呢？她是专门来这里？还是穿过密林？她住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最后接触她的人是谁？有否目击证人看见她在这片林中？她死前的活动言谈如何？她平时的脾气喜好如何？她是怎么死的？

一个个问号在谷雨脑海中盘旋。一只乌鸦从头顶的大树上飞过，“啊、啊”地叫，惊起来好几只尾随的乌鸦，一同飞向了远方。

案发时，乌鸦看见了吗？

“哎！”同事拿胳膊肘捅了谷雨一下，说：“David来了，你别傻傻地仰头站着。好好表现啊！”

“噢！好。”谷雨如梦初醒，看见David停好车，正从步道边走过来。

他步子不疾不徐，在谷雨面前站定，问：“你仰头看见了什么？”

谷雨愣了一下，说：“乌鸦。”

“很好。你，跟我过去。”David示意谷雨穿上鞋套，跟他走进警戒圈。

女孩的尸体还没被移动过，装尸袋放在外围地上。几个痕迹分析探员在周边搜索收集证物，拍照记录。

谷雨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跟在David身后，走了过去。David闪身往旁边跨了一步，谷雨猝不及防看见了那具尸体。David面无表情地说：“你来。”

“是！”谷雨上前，打开录音装置，开始描述尸体外观：“女性，年龄......大致在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衣着不整，短裙被翻起来，内裤褪到脚踝处，下体暴露，面容扭曲痛苦，脖子有淤青伤痕，脸颊有淤青外伤痕迹，有明显化妆痕迹......”

“为何提到化妆？“David问。

谷雨吞了一下口水，回答道：“和死者出行目的有关。可以调查平时化妆习惯，也许可以分析她当晚情绪。”

“嗯。还有，年龄这么大吗？”David皱起来眉头。

“亚裔女生通常比实际年龄显小......”谷雨说得不硬气。

David点头。“检查尸体。”

“是。”谷雨戴上手套，准备好相机。待他走近尸体旁边蹲下来的时候，刺鼻的异味让他恶心-----应该是女孩死前大小便失禁。谷雨看见自己的影子完全罩在了那个女孩的尸体上，相比之下，她是那么的小...... 这么一想，心里尽是悲哀。

谷雨站起身，转到尸体另一边，这样光线更好一点。再次蹲下来的时候，谷雨走神儿地想：谁会那么残忍？

他及时抓住自己的思绪，伸手检查死者的头部。“短发，头皮无外伤，脑后头发里有杂草。颌面无骨折，皮外击打淤青，脸色发绀，左眼眶裂开，双眼结膜点状出血。”

他从腰间拔出来手电筒，检查尸体耳朵、鼻腔、眼珠和口腔。“无异状，无异物，嘴唇内部出血。牙齿完好，玫瑰色。”

“拍照！”David在谷雨准备检查脖子的时候叫道。谷雨赶紧拍照记录。

“脖子两边大面积淤青，喉头塌陷骨折......”谷雨的拇指感觉到女孩细弱的碎裂的喉头，心里一阵难过，似乎能听见女孩当时被压抑住的呼救声。谷雨心中淤塞，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检查。

女孩穿着白色粗针宽松短毛衣，在格纹短裙上露出一截腰。

应该推开衣物，初步检查身体是否有伤痕，以及尸斑情况-----尤其是后背，还要仔细观察有否纹身，有否针孔和明显伤疤，指甲里面有什么沉积物，还有下体及附近肌肤是否有过性侵痕迹，有否精液与毛发、纺织物纤维......这些细节很可能在搬动尸体过程中被遗失和损坏。

谷雨满头大汗，呼吸急促起来。这些工作非常重要，可是就让自己这么个新手来做？David这是在考核吗？对尸体太不负责了吧？

“David，又在折磨新手？”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谷雨回头一看，是局里面有名的法医Sue。听说这个金发碧眼外表干练的女人，向来特立独行，有时脾气也很大，但对事不对人，不过业务能力过人，效率和精准度极高，所以好多人不敢得罪，也有好多人欠她的人情。谷雨听同事讲，她和David算是多年好友------两个平时几乎没朋友的人，却特别合得来。

