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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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监狱众生相,伏契克把他的同志们比作石质的雕像,“妄图阻挡革命洪流的人”比作木偶。行走过布拉格不难理解这样的比喻,雕像在布拉格随处可见,石质的、铜质的、铸铁的,而大大小小的木偶挂在商店橱窗里,等着观光客买回家去。木偶和石榴石首饰都是捷克闻名的特产。众生相给中国的读者一个错觉,以为监狱里关的全是共产党分子,他们是抵抗法西斯的中坚力量。实事的情况是,捷克有四个抵抗团体,其中三个整合在全国抵抗委员会之下,一定程度上接受流亡伦敦的捷克总统Benes领导。初期三个团体都既反法西斯又反共产党,后来也和共产党合作。他们是主要的抵抗组织,刺杀Heydrich是他们干的。Heydrich生前成功地切断了委员会和伦敦的联系,逮捕了几乎所有的委员会成员,可以想见关押在庞克拉茨监狱里的大部分是非共产党。
伏契克眼里的反法西斯战争输赢只在德国和苏联之间,西方国家不在他的视野。责任不在伏契克,责任在后来向读者介绍伏契克的人。如同我们从前以为只有共产党抗日,责任不在八路军战士,责任在学校里教的那一套。
雕像和《青年近卫军》里的人物很像,但他们是人物的原型,全是真名实姓的人。监狱的官吏们列位木偶,人很杂,有德国职员、有从立陶宛等其它国家来的、也有捷克籍警察和杂役。这些人看管囚犯,也会和犯人聊天。主动提供伏契克纸笔、劝他写点东西留下来的是一个捷克看守,伏契克评论他是一个向雕像过渡的人。
伏契克谓监狱医务官是一个特殊的木偶,小人物的典型。他漫不经心地在狱中踱步,东张西望摇摇晃晃,但也会像最机灵的看守一样,迅速而无声地将钥匙插在锁眼里一下子把牢门打开。他看到了许多事情,但不声张,也不向上汇报。他接近人,和伏契克们闲聊,但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伏契克们捉摸不透他说话的意思。他积极认真地治疗犯人,坚持不允许提审受刑过重的人。但当犯人向他求援时,他也不会给任何帮助。“他显然并不相信纳粹制度,但他也不会同反对这个制度的人有丝毫联系”。他没有把家眷从波兰带过来,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两种恐惧,即对现在主宰着他的纳粹制度的恐惧和对今后即将到来的新的恐惧之间”。
在一系列雕像和木偶的众生相中,监狱医务官给我最深的印象。我的看法与作者不尽相同,这是个无党派人士吧。他显然并不相信纳粹制度,但也显然不相信共产制度。他尽医生的责任,他的谈话或许并没有言外之意,没有在暗示自己的政治倾向。我不确定“即将到来的新的恐惧”指什么,指战后国家必定会进行的甄别,还是指苏共阵营胜利后的清算? 伏契克到过苏联,见识过苏共的铁腕。
对主管伏契克个案的警官起初我没有pay attention,我只是通过他看到两家饭馆。他是布拉格人,十年前在葡萄街“弗洛拉”咖啡馆当侍应,后来又在“拿破仑餐厅”做,“贝兰的党徒们经常在这里秘密集会,贝兰本人没有向希特勒报告的事,他去做了补充。”侍应生涯培养了他善于辨认各式各样的人。
能有党徒的绝不是小人物,这个贝兰难道是捷克的流亡总统Benes?他的党徒们在“拿破仑餐厅”秘密集会,那么是说全国抵抗委员会的人。由此可窥当时伏契克对其它三个抵抗团体的态度、和对流亡政府的态度。我觉的有一点点异样,伏契克说自己在被捕以前并不认识这个警官,对方以摧毁共产主义事业在监狱闻名。警官怎么会把自己从前是侍应、去告密过这样的细节聊天聊出来。
