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家成不了小说家 —— 读《霍乱时期的爱情》有感

单看书名,《霍乱时期的爱情》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觉得应该是一曲坚贞爱情的赞歌。比方说,疾病肆虐,恋人如何心心相印,如何经受了时间和空间的考验如何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痴情故事。起码我在翻书前是这么设想的,期待一份出尘的旷世之恋。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故事和忠(诚)贞(洁)没什么关系。

故事单线。年轻的弗洛伦蒂诺爱上了花季年华的费尔明娜,两人开始书信交往,并私定终身。费尔明娜的父亲看不上弗洛伦蒂诺,恐吓无效之余,带着女儿短暂离开。旅行回来以后,费尔明娜发现自己并不爱弗洛伦蒂诺,认为 “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提出分手。她后来嫁给了乌尔比诺医生;他出身当地的名门望族,是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单身汉之一。两人五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是世人眼里的神仙眷侣典范。医生八十多岁时离世,终生未婚的弗洛伦蒂诺乘虚而入,对女主再诉衷肠。在最初的震惊,愤怒和羞辱之后,老年的费尔明娜接受了这场迟到的恋情。至此,弗洛伦蒂诺长达半个世纪的单相思终于有了着落

弗洛伦蒂诺从青丝到白发的马拉松式倾慕,加上公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医生的婚姻,其实就是一个三角恋故事。

在五十多年漫长的守株待兔中,弗洛伦蒂诺并没有守身如玉,枯等静候,而是四处猎艳,私情不断。他把搞到手的秘密情人都编辑成档,战绩赫赫,一共跟六百多个女人有染。从年轻貌美的少妇,到风韵犹存的中年寡妇,甚至十几岁尚不晓事的女孩子,都成了他的目标和猎物。

这一场又一场的 “艳遇”,在我看来都是滥情,是性瘾发作和性满足。如果说其中几次关系,因为双方同病相怜,或者各取所需,还有点爱情的样子。那么,他的另外一些采花行径,则是赤裸裸的性欲冲动,自私到变态,应该受到世俗的谴责甚至法律的制裁。比如他突袭强奸家里的女佣,令她怀孕生子。如果不是娘家的父兄态度强硬,他很可能不会付抚养费和用房子补偿。那个被他纠缠不休的的养鸽女,在私情暴露后被丈夫一刀割断喉咙,白白送了命。最令我愤怒的,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阿美利加 维库尼亚。论关系,他是她的远房亲戚,是她的监护人;论年纪,他是她的祖父一辈。他却花言巧语骗她上床,当他的小情人。可怜的孩子在发现他写给费尔明娜的情书后,绝望自杀。

对书里众多恋情,网上的的评语是,“穷尽了爱情的无限可能性:忠贞的,隐秘的,粗暴的,羞怯的,柏拉图式的,放荡的,转瞬即逝的,生死相依的。。。。” 马尔克斯也视此书为毕生得意之作,自称 “《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最好的作品,是我发自内心的创作。” 豆瓣上给了极高的评价,说它是 “20世纪最重要的经典文学巨著之一,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

好吧。我承认我的道德洁癖妨碍了我的阅读体验。

换到写作的角度来说,如果要写出惊世骇俗的传世之作,是不是要去除道德教条的捆绑,方能另辟蹊径?至少不会人云亦云。听听弗洛伦蒂诺为滥交作的辩护,就很闻所未闻:“一个人在这世上能交欢的次数是有限的,如果不充分利用,那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的原因,也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永远失去了这些机会。”(p.173)说得这么赤裸裸,简直是不知羞耻。但细想想,中国古诗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也有这个意思。还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的及时行乐主义,跟这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差别。

弗洛伦蒂诺不是超人,更不是圣人。他是一个被内心单一欲望驱使占据一生的俗人,一个可鄙的俗人。

书里的警句和金句很多,几乎俯拾皆是。

一成不变的生活如何消耗人。“在这里,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 (p.17)“生活规律得仿佛生了锈一般。” (p.249)哀叹人生转瞬即逝和后知后觉。“智慧往往在已无用武之地时才来到我们身边。”(p.29)什么是 “衰老恐惧症”?“那完全是出于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的恐惧。” (p.46)一句话总结了衰老,死亡和上帝的关系。

财富,不是烦恼的免疫剂。富人, “只是个有钱的穷人。” (p.190)富太太其实是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仆。” (p.253)“如果说她的小姑子们竟没有活活腐烂在修道院的囚室里,那是因为她们已经把囚室带入自己的内心了。”(p.236)这可不就是中文里的 “心如枯井” ?