“你怎么来了？”David问。

“都休假。我也要快一点，等下去我前夫那里接了女儿回家拆礼物呢。”Sue说着就来到谷雨身边，问：“新来的？叫啥？”

“Rain Gu。第一次。”谷雨站起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谁都有第一次。和高中女友的第一次可以记一辈子吧？这次应该可以超越那一次。”Sue率先哈哈笑起来。

谷雨跟着笑，心想自己还没有那“第一次”呢，真是尴尬死了。

“来，跟着我做。”Sue戴上手套蹲下身，带着谷雨开始一项项检查记录。看着她专注耐心的姿态，谷雨也很快放松下来，投入到专业工作之中。

完成尸体检查，David走过来说：“60分。”

谷雨低下了头。

“忘记提到尸温。尸斑是在坠积期、扩散期，还是浸润期？什么颜色？尸僵程度如何？有否腐败气味？后面不是Sue帮你，是否都不敢正眼看了？学校怎么教你的？不过念在你第一次，所以给个及格。”David毫不客气。

谷雨脸上发热，咬了咬牙，说：“对不起。我记住了。”

“好啦，David。Rain已经算是不错了。上个月那个干了半年的，还一上来就吐了，然后哆里哆嗦，啥都不敢碰。”Sue走过来打圆场，说：“希望不会影响你的圣诞大餐。好啦，我先撤了。下午回去开工。”

“谢谢！你没休假是我的福气。”David客气道。

送走Sue，David回来问谷雨：“什么看法？什么东西引起你的兴趣？”

兴趣？谷雨心里嘀咕，这可是死人了。不过，他其实心底真的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感-----终于，有真刀真枪上战场的感觉了。自己在当侦探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不过，看着那个可怜的女孩，谷雨心里又难过不已-----她的家人该多么伤心啊。

见David用大眼泡看着自己，谷雨立刻切换到专业模式：“女孩，嗯，女性被害人为何出现在这里需要立刻调查。还有，她的穿着打扮，嗯......看起来是有约会。见什么人？要搞清楚。我注意到她右边短靴鞋底粘了一小块口香糖，从硬度上来看，应该时间不久。里面会不会粘着别的物质，可以注意检查。我已经和痕迹检验的同事提到了。还有，我观察她鞋底沾染绿色草汁和泥土的部位，怀疑她是在活着的时候被施害者拖移，双脚挣扎踢地。但是刚才看到的草地上的拖痕似乎是无挣扎状态下被拖动形成。这对施害地点的确定有参考。我认为目前的地点是藏尸处，不是施暴处。”

“嗯，加五分。”David终于嘴角上扬了半分，说：“我已经吩咐他们了。刚才接到报案，人口失踪，就是这女孩。已经安排认尸。完事后你跟我去见死着家属。然后去搜查她的住处。下午开会分配任务。你这一段时间跟着我。我写个申请，你自己可以有一辆车用。不过，看进展情况，没事了就要回到从前状态，跟着Dan。”

谷雨猛点头，大声说：“是！”

David刚转身，谷雨又加了一句：“施暴者和被害者身高不是很悬殊，不然第一次拖移很有可能女孩会双脚悬起，那么她鞋子上的草汁和泥土不会是这种状况。但是施暴者力度很大。应该身材短粗。”

David没回头，说：“目前都是瞎猜。你开车。”

谷雨吐了一下舌头，赶紧跟上去。

认尸结束之后，谷雨和David一起开车去被害人的家。在路上，David猝不及防地问：“说说乌鸦。”

谷雨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于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这一带昨天应该行人很少，但也不一定一个人都没有。行人没有听见呼救，没有看见异常，但如果案发时惊起树上栖息的乌鸦，也许会引人侧目？不过，案发时间没确定，我这就是瞎想的。”

“瞎想是个好习惯。”David终于表扬了谷雨，后者心里五味杂陈......

