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余晖中醒来》
作者:邱月兰; 编辑:小花荣
序言如果把人的一生当作一天,从清晨到傍晚,我都是在懵懵懂懂中度过的。到了夕阳西下,仅剩余晖的时刻,突然醒了。醒过来的我,感到永恒的逼近,感到时间的珍贵。抓过纸和笔,就着余晖,匆忙记下我磕磕绊绊的前半生。
邱月兰
本文作者邱月兰是我的堂姐,今年80周岁,用十几年工夫写就几万字回忆录,主要记载她本人“支边”14年令人涕下的艰难历程。希望后人记住那段历史,不再重蹈覆辙。国内不予发表,说真话很难。在美国由我安排出版,幸运之至。分段发博与文学城朋友见面,供大家分享。多谢!
小花荣
第一部 我的幼年童年和青年
走到厨房,却忘了去干什么,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迟疑地返回卧室,看到床头柜上的药瓶,恍然大悟,原来是想倒水吃药。眼前的事忘得这么厉害,而发生在幼年、童年的事却历历在目,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既然挥之不去,那就记下来吧。让后人也了解我们这辈人和上辈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让饱含着时代特征的、一滴极其普通的水,在历史长河中打一个小小的浪花,为历史作一个小小的佐证。
第一章 父亲被抓壮丁
那是一九四六年的夏天。我两岁。雨后,家门口的打麦场上。麦子已收净入仓。
父亲骑坐在碌碡的中间,两手擎着弟弟的两个胳肢窝,让弟弟在碌碡上蹦跳。弟弟一边跳一边“咯咯”地笑。孩子的欢乐引得父亲和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的母亲也笑个不停。
我蹲在一个小水汪旁,不停地用树枝抽打水汪里的水,看着溅起一串串水花,嘻嘻地笑着,乐此不疲。
突然,紧靠麦场的路上,走来三四个背着枪的兵,他们看到父亲,叫喊着扑了上来,掏出绳子,把父亲五花大绑,推推搡搡地走了。全家人顿时哭成一团。
长大后才知道,父亲被乡公所卖了壮丁,被抓到前线去打仗。
父亲在国民党部队没几天就偷跑回来了。回来后躲在家里一直不敢露面。半个多月过去,原以为平安无事,就出来透透气,不想被出来抓逃兵的人撞上。
第二章 躲避战乱
另一个记忆是在一条大河旁。河岸上黑压压地挤满了要过河的人。那时,正是国内战争时期,不长眼睛的子弹把我们赶到河边。船,只有三四艘,每艘只能装载十几个人。母亲抱着弟弟,手臂上挽个包袱,三岁的我牵着母亲的衣角,跟着人群东奔西跑。
父亲被抓壮丁还没回来,爷爷奶奶跑散了。我们母子在河岸边被人群夹裹着,忽东忽西地寻找登船机会。直到天黑,岸边的人所剩无几,母亲才带着我登上了一只小船。
船走到河中心,一颗照明弹腾空而起,少不懂事的我站起身来,拍着手兴奋的大叫:“月亮,月亮,月亮出来了。”脸色苍白的母亲一把把我拉到身旁,按我坐下。
第三章 种上报恩的种子
记忆最深刻的是1951年的春节,那是最欢乐、最丰盛的一个春节。家里准备杀一头猪。
来帮忙的人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有人支起杀猪用的案子,有人在临时支的大锅灶跟前烧火,有人往大锅里添水,被绑住四个蹄子的大肥猪在地上嗷嗷地叫,杀猪匠“嚯嚯”地磨着刀。一片喜气洋洋、忙忙碌碌的景象。
奶奶拉着七岁的我跪倒在堂屋的条几前。
条几是土改时从地主林老大家分来的。
条几上有个烟雾缭绕的香炉,香炉一边的盘子里放着几个白面馍,另一边的盘子里放着点心。
条几上方的墙上,贴着毛主席的像。奶奶一边磕头,一边喃喃自语:“恩人呐,给您磕头了。是您给我们这样好日子的……”奶奶看我直挺挺的跪着不弯腰,伸手就把我的头向下按。
回想起来,一颗感恩的种子就是那时种下来的吧。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一直以实际行动报答党的这份大恩大德。
第四章 家史
那年春节过后,母亲带着弟弟到镇上给下矿井的父亲做饭去了。父亲又从部队上开了小差,不敢回家,只好到日本人开的煤矿下煤窑。因租的房子太小,住不开四口人,就把我留在乡下爷爷奶奶身边。