我的兴趣在街名,不指望咖啡馆和餐厅还在。假如哪一天在网路上撞见介绍百年老店的它们,那是额外的嘉奖。我把“grape street Prague”投进Google,一网打出三个葡萄园和一个叫Vinohrady的新文艺风格的街区。Vinohrady is also known as "The Vineyards". The neighborhood has tree-lined streets, cafes, eateries, and pubs。Vinohrady在新城区边上,现在是布拉格最富裕的街区之一。我的天,在它里面有一小块地方叫“弗洛拉”Flora。乘有轨电车到Flora站下车,有一个叫FLora的现代购物中心,还有家叫Flora的越南餐馆。曾经,那块地方有一个出色的侍应,会说德语,后来当上了刑事警官,成为盖世太保的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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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一小段历史。伏契克看见吊袜带挂在了牢房门前,写就这最后的一章。“那么,这就是最后的叙述了。对于这一小段历史,我显然是最后一个活着的见证。”
这一句的下面是段落的省略号,像是他用来分隔开吊袜带引出的话题和下面将要进入的正文。在第一段里也有一个在句子之间的省略号:“今天夜里他们就要把我押送到帝国法庭去听候判决了。。。事情就是这样,在我的生命边缘上,时光正在贪婪地咀嚼着最后的几口。”人在那种境况中会情绪难以平静,难免迸发,用点点点的省略号来节制。在稍稍平静了以后,又用段落的省略号进入书写见证。
跨过省略号的堑沟,读者来到1941年二月。捷共中央委员几乎全被捕了,伏契克着手重建被破坏的组织。六月,他终于找到了得以幸免的中委之一洪扎·齐卡,几天后又找到洪扎·切尔尼。他们三人组成新的领导,建立第二个地下中央委员会。
来年的4月伏契克被捕,不是中文维基说的叛徒出卖,是一个巧合加上工作上的疏失。我对简中文字圈的信口开河深恶痛绝。伏契克被捕后不久,1942年5月27日,Heydrich被刺的当晚,洪扎·齐卡在纳粹全城大搜捕中被捕,不久在刑讯中死去。他和洪扎·齐卡在狱中通过“触须”协助商定了今后的工作步骤。狱外的洪扎·切尔尼同意按这个步骤进行工作。夏天洪扎·切尔尼就也被捕了,在伏契克看见自己的吊裤带的两个月前,1943年4月底,洪扎·切尔尼突然被从庞克拉茨监狱押解走了。伏契克不知道切尔尼的去向,但是结局可想而知。
接下去伏契克写: “瞧,我的戏也快收场了。我已经写不完了。我无法知道它的结局。这已经不是戏。这是生活。 生活里是没有观众的。幕已经揭开。”
“戏”字让我感到有点怪,但是顺着读下去,生活不是戏,生活里没有观众。完全合理,是箴言。
这是我的第一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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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同时我也读了一些网文。一篇发表在《上海纪实》“亲历”栏目中的《布拉格:或隐或现的伏契克地标》,作者八成是伏契克粉,找到他被捕的希图西大街1133号,甚至找到他被捕的那个房间。他在电车工人叶林涅克家被捕,在住宅楼的一楼。文中有照片,那里现在仍旧是住宅楼,楼里楼外干干净净,两个男孩在楼下空地玩耍。和我在布拉格看到的苏联时代的住宅楼一样,是旧房子,但是整洁光亮。国民的差距还是有的,你必得承认。《文汇读书周报》有一篇文章讲中译版本,谓1945年出版的《报告》是删节过的,是捷共中央的决定,并为删节找了四个理由。是不是全世界的共产党都爱干这种事啊,他们替读者决定什么能读什么不能读。
查网得知《报告》有初版、增订版、全文版、全文评注版,我搞不清自己读的是哪一个。文章中提到一个接受看守表示好意的半截香烟的细节先前是被删掉的,我默想了一下,有读到过半截香烟,但好像没写谁接受了好意。
再有一篇《伏契克:七步百年》,看样子作者是位研究学者。原文刊登在《博览群书》2010年11月07日的一期,说《报告》结尾处删去了一场“高水准的戏”。
《七步百年》摘录了两段犯人供词来说明戏的内容,这里我从摘录里再摘录,让它更简短些。
供词一:
1942年2月18日或19日,按照事先约定,我和齐卡在维谢赫拉德火车站的街对面碰头。我从河边过去,看到齐卡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起过来。。。这里我必须给针对我的调查插入一个重要注释。。。秋天的时候,他(齐卡)跟我约定了一种碰头方案,后来证明也很好用:每个月17日和21日的17点和21点在布拉格的波多利区的17路和21路电车车站碰头。
