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月》第七章

裴越尘没猜错。

原来,李珍贵透过鹿鸣楼的二楼窗户,看到府内的仆人们忙忙碌碌,步履匆匆,猜测来了客人。

李珍贵透过鹿鸣楼二楼的窗户,看到府里的仆人们忙碌穿梭,猜测是来了客人。她问小蛮,得知叶从匀父子来访,而叶从匀竟然是警察。

李珍贵心想裴越尘家大业大,自己不过孤身一人,万一叶从匀把自己逮起来,裴府上下受牵连怎么办。于是,她谎称腿部炎症加重,支开了小蛮。

李珍贵酝酿逃跑计划已久,打算离开裴府后靠打黑工谋生。按居易的记事本上记载的饭店,一个一个地吃过去,总会碰到居易。下馆子费钱,赚钱很重要。另外,找到那个陷害她的记者,洗脱罪名也是当务之急。

李珍贵换上了之前从素素那骗来的仆人衣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楼的窗户,探头观察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轻轻跳下窗台,踩着庭院中细碎的石子小径,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绕到了后门。为了顺利出门,她骗岗哨说家里来了客人,要出去买蔬菜水果。

为防止走漏风声,李珍贵藏在碧梧居一事只有裴越尘身边几个亲信知道,其他人从未见过她。

岗哨见她脸生,心生疑窦。

宽敞的客厅里,叶度正兴致勃勃地和家人谈论着自己最近的炒股心得。他满脸得意地讲述着某股神的种种“神奇”预判,显然对股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叶从匀有些不以为然:“爸,你对那个专家也太崇拜了吧?凡夫俗子,哪有这么神。”

裴越尘淡淡一笑:“有些骗子会组建电话交易公司,给一大堆人打电话,预测股市的涨跌。他先随便选一千个人,给其中五百人说股市会涨,给另外五百人说会跌。无论股市怎么走,总有一半人会觉得他预测对了。”

叶度听得入神,裴越尘继续说道:“接下来,这骗子就只给预测正确的那五百人打电话,又重复刚才的把戏,再次预测涨跌。这样一次次下来,最后剩下的那些人,自然会觉得这个骗子简直是神仙,预判从来没错过。”

叶度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大笑:“原来股神是这样炼成的。”

素素将西瓜端到餐桌上,笑着对裴越尘等人说道:“夏天最适宜吃西瓜啦。西瓜用绳子挂勒井里,下半天切开来吃,一刀切下去,咔嚓,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嗖嗖个。”

叶从匀心不在焉。

裴越尘为叶度斟酒,笑着说道:“这是上好的绍兴女儿红,烫热的时候喝,味道最妙。”

叶度接过酒杯,眼中闪过一丝温情。他想起往事,感慨万千,老泪纵横:“别的结拜兄弟做不到同年同月生,却能同年同月死!而我们哥俩儿,虽是同年同月生,却没能同年同月死!每年的今日,我都心如刀绞……”

叶从匀忙安慰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道:“爸,今天是您的大寿,应该高兴才是。”

叶度泣不成声。

这时,岗哨将李珍贵押了过来。

“裴先生,这是我们刚在后门抓到的小偷。”

叶从匀的目光微微一缩,他认出李珍贵正是通缉令上的那个女刺客。刹那间,空气仿佛凝结。

叶从匀忽然问道:“裴兄,可听说过日本大使遇袭之事?可曾见过那名刺客?”

叶度插话:“就算越尘勾结刺客,难道水生你就会去告密吗?”

“当然不会,爸,您这话说的。”

裴越尘心中一片明澈,知道叶从匀已看破。

裴越尘对岗哨说道:“她不是小偷,你们认错人了。”

然后对李珍贵道:“衣服脏了,去换一身吧。”

李珍贵应了一声,低着头迅速离开了餐厅。

夜晚,凉风习习,叶从匀将醉醺醺的叶度扶上裴越尘安排的送行车,却没有随车同去。

裴越尘说道:“便衣等很久了。让他们早点来搜吧,早下班早休息。”

叶从匀亮出搜捕令:“对不起,裴兄,副局长下令全城搜捕,我无可奈何。”

话音刚落,几辆车急停在碧梧居前,车门打开,便衣们气势汹汹地鱼贯而出。

叶从匀叮嘱道:“别乱动裴府的东西,一根草都不许踩坏。”

裴越尘不动声色地说:“请。”

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闲庭信步,仿佛并非在进行搜查。阿荣召集了白俄保镖们跟随身后。

便衣们如临大敌,神情严峻,反倒显得像是被搜查的不是裴越尘,而是他们自己。

一行人来到明月楼,这是娘姨(女仆)们住的地方。

刚一进门,林豹便闻到明月楼里一股淡淡的脂粉气,目露精光:“这是太太小姐住的地方吗?香得很啊。”

阿荣说道:“我们少爷待娘姨如家人,素素她们的穿着打扮、行事派头不亚于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

林豹心道:待娘姨如家人?假惺惺的,做戏给谁看。

项欢冷哼了一声:主子我们都不怕,还会怕这些下人?

