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69) 创作会议

【我这次回到一队,是真心想当“编余人员”。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破完案子没几天,我又接到团部通知,让我去师部出席创作会议。同行的有丁良材,他仍在4营当小学教师,所不同的是,已经娶了一位盲流为妻,准备扎根北大荒了。我上次和他见面,还是在赴京改稿前(374章)。那时他也想以文博名,重新回到大城市,故而未有成家打算。但他是响当当的右派,轻易翻不了身。文化大革命一来,他更是看不到希望,只求苟且度日,因此和我一样沦为凡夫俗子。如今机会又来了,他有一部反映抗战时期儿童团活动的长篇小说文稿,于是也在受邀之列。

师部在160公里开外的一个小镇上,我们报到以后,住进刚刚建好的很气派的俱乐部。由于师部地处偏僻,这么大的俱乐部利用率不会高,花的是冤枉钱。不过我们开会期间却很热闹,因为正赶上放映朝鲜彩色故事片《卖花姑娘》,每天从早到晚24个小时轮流安排远近连队的职工来看。农场主要交通工具是轮式拖拉机。北大荒的10月已进入冬季,可以想见在敞篷拖斗上蹲几个小时,尤其夜间行车,该是什么滋味!可就有那么多不怕天寒地冻的农工们,勇敢地登上看电影的“征途”。这只能说八个样板戏远不能满足老百姓的精神需求,毛的文艺路线已将中国的文化艺术引入死胡同。

每天晚上,我站在三楼会议室俯视一楼的放映大厅,里面人头攒动。观众因为寒冷而跺脚而唏嘘,同时为卖花姑娘的悲惨命运而哭泣,这些声音混成一片,使整个俱乐部有如一只巨大的蜂箱。我团早前放映此片时,也是蔚为壮观。放映点就设在总场部的广场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男女职工坐着拖拉机兴致冲冲地到来,真比赶集还热闹。一些大嫂子们尿憋得难以忍受,下车赶紧在路边找个地方,也不避人,一蹲就哗啦啦一大片。所以银屏内外都是戏。

再转到正题,说说创作会议吧。师部举办此次活动,是为了落实年初那次组稿会上布置的任务。相比较而言,我算是完成任务的,大多数人还在奋力地写初稿呢。不过写作跟锄地不同,没法硬性要求完成定额。师部也是以勉励为主,通过学习、座谈、交流,提高大家的创作热情。所以会议没有多少压力,倒更像一次盛大的文化沙龙。各团有点名气的文化人都来了,很对得起这个俱乐部的排场——甚至让我感觉是因为修了俱乐部,师部才动念搞这么大的一次活动,以表庆祝。

主持人乃师宣传科的文化干事小王,他是个北京青年,挺会来事,有点滑头。我跟诗人郭小川之子小林住一屋。我很喜欢郭小川的诗,所以彻夜听他讲其父的逸事。小林的诗也写得不错,我听他念了几首,都够水平。我由于有文革前到中青社的那段经历,也颇受一些文学青年的青睐。在会议的间隙,不时有人来找我作个别交谈,还把他们的习作拿给我看。

会议开了一周,用领导的话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用我的话说,挺开心的。从青卫山下来后,我还是第一次与这么多同好相见。爬格子太辛苦,大家见面聊聊,可以缓解压力,至于能否激发创作热情,则因人而异。像我这样的,已经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所以只是纯娱乐。

没想到会议结束后,我与丁良材这些有初稿的人仍要多留三天。小王说趁机互相交换看看,提些意见,以便作进一步修改。其间师宣传科长还来看望我们,备加鼓励。而我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惦念自己的档案放行了没有。可又不能有违师部的厚爱,毕竟好吃好住好招待,怎么也得做做样子。于是我和丁良材搬到一起,每天拿着对方的文稿,看完一章,海聊一通。由于里面有不少是自己的经历,或是现实中的见闻,因此相当于聊人生。三天下来,我俩已成知己。

我与丁良材的友谊保持了许多年,直到文革后他回到杂志社、爬到社长高位,还经常给我来信。可是六年前,我在报上读到一篇他写的回忆文章,说“王震同志把我们这些被称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视为宝贵的人才”,这句话深深刺激了我。“右派”的标签,我曾经抗拒了几十年,如今才发现我对这个群体已经形成身份认同。丁良材如此行文,无非是通过贬低自己,抬高王震。但我却感同身受,觉得也被他贬到狗屎堆里去了。

王震对北大荒的右派到底有多好,只有天知道。在那个年代,他在右派问题上如果不能与中央保持一致,在党内都混不下去。我虽然吃过他的狗肉,并不感恩戴德,因为我知道右派队那些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在修跃进水库的时候(227章),这些文弱书生被发往深山老林,为首都的“十大建筑”砍大树(291章)。他们并不是有经验的伐木工人,结果一死一残。三年困难的时候,全场只有右派队饿死了人,因为他们不能像其他农工那样,出去拣草籽,弄点野食。如果说这不过是农场随了全国“反右”的大流,没有什么特别的,那么垦区的“二次反右”,则属于蝎子拉屎——独一份。作为“农垦王”,王震与之有着莫大关系,甚至说他一手搞出来的都不过分。

丁良材明明知道所有这些,还如此阿谀奉承,实在令人不齿。从那以后,我就不回他的信了。他虽不明就理,来过两次信便也打住了。他现在炙手可热,社会活动很多,自不缺我这样一个朋友。

如今回过头再想想,我觉得当时有些感情用事了。丁良材与我这个布衣不同,就算已经退休,说话也得小心,知识分子的尾巴到死也不能翘起来。他和我书信往来时,其实颇多腹诽。我的原则是:你可以不说话,但是别说假话。尤其现在这个年代,没人逼着你选边站队、表明立场,干吗如此作践自己?真是何苦来哉!

不过我们两个都已经快要见上帝了,还有什么没解开的,就到他那里慢慢再解吧。】

2024-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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