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光绪三年山东大旱,黄河断流,十室九空。住在濮城东南的任叔琪眼看日子过不下去,带着老婆闯关东。一路上千辛万苦,来到旅顺口。看见这块撒网能打鱼、开荒可种田的风水宝地就住了下来。转年添了个闺女,单字名侠。转眼间几年过去,该学做饭女红了,可这闺女生就的假小子,哪里能老实儿在家呆着?十岁头上便随父出海打鱼,赶上风高浪急,家家鱼船避进港湾,这对父女却在波涛里撒网。
除了任家父女,风浪里还有个独驾小舟的黑衫青年,田二郎。隔浪相望,都知道对方的胆识,彼此惺惺相惜。这天二郎借口讨水,上了任家大船。见任叔琪身高肩阔、豪爽大气,打心眼里敬重;任侠年方二八、玉面朱唇,一见倾心。田二郎说他自己从江苏盐城逃荒而来,举目无亲,很是寂寞,愿与任侠结为连理。任家父女打量这二郎:魁梧彪悍、浓须黑发、方脸阔唇、剑眉星眼,端地一表人材,自是喜欢,回家和任侠娘一合计,择了个吉日成亲,一家四口,日子火红。二郎驾船打鱼都是一把好手,隔三差五地独自出远门做生意,常带些咸菜料理回来。那时正值甲午海战前夜,二郎只身渡海、游走于剑拔弩张的中日之间,倒也不无牵挂。
一日忽闻二郎被官兵捉拿。父女大惊,急忙跑到旅顺口,看官府告示方知:田二郎本东京人氏,靠一口江苏话和一身孤胆,独自来旅顺刺探大清军情,早就是丁汝昌重金悬赏的间谍,被捕后立即打入死牢,俟秋后问斩。
上刑前两日,任侠挎著满篮子丈夫平日喜爱的吃食探监。二郎大限在即,见娇妻提篮款款而来,热泪纵横,手握铁槛呼唤。狱卒不忍多看、纷纷背过脸去。二郎一手把握着装满食物的提篮,一手搂住娇妻的肩膀,泣不成声。哪料任侠忽从篮子底下抽出利刃,一刀刺进他的胸膛。等狱卒转过磨来,任侠早已冲出死牢,逃得无影无踪。
闺女进城探监,一去竟不回转。这宿老两口点着小油灯,巴巴等到夜半。忽听叫门声,忙吹了灯,打开门。一个身影闯进来,噗通一声跪下,磕着头说:“侠女不孝,爹娘保重,我走了。”起身一闪便翻过墙头消失在夜色里。待回过头来,只见着天边一片灯笼火把,官兵呐喊吆喝着蜂拥而来。
刺杀田二郎惊动了光绪皇上,龙庭震怒,令人在城乡张贴官府告示,定要将这杀人灭口的日寇女贼捉拿归案。叔琪夫妻生怕官府问责,遂弃家北上。一路跌跌撞撞过了奉天,来到天高皇帝远的赫图阿拉山区,在依山傍水的地方,搭起马架子住下。太平日子没过几天,任侠娘受了惊吓又成日价惦念闺女,一病不起,没几月就下世了。任叔琪这辈子,少丧父母、中年伤妻、还没老呢,又跑了个宝贝闺女。
老任的千难万难暂且不表,且说那年的甲午海战。田二郎的情报让日军得知:主帅丁汝昌,宰相李鸿章一心“保船制敌”,消极避战。而且他们也不知舰艇所携带的穿甲弹里面装的不是硝铵,而是白灰、煤面儿,大清末世腐败无以复加。有了这张底牌,日军日夜挑衅,终于爆发甲午海战。邓世昌是何等英雄,所率是何等忠良,可是,打进日旗舰里的弹丸竟无一爆炸,击中邓世昌致远舰的日本炮弹却只只开花,未几前舱便被炸出大洞。官兵势与日旗舰同归于尽,全速追击,不幸于途中被鱼雷击中。
惨淡经营十几年的大清海军毁于一旦,清廷元气大伤,贪官污吏横征暴敛,百姓没得过了,纷纷起来反贪官。一时间地痞、流氓、赌徒、恶棍磕头拜把,拉帮结伙,杀人越货。天高皇帝远的东北山林土匪更如蜂起,叫得最响的是“大瓢把子”杜立山。
杜立山出身土匪世家:老爹杜宝增、三个叔叔宝兴、宝善和宝旺都是远近闻名的胡子,劫皇杠的汉子,坐地分赃的寨主,这哥儿四个先后被官府抓获斩首示众。杜立山的老娘是个明白人,让儿子念书。儿子杜立山悟性极高,十来岁考上秀才,不到二十便当上正义军三营管带。本是不甘居人下的枭雄,有个风吹便落了草。在辽阳、新民、海城交界处强行霸占800亩良田,雇长工耕作。周围几十里,都是他的天下。设在三界沟的老巢,沟渠纵横,堤道重重,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杜立山武艺高强,马上打枪,弹无虚发;更兼心黑手辣,和他打过交道的匪首个个闻风丧胆。他不喝酒、不赌钱、不吸鸦片,唯独喜爱好马快抢、精兵良将。听说刚来落草,名叫任侠的黄毛丫头杀富济贫,颇孚人望。料非等闲之辈,便三顾茅庐,五番求亲。任侠一女流,独自混迹山林终非久计,于是成了杜立山的第八个姨太太。下人都知道任侠是刺杀田二郎的民族英雄,对其敬重有加,尊称她为杜夫人。说来也怪,自打任侠上山,杜立山那几个醋坛子全都老实了,七姨太还把自己贴身的丫环冬梅,送给夫人任侠使唤。