我父亲姊妹四人,父亲是老大。大姑已出嫁,小姑当了童养媳。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大我六岁的叔叔,还有我。
从1951到1954年,是我七岁到十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渴求知识的阶段。
冬天的晚上,我们围坐在火盆旁听爷爷讲故事。爷爷经常讲些鬼怪吃人的故事。我想听又不敢听。往往躲在奶奶的怀里,半掩着耳朵,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
爷爷也经常拉些家常。
从爷爷那里知道在我祖爷爷那一辈,两兄弟在老家山东滕县生活不下去了,就用箩筐挑着孩子,带着老婆逃荒要饭来到这里。那时,这里只有六间高大敞亮的新瓦屋,里边住着这方土地的主人——林家唐,是他收留了我的祖爷爷们。
林家唐是林家老大。分家时,林父把这片近百亩的土地分给了他,并帮助他在地中间盖了六间新瓦屋。
地多,劳力少,林老大必定要雇人。邱家兄弟正好来到这里,就在林老大的屋山头搭了两个窝棚,太爷爷他们就当了林老大家的长工。
听爷爷说,林老大还算可以,不像《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那样苛刻。
第二年,兄弟俩就各盖了两间房。太爷爷捎信给老家里的人,让活不下去的亲戚邻居来投奔林老大。加之林老大因抽大烟经常卖地,买他地的人也在这儿盖房,只几年的功夫,就形成一个小村庄,名字没有另起,就顺着林家大院叫新屋。
第五章 父亲的小名
火盆旁,我问爷爷:“爷爷,怎么给我爹起个‘和尚’小名,多难听。”“唉。”爷爷叹了口气,讲起我父亲名字的来历。
原来,奶奶自从嫁到邱家后,连生了四五个孩子都没成活。不是三天就是七天准生病。我父亲出生七天时,又和先前的孩子一样,发烧、喘、咳嗽,头脸发青。
爷爷把奄奄一息的父亲放到院子里的干草上,只等咽气就扔。邻居看到说,这是讨债鬼讨债来了。不要等他咽气就砸死他,再生就能活下来了。
于是,爷爷就用粪扒子(是拾粪用的工具,形状像缩小了的长柄镢头)把父亲扒拉到粪箕子里背上肩,向乱葬岗走去。
爷爷说,他到了乱葬岗,找了块空地,把只穿着小肚兜的孩子从粪箕子里倒到地上。
爷爷说,他不忍心砸孩子的脸,就把孩子拨拉成侧身状,瞄了瞄孩子的后脑勺,高高地举起了粪扒子,刚想往下砸,孩子突然动了动,而且哭了起来。
孩子微弱的哭声化解了爷爷对讨债鬼的恨,他实在下不了手,就丢下粪扒子,抱起孩子转身回了家。
正抹眼泪的奶奶接过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放声大哭。
父亲就这样活了下来。
父亲刚过百天,爷爷奶奶就抱着父亲去庙里烧香抽签许愿。老和尚问清缘由,看着签说,这孩子要想长大成人,必须把他舍给庙里当和尚。看到爷爷奶奶面有难色,又说,不舍也行,你们买条驴送来,用驴代替他出家,但,名字必须叫和尚。
听到这里,大家松了口气,都为我父亲的“差一点”而庆幸。
也解开了父亲冠名“和尚”的谜底。
第六章 我的奶奶
又一个冬天的傍晚。刚吃完晚饭,奶奶就把火盆里的余灰清扫干净,先拿些细软的柴草放到火盆的底下,上边放些细树枝,最后架上硬干柴。留出点空隙,只要手能伸进去,把底下的软柴草点着就行。我们家的火盆很大,是爷爷用黏土堆砌而成,平时,就放在堂屋中间的地上。
奶奶准备了玉米粒、小白芋、落花生什么的,让我们烧了吃。
刚一点火时,满屋子都是烟,呛的人直咳嗽。我和叔叔就跑到外边去 ,等火着起来烟少了 ,我们就嘻嘻哈哈你推我嚷地跑回屋里抢座位。
我们围坐在火炉旁,伸开巴掌去烤火。爷爷解开腰间系棉袍的带子,两手横拽着棉袍两边的衣襟,脸别向一边,把瘦骨嶙峋的胸膛尽量向火盆前挺。
那时,大人孩子的棉衣里面都没有内衣,不是不穿,是没有。
奶奶就着火光不是纳鞋底,就是搓麻绳。一袋烟的功夫,明火燃尽,剩下一盆炭火,这是最惬意最舒服的时刻。我和叔叔把白芋花生玉米粒埋在余火中,不一会,玉米粒就会“嘭”的一声跳出来,变成玉米花。我们就笑着抢。
这个时候,往往也是爷爷开始讲故事的时候。不过,今天先开腔的是奶奶。