根据报案记录，被害人Lucy Liu，中文名字刘晓露，十五岁，是McLaren Park附近的June Jordan High School的学生。据其父母称：晓露12月24日傍晚出门，一直未归。

晓露家住在Excelsion区的一个独立屋的楼下姻亲（in-law）单位里。开门的是她的父亲-----一个憔悴凌乱的中年人。他身后跟着哭肿了眼睛的晓露母亲。一只小白猫从厅堂跑过，一眨眼没了踪影。

室内光线很差，晓露父亲开了灯，整个室内空气仿佛立刻开始随着微微闪动的灯光颤抖了起来。David和谷雨在餐桌前坐下。搞清楚二人都英文不好的时候，谷雨征求David意见，同意让他以中文沟通，但是及时翻译，并以中英双语记录并且录音。

谷雨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定了定神，开始了问询。例行公事的资讯记录和声明之后，谷雨很快切入主题：

“请你们仔细回忆12月24日----也就是昨天-----和晓露的互动。”

晓露妈妈看了一眼丈夫，就红了眼眶，浑身发抖，哽咽起来：“我们.......没想到，就是最后一天......早知道，我......我不会和她生气了。”

晓露爸爸沉着脸，低头不语。谷雨安慰道：“我明白，我明白。你慢慢讲，尽量详细一点，好吗？”

“晓露是个温柔懂事的孩子。我们俩打工很忙，做餐馆，她爸爸还兼职送货。晓露自己在家的时间很多，不怎么外出，会帮着洗衣服做饭。昨天是圣诞夜，几个同学约她去玩，说是交换礼物.....那个，什么‘神秘圣诞老人’。对了，就是抽签准备礼物然后交换吧。”

谷雨在记事本上飞速记录着，同时简短地翻译给David停。他不时抬头看着刘太太，给予一点眼神安慰和鼓励。

“晓露发信息给我----我在餐馆打工，说她五点半出去，和朋友吃饭。就，就没了......人就没了。这就是最后一句话了。”刘太太开始哭，很快湿透了手里的纸巾。

谷雨抽出来一张新的纸巾递给她，问：“她有没有说聚会地点？会和谁吃饭？大概会几点回来？”

“昨天没说，但以前他们聚会都是在公园另一边的访谷区图书馆碰头。我......昨天太忙了，没问具体的。但晓露通常都不会夜归，最多到九点来钟。”

刘先生忽然插了一句：“我早就说女孩子天黑了就要回家！”

“她昨天情绪如何？”谷雨问。

刘太太憋憋嘴，带着哭腔说：“早上看，很开心。对了，她早前提到想买一双马丁靴，一直没买......后来我们买了打算送给她当圣诞礼物的。本来藏在车库......昨天，她说穿裙子要是有靴子就好了。我就没忍住，把那靴子提前送给她了。晓露......说我买的款式不对。我就生气了，讲她不知足.....她后来陪笑脸，要抱我......我没理她......呜呜呜......”

刘太太泣不成声，谷雨脑海里浮现出那女尸被退到脚踝的黑色裤袜和短裤，堆积在崭新的黑色马丁靴上......

“晓露平时化妆吗？”谷雨问。

“呃？”刘太太仿佛被问倒了。刘先生摇摇头，说：“没有见过的。”

“昨天要见的朋友是谁你们知道吗？”

刘太太垂下眼睛道：“晓露.....都不怎么说朋友的事情。我们，英文不好，没参与她学校的活动，也不认识她的朋友，除了一个女生，我认识她妈妈。那个叫米拉的女生，嗯.....几天前跟着父母回国探亲了。其他的人，我们不认识。”

“唉......”刘先生叹了口气。

“好的。能联系上米拉吗？”

刘太太摇头：“我有她妈妈电话，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

“晓露有男朋友吗？”

“没有。”父母二人一起回答。

谷雨和David短暂交换意见，然后说：“我们需要搜查一下晓露的房间，还要带走她的电脑。你们有电脑密码吗？”

刘太太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只有一台电脑，就在那里。”她指了指窗边小桌子上的台式电脑，说：“没有密码的。”

“好，谢谢！”谷雨和David站起身，随着刘太太来到晓露房间门口。

推开门，打开灯，温柔粉白的少女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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