-- 伏契克1942年6月29日做的口供,1954年6月作为苏军在柏林的战利品由苏联交还捷克斯洛伐克。
我有点吃骇,为自己读到他的口供。他4月24日被捕,两个月后的口供。Anyway,我感兴趣的地点来了,维谢赫拉德火车站。维谢赫拉德Vyšehrad,布拉格的高堡,坐落在伏尔塔瓦河东岸的山丘上,充斥了历史古迹,是此行我做了攻略但来不及造访的一个区。
还是伏契克的供词:齐卡把陌生人介绍给我:这是我们的朋友贝兰。齐卡对我说,这位朋友想就知识分子的事情和我谈一谈。
又一个贝兰。我开始怀疑之前的判读。
供词二:
我和伏契克一起去布拉尼克参加碰头,大概去了五次。。。每个月17日和21日我们都和两或三个职员一起去布拉尼克。。。我自己总是和伏契克一起坐在碰头地点附近的某个甜品店或者饭馆里。职员们在外面注意情况,而我总是和伏契克谈起军事和政治形势。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就托辞说还得和伏契克一起出个公差,把职员们打发走。。。。等职员们离开碰头地点乘电车走了之后,我就和伏契克一起登上事先准备好的公务小汽车,顺着伏尔塔瓦河行驶,经过查理大桥,沿着聂鲁达大街开上城堡区。在城堡前我再找个借口把司机打发到某条偏巷去。然后我自己就和伏契克站在布拉格城堡前的斜坡上,久久地俯视布拉格。
--约瑟夫·博姆,在捷克斯洛伐克侦查人员那里的口供之一:《尤利乌斯·伏契克及其同伙》,1946年5月。
供词二很长,讲到两个人都很爱布拉格,等等。我注意到他们去城堡的路,和我夏天的步行一致,过查理大桥,沿着聂鲁达大街往坡上走。伏契克走在以扬·聂鲁达命名的大街上。诸多简中体的文章包括中文维基说伏契克是最早发现聂鲁达文学价值的评论家之一,是不是胡说八道?我回想着自己站在城堡前的斜坡上,也是久久地俯视。现在星巴克在斜坡上开了一家分店,占据绝好的观景点。我们没进去,我们进去了位置稍稍在星巴克之上的餐馆,坐下来吃了午饭。
1946年5月捷克共产党还没有取得政权,侦查人员能够容忍“伏契克及其同伙”这样的称谓。这个约瑟夫是什么人?“高水准的戏”,难道他和伏契克在盖世太保面前演双簧?
我回到第八章读第二遍,再次面对那个段落的省略号。“我的戏也快收场了“,原来真的有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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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写点笔记,信手滑着鼠标,翻阅前面的章节。我滑到第五章 偶像与木偶(一),他的遗嘱在这一章,签名下的时间是43年5月19日。日期说明之前我想错了,写戒严的第六章不是即时插进去的,写在事件发生的一年之后。鼠标向下滑动,忽然一个名字跳进眼帘,约瑟夫·博姆!他的主管警官,也是在叶林涅克家逮捕他、一眼看出他不同寻常的人。伏契克接下来写的,可以和供词二对上。我太愚笨了,还心理战,还演双簧,太缺乏合理推断的能力,书读的太马虎。
第三遍,我读到了更多的细节,之前被我忽略了的。
他坐在400号候审,隔着装有细栅栏的大窗户看到梯恩教堂、绿色的列塔纳山冈、和赫拉德恰尼古堡。我想了一下,那个窗户朝北。双塔高耸的梯恩教堂对于布拉格老城的意义,就好比艾菲尔铁塔对于巴黎。我们这一次住在它的背后,晚上绕过它回旅馆睡觉,早晨绕过它进清清静静的广场,去看天文钟。赫拉德恰尼古堡便是山上现在叫布拉格城堡的建筑群,《报告》里没写,博恩的供词有说他和伏契克一起进圣维特主座教堂。列塔纳山冈应该是指城堡右后方的Letna Plateau,那里覆盖着树林,并辟有一个Letna Park。布拉格人说从那里俯瞰布拉格的风景最佳,因为可以看到伏尔塔瓦河的弯曲,一眼看尽河上的几座桥。现在山冈上主要是葡萄园和花园,从前矗了一个巨大的斯大林雕像,1989年以后被推倒。伏契克称斯大林为“父亲”,如果地下有知他会怎样评论共产运动的一路走来?我很好奇,真心想请教他。
虽然第八章里写的戏被删除了,在第五章雕像与木偶中仍可