小蛮早已知晓他们的到来,带着一群仆人在明月楼里严阵以待。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哗”地一下打开了门。

小蛮故意问:“什么事这么热闹啊?从来没见这么多人来家里。”

林豹拿出李珍贵的照片,质问道:“你,见过这个人?”

小蛮大声喊:“我们都是窝藏刺客的强盗土匪,我就是那个带头大姐。把所有房门都打开。”

随着话音落下,房门应声大开,里面全是女子们的闺房,便衣们中的好色之徒眼睛一亮,垂涎三尺。

林豹上前拉小蛮的胳膊,没等反应过来,狠狠挨了一记耳光。

叶从匀和裴越尘都是一愣。阿荣暗笑。

便衣们正准备一拥而上抓住小蛮,被叶从匀及时制止。

小蛮打完人,自己倒先哭起来:“我们这些下人,平日里就知道伺候主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你们这些大老爷硬要冤枉我们,真是没天理了!如果你们真觉得我们藏了什么人,就搜个干净!可要是没找到什么,你们横竖给个说法。不能随便找个借口作贱我们这些无辜的,没出阁的姑娘!”

她一边哭一边抹眼泪,声音里带着委屈,眼神却带着几分倔强。周围的仆人们也跟着附和起来,哭声此起彼伏,场面瞬间变得混乱不堪。

叶从匀尴尬地说道:“小蛮姑娘,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走个过场而已,绝无意冒犯。你别放在心上,我向你赔礼道歉……”

小蛮却不依不饶:“搜明白了吗?”

叶从匀无奈地答道:“搜明白了,我们这就走。”

一行人刚出门,林豹捂着辣红的脸,抱怨道:“这差事太他妈难了,我活这么大,头一回被女人打。”林豹向裴越尘投去同情的目光,“这哪是下人啊,明摆着是祖宗。”

一行人来到偏僻的鹿鸣楼前,却见大门紧锁。

裴越尘淡淡地说道:“你走后,这楼就再也没人住过。”

裴越尘的神情如此真诚,几乎让叶从匀信以为真。

裴越尘镇定自若地叫来老陈,示意他打开门锁。

思绪纷乱间,叶从匀犹豫不决。

“算了,不必了。”叶从匀连忙摆手。

身后的林豹心中纳闷,凭什么这里不能搜?

另一位警员项欢则按捺不住,开口说道:“队长,怎么就不能搜?”

裴越尘拉住叶从匀的手臂,笑道:“既然都来了,哪有不进去看看的道理?”

裴越尘笃定李珍贵能够听懂他言语中的暗示,知道现在绝不能回到鹿鸣楼去。

便衣们仔细查看每个角落,然而并未发现期待中的蛛丝马迹。趁众人不注意,叶从匀假装观赏池塘里的金鱼,悄悄将那枚珍珠发卡沉入了池水中。

就在此时,二楼传来一声异响,项欢在最角落的房间里注意到一个上了锁的一人高衣柜。项欢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要开锁。

众人迅速上楼,裴越尘问老陈钥匙在哪。

老陈神情紧张,支支吾吾地说:“少爷,我不记得钥匙放哪了。叶队长来咱家是给叶二爷祝寿,我没想到怎么就变成了搜查……”

叶从匀迟疑间,裴越尘给阿荣递了个眼色。

阿荣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看到墙角有一个沉重的铜花瓶。他快步走过去,不顾叶从匀的阻拦,拿起花瓶,用力敲击衣柜的锁。只听“砰”的一声,锁应声而碎,衣柜门猛地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叶从匀一时间愧疚涌上心头,低声道:“对不起,裴兄……”

裴越尘宽慰他道:“不必道歉。其实,不论你找到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找到,对我来说,结局都是一样的。”

叶从匀愕然,不解地看向裴越尘。

裴越尘目光沉静:“不管我们各自立场如何,我不希望你有半分为难。”

叶从匀的心情复杂难明。

送走叶从匀等人后,一进门,裴越尘便问:“李珍贵藏哪了?”