土匪常年争地、抢皇扛,常打得两败俱伤。这么个争斗不是事儿呀,杜立山老娘把各山头的瓢把子都招来合计。高粱酒喝了一坛子,小公鸡吃了几笼子,各说各话,最后还是杜老娘一锤定音:往后自吃自个儿的窝边草,想过界打食,跟大家伙商量。众匪首说,这是个好主意,可谁来主事儿啊,总得有个能当家能让大伙儿服气的人主事儿呀。干娘,这些年来您老一直在各山头周旋,排难解纷,最有人望,您来吧。杜老娘说我老了,脑筋不好使,你们看任侠如何?任侠的武艺肝胆谁不知道?行,从今往后咱老少爷们都听她的。
光绪二十八年四月,刚交清明,春暖花开。农家忙着春耕下种,按说这是放养时期,不该扰民。这时候进屯子,闹得鸡飞狗跳墙的,没人敢下地,到秋没有收成,谁也活不成。不料这天清晨,任侠却得到一封张作霖亲笔信。师爷祁山打开信念到:“雨亭向与人无争,唯求近日北上火车的人员辎重,望各路英雄高抬贵手。” 雨亭是张作霖的字,他每以此自谓。任侠问祁山,这趟火车拉着啥宝贝?大清国盛京将军增其家眷。任侠大笑:“想必是雨亭少了个压寨夫人,我成全他。各路英雄听好,这趟火车是张作霖的,谁也不能劫。”
任侠咋听信张作霖的呢?原来众瓢把子个个大字不识,凶神恶煞,为眼皮底下的小钱小利打得沸反盈天。张作霖身材瘦小,面相儒雅,为人仗义,抱负不凡,交往虽不多,然长存敬意。
有了任侠的特许,张作霖两发空弹就把盛京将军夫人请上山寨。惊恐万状的将军夫人打开眼罩,只见四合院青砖红瓦,画栋雕梁,哪里有一点儿传说中的土匪窝的影子?北房窗明几净,虽说已经打春,还烧着热炕。一应起居均由模样周正的婆娘打理,一日三餐,均由眉清目秀的后生抬来。每餐四盘八碗,丝溜片炒,那阵势竟和王府一般。席间总有一白面书生作陪,既不动箸又无言笑,待饭后自行退去。接连几天不见动静,夫人沉不住气,问那文弱书生:“敢问英雄大名?”书生起身答道:“在下张作霖。心怀报效朝廷之壮志,只因误被官兵追捕,才落了草。夫人到此多日,恐增其大人惦念,望择日起程。若能美言,令盛京将军略知张某报国苦心之一二,则不胜感激。”
原来张作霖念过两年私塾,后去营口投入毅军,在马三元部下当哨兵。部队换防,拔营还未扎寨的混乱之际,持械逃回到二界沟。在家里与继父合不来,便去海城当兽医。当兽医自然会与附近“胡子”交往,更不消说结交多少半拉黑、打闷棒、套白狼的朋友了,因此他在小小海城颇引人注目。
东北胡子没治,奉天盗匪更是猖獗,杜立山,冯麟阁,王小辫这些胡子,都有一套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疲我打,你退我追的战术,增其少爷哪里是对手?那京城军机处的荣禄,从不听申辩,常骂得增其后背冒汗。怎么也得给他个交代呀,先抓个小萝卜头儿交差。拿谁呢?听说海城有个兽医给胡子医马,得,就拿他开刀。兽医总比胡子好对付,不算土匪也是土匪,不是瓢把子也是大胡子。遂令奉天善后总局严缉张作霖,檄文曰:海城张作霖,原为营口毅军哨兵,携械出逃,聚众闹事,名为马医,实则马贼,特遣官兵捕杀以除公害,云云。
张作霖听到风声,落荒逃进老林,坐山为王。但建功立业当县令的伟大抱负,满腹经纶的两年私塾才学终不忍自弃。近日打探得知,这东北五省盛京将军夫人是恭王府里的格格,知书达理、见地不凡,便设计请她上山。
将军夫人喜出望外,未料此草莽竟是有志之辈,自是一番嘉许。转天将军夫人由张作霖旗下保镖一路护送到达沟帮子,下火车换乘骡车,再由增其亲兵近卫簇拥安抵奉天。将军夫妇互慰虚惊,不在话下。知道张作霖的报国情结,增其动了个心眼儿:东北地面靖乱、胡子难缠,到任几年,乏功可陈,正愁呢来了个当年通缉的张作霖。何不让他去平息土匪,以匪治匪,本将军坐镇奉天,安享其成?