嘲讽犀利。嘲弄医生言行不一。“忍受别人的病痛要比忍受自己的容易得多。” (p. 7)执政党的政见之争,是左右手之争。“完全不觉得一位自由党总统和一位保守党总统有何不同,最多是前者的衣着稍差一点。”(p.40)嘲讽 “汽车。。。用它那鸭子叫似的喇叭声,把围栏里的鸭子惊得一阵乱叫。” (p.44 )官方讳莫如深,霍乱死亡人数成谜。“从来没有人知道它到底造成了多大规模的伤害,不是因为无法统计,而是因为我们最常见的美德之一就是家丑不可外扬。” (p.127)

书里富有文化色彩的比喻很多,让人读起来眼前一亮。说精明的商人“可以让瓜希拉沙漠涌出一眼甘泉”(p.187)说葬礼上的歌者哀婉动人,“能让墓碑也落泪。” (p.190)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年过古稀开始学打字,引起下属友好的嘲笑:“老鹦鹉是学不会说话的啦。” (p.335)这跟英文里 You can’t teach an old dog new tricks. 的说法异曲同工。

    爱情和婚姻。朦胧的初恋,“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p.75)好像发高烧的相思病,“证实了相思病具有和霍乱相同的症状。”(p.69)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的母亲常说:“我儿子唯一得过的病就是霍乱。” 在记忆混乱之前,她就已经把霍乱和相思病混为一谈了。(p.250)猎艳者沾沾自喜,认为世上的人分两种,会勾搭的和不会勾搭的。(p.209)悲观但实用的夫妻相处之道,“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控制厌恶。”(p.242)

一地鸡毛的夫妻生活里也有惊喜,比如那些独出心裁的小抱怨,妙到让人气得要笑。挑剔的医生抱怨茶水里 “有股窗户味儿。”费尔明娜 和女仆们大吃一惊,因为谁也没听说过有人喝  “水煮窗户”。(p.254)跟《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姣蕊抱怨喝钙乳好像 “喝墙” 有异曲同工之妙。

寡妇。做寡妇的自由。“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p.372)做寡妇的不自由。“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她同丈夫视为一体,大家不再像从前那样叫她做姑娘时的名字,而是开始称呼乌尔比诺的寡妇。” (p.347)

细节描写可以管窥当时社会风气。当时社会,特别是上流社会对婚外恋和私生子的严厉态度。小城社交俱乐部 “其中最重要的规则之一就是拒绝私生子入内。” (p.358)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私生子的出身,被神学院拒之门外,但也 “让他在连年战争最为血腥的那个时期逃过了兵役。”(p.194)霍乱传染时,死人之多之快,书里这么描写,“不带棺木地草草葬下三层死人,但很快又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方式,因为被填得满满当当的土地变成了一块海绵,脚一踩,就滲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血水来。” (p.127)惊悚震撼,比鬼片更有身临其境的实感。

把动物比人。“还说狗并非忠诚,而是卑躬屈膝;猫则是机会主义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传令官;金刚鹦鹉不过时惹人生厌的装饰物;兔子助长贪婪;长尾巴猴会传染欲火;公鸡则该遭天谴,因为正是它造成了基督三次被人否认。”(p.23)



 
追忆21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黄小金' 的评论 : “一个老男人的意淫,其实底子里是对衰老的恐惧“。说得太好了,赞这个!

川端康成的书,除了《伊豆的舞女》和《雪国》,我了解不多。但觉得日本文学里性变态很多,记得有一本什么小说里写恋足癖,当年看得骇笑。

谢谢分享和鼓励。问好。
追忆21 发表评论于
回复 'fengxiang' 的评论 : 握手凤香。我觉得作者再怎么笔下留情,再怎么美化,也藏不住男主沾花惹草的恶行和他对无数情人造成的伤害。

凤香记得没错,是有这么一段。被占有欲占据的心灵什么话都说得出。

问好,周日愉快!
黄小金 发表评论于
跟你的想法一样。以前还看过他写的另一本书,关于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子在妓院找到十几岁小姑娘的爱情。感觉马奎斯百年孤独之后写的都是一个老男人的意淫。其实底子里是对衰老的恐惧。这和川端康成一样。谢谢你的好文章
fengxiang 发表评论于
不是很喜欢这本书。 就是觉得这种爱情不美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弗洛伦蒂诺跟他妈妈说乌尔比诺医生死,他就能得到女主了。

你分析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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