阿荣小声答道:“大哥,我早把她带回鹿鸣楼,可她死活不愿待在那里,嚷嚷着那地方不安全。”

裴越尘听罢,嘴角微微上扬:“我知道她去哪了。”

阿荣一愣,不明所以。

早前,裴越尘曾半开玩笑地对李珍贵说,要把她的旧衣服扔进狗窝,气得她直跺脚。事后,李珍贵才得知,衣服其实是被素素送去了洗衣房。

裴越尘提着一盏小油灯,径直来到狗舍后面的工具房。屋里唯一的灯坏了,李珍贵正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了伤的小花猫,神情戒备。

看到裴越尘提灯进来,暧昧不定的灯影下,李珍贵忐忑不安地问:“都走了吗?”

裴越尘面露愠色:“再乱跑,一辈子把你关这。”

“如果不是岗哨拦我,我差点就成功了。”

“外面埋伏着从匀的手下,你以为能跑得掉?”

李珍贵不服气地嘟囔道:“我真的不是刺客。”

“你是不是刺客不重要,从匀认为你是,天底下的人都这么认为。”

“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裴越尘一时无言。

李珍贵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软了下来:“对不起,我今天逃跑原本是不想连累你们。没想到,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裴越尘走出工具房,刚踏出门口,身后又传来李珍贵的声音:“大魔头,鹿鸣楼太热了,什么时候装空调……啊不对,冷气机?”

裴越尘不理会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陈担忧道:“少爷,我们和李姑娘非亲非故,不如还是把这个大麻烦交出去吧。我们两家关系再好,也扛不住掉脑袋的罪。”

阿荣说道:“白天我去市局户籍股打听过,压根查不到她的身份信息。附近几个城市我都查了,一无所获。这人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天上掉下个李珍贵?”

“没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扩大范围,继续查。”裴越尘突然停下来问道,“全城搜捕,这么快就到徐家汇了?我得罪过谁来着?”

阿荣思索片刻,答道:“上海华商纱厂联合会的会长。前两天他请您作为代表去南京,您拒绝了。还有警备司令部的张参谋,他来找您捐款给军队,您也拒绝了,理由是纱厂今年不仅没赚钱,还得贴补亏损。您提议捐赠军服和纱布。此外……”

裴越尘摆手示意阿荣打住:“没得罪过公安局吧?”

阿荣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您是在怀疑,从匀是受人指使,故意与我们作对?”

裴越尘沉默了。

“大哥,您有没有觉得,从匀自从升了队长后,整个人就不太一样了。确切来说,他升队长之前就变了。哎,从来只有事情改变人,人很难改变事情。”

“胡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两人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

林豹好不容易得闲泡一回昂贵的土耳其浴,惬意地在浴室里对着一群狐朋狗友吹牛,最近翻遍上海及周边印刷厂的垃圾箱小有收获,今天可以休息一下。等泡完澡,他就去找长三书寓的老相好如烟。

“我查过现场子弹的痕迹,”卡夫卡斯餐厅里,叶从匀边喝咖啡边说道,“那位日本公使没有遇刺。他听到了枪声,差点被一块粽子糖噎死。”

“闹得满城风雨的大案,背后的真相竟然如此荒诞……”穆欣儿一笑,如百合初放。

“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

“你经常这样夸女孩子吗?”

“我在警局遇到的,不是鸡飞狗跳的事儿,就是凶神恶煞的人。夸女孩子,我是第一次。”

穆欣儿害羞地莞尔一笑,继续问道:“既然大使没有遇刺,为什么日本人还揪着这事不放?”

叶从匀感叹道:“时局动荡,真相没那么重要。日本人想要的,只是一个挑起争端的借口。”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刺客’是无辜的?”

“谁知道呢。如果我们找不到她,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

“我看那些小说和电影里,警察抓人后,是不是都喜欢晚上审?”

“哪会那么凑巧。几时抓,几时审。”

结账的时候,叶从匀出于职业习惯,出示了警官证,查询近期客人们在店里的消费记录。当他看到裴越尘名字时,眉头一皱。

“这天的消费金额是以往的两倍,裴先生邀请什么客人了吗?”

侍应生回答:“裴先生很少在咱们店里宴请客人,每次他都是一个人,坐在那个固定的座位。哦,我想来了,有个叫李珍贵的女士,挂了裴先生的帐。”

叶从匀出示李珍贵的照片,侍应生认出正是她,犹豫了片刻,不想惹祸上身,故意装作没见过。叶从匀从侍应生犹豫的瞬间看穿了他在撒谎,没有声张。今天穆欣儿在,他不想破坏良辰美景。

他借用了卡夫卡斯餐厅的电话,低声指示林豹一个小时内到这,把侍应生带回警局“饮茶”。

林豹将自己整个埋进了浴池的水里泡着,很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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