这样,一夜之间,张作霖从通匪要犯变成剿匪大员。四年间张作霖恩威并重,兼并大小山头,唯有杜立山人马比他多几倍,别说麾下如云战将,单说那夫人任侠也不是几条好汉近得了身的,只有从长计议。
且说夫人旧居山寨天不免惦记父母,久而久之抑郁成疾。别说贴身丫鬟冬梅看着心焦,就是大王杜立山也急得团团转。一日杜立山陪夫人吃饭,桌上摆出炒虾仁、溜鱼丝、熬蟹糊、汆螺片。夫人刚拿起筷子,泪水就下来了;没成想大王这么心细。杜立山乐呵呵地说:“猜得不差吧,知道你打小在海边,吃海鲜长大的嘛,往后天天让人给你买鱼。”
买鱼的后生是个读书识字的旗人,叫祁山,久慕杜立山大名,落草当了土匪。他能写会画,不久就当了寨主的师爷;杜立山让他每日骑马去河边湖畔,赶上不大不小的活鱼,就着人担着木桶,送到山寨。任侠多了个心眼儿,让祁山顺便打听老爹。不久还真找到了。
柴河边,马架子里,父女抱头大哭,看得祁山、冬梅都跟着抹泪。父女各说别后情景,不觉就是一个时辰。任侠起身要走,叔琪老爹说:“当年你杀田二郎,恨他祸害你一辈子,恨他祸害咱大清朝廷,那叫英雄。现在国难当头、不思救国、反落草为寇,你带来的钱财,俺一个也不要。”任侠大哭道:“女儿从未想过大富大贵大红大紫,只想平安度日,何曾料到今日?所劫资财都是皇杠,您今儿个不要,真真羞杀女儿了。罢、罢、罢,财物我都带回去。俺娘不在了,您把冬梅留下,给您做个伴儿。冬梅原是个好人家的闺女,抗婚落草,被我收留,常年相伴;您把她留下,也不枉她跟我一场。” 叔琪老泪纵横:“儿啊,你也答应我一件事:朝廷危难,匹夫有责。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不能忘啊。”
冬梅留下,转年生下个胖小子,就是日后进深山挖棒槌的主角,这且不表,任侠的故事还没说完呐不是?
再说任侠找到失散多年的老父,人逢喜事精神爽,转年生下一子。杜立山前面那七个老婆只会养闺女,等来这姗姗来迟的儿子,便张罗着要办满月酒,杜老娘说:“张作霖受抚扩编,邀功请赏,你没见张万里、张海东、唐占山、陈殿文、李二皇上一个个英雄都死于他的枪下?事到如今,藏还怕藏不住,万不可大肆张扬?这孩子是独苗险子,有个长短就断了杜家烟火。叫我说不如化名藏于贫家,避避风头。任侠哪里舍得放手,但满月酒是不再办了。
再说朝廷重臣徐世昌定要杜立山项上人头,不惜硬攻,张作霖说强攻不如智取,待我巧设鸿门宴,再相机行事。那日刀斧手埋伏在虎帐外,请杜立山赴宴。杜立山哪里是吃干饭的? 先派部队清场,这才揣着盒子炮、偕夫人任侠入席。
双方卫队在一箭外的帐篷里吃喝。酒过三巡,惊闻虎帐枪响,众人跑去,只见杜立山、任侠双双倒在血泊里,张作霖面如墙纸,体似筛糠。
原来杜立山跟张大帅说崩了,刚要动手被任侠一枪毙命。任侠抱拳说:“侠上有老爹下有幼弟,望大帅照料。”转身面对倒在血泊中的杜立山仰天长啸:“老天,我一心报国,两夫手刃。对得起朝纲,对不起夫纲,唯以命谢罪。”遂饮弹身亡,时年尚不足三十。
为上达天听,徐世昌奏折报请清廷为张作霖请功,光绪爷朱批:“张作霖升任奉天巡防营前路统领,赏金五千两。”
张作霖何等义气?欲将杜母接到奉天养老,杜母连夜先将孙儿送进天津英租界交娘家侄女照应,后才只身前往盛京。自落杀子仇家手中含垢忍辱,白日逢场作戏,夜晚以泪洗面,,不到一年便魂归西天。
张作霖更将任侠厚葬,念及英雄的托付,差人下去寻访任家父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棒槌》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