奶奶说:“东边王家又吵架了。那个小媳妇也真是的,孩子都七八天了,还不愿意下床。总让人端吃、端喝。好像生个孩子就有功似的。是女人就能生孩子,有什么稀罕的。想俺们那个时候,生个孩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稀松平常。
母鸡下蛋还“咯嗒、咯嗒”叫几声,俺们生完孩子,连说都不能说,你要告诉别人你生孩子了,人家会笑话你生个孩子还到处諞。想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
奶奶说话啰嗦,而且方言太多,还是我来叙述吧。
奶奶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小麦收割后打场扬场、龙口夺粮的时刻。
半夜,已怀孕八九个月的奶奶就感到肚子隐隐约约有点疼,可婆婆(我的曾祖母/太奶奶)已经过世,这种事又不能给男人说,奶奶只好忍着,好在只疼一阵儿就不疼了。
一大早,爷爷就到场边把昨天拉来的,堆在哪儿的麦捆子一个个拖到场上,用镰刀砍开麦腰子,两把麦秸接在一起捆扎麦子的麦束,用木杈均匀地在麦场上摊成一个大圆形。
吃过早饭,爷爷去邻居家借毛驴,奶奶头顶毛巾,肩扛一把大扫帚,挺着大肚子,迈着一双小脚,一扭一扭向场上走去。
爷爷把驴拉来,套上碌碡,放长缰绳,他退到场中间,扬起长鞭在空中甩响,毛驴便开始在麦场的外沿转圈。几圈过后,爷爷收紧缰绳,毛驴又在新的地方开始碾压。奶奶赶紧过去,用木杈把压实的麦秸挑起来抖抖,让麦粒落下去然后再放下,等着压第二遍。
要把麦子全部脱完,需要一上午。
奶奶忍着阵阵腹痛,手脚不停地干着活。
我问奶奶:“都快生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傻孩子,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一场风,一场雨,麦子不是沤在地里就是烂在场上,收不回来你吃啥?再大的事有吃的重要吗?”奶奶回答我。
“在麦口的时候,妇女把孩子生在地里,生在路上,生在场边多了去了。我算好的,离家近,还能回家生。”奶奶继续说。
下午是扬场。
先把麦秸挑到场边码垛,这是一年的烧柴,得保管好。再用筢子筢搂一遍,最后把掺有混合物的麦粒堆到上风口,准备扬场。
扬场是个技术活,用木铲把麦子抛到空中,要均匀散开,借用风的力量,把麦粒和混合物区分开来。
一般是麦芒飘得最远,麦糠次之,再后边是一寸至两寸多长的麦秸。最后落在扬场人面前的是麦粒和麦余子,就是那些瘪麦穗和草梗子。麦余子比麦粒稍轻,麦粒先落下,麦余子紧跟着覆盖上去,这时就得有人利用扬场人去铲第二铲的空隙,赶快用大扫帚把麦余子轻轻地扫到一边。
爷爷扬场,奶奶扫麦余子。
爷爷根本不看奶奶,只是一锨接一锨的向上扬,奶奶也不看爷爷,只是挥动着大扫帚在麦雨中钻进钻出。
是配合的默契,还是丰收的喜悦。那时候的奶奶完全忘记腹痛,一门心思干着活,直到下身羊水喷出,奶奶才慌慌张张地扔下扫帚,夹着两腿向不远的家跑去。
“干啥去?”爷爷在后边喊。
“上茅房。”奶奶边跑边答。
奶奶急急跑到灶台下,顾不上拧劲的疼,铲了一锨草木灰,倒在床前,褪下湿漉漉的裤子,蹲在草木灰上,一用力,衣包和孩子一起掉了下来。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奶奶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碎碗片,用它割断孩子的肚脐,并打个结,用破布擦擦孩子身上的血和灰把他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自己找条干净裤子穿上,拿来一块干净的长条布垫在裆中。看看孩子已睡着,就整整头巾向场上走去。临走又用铁锨铲着包衣埋在一颗桃树下。
正蹲在场边吸烟的爷爷看见奶奶大吼:“掉到茅坑里啦?一泡屎拉这么长时辰?看看日头都到哪儿啦?”奶奶也不做声,拿起大扫帚。 爷爷见状,急忙磕掉烟灰,用脚碾灭,走到麦堆旁,铲起一锨麦子,狠狠的向空中撒去······
“那爷爷回来后看到孩子没向你赔不是?”我问奶奶。
“你爷爷就在这,你问他去。”奶奶笑着说。
爷爷不好意思笑笑,说“孩子只活了三天,白让你奶奶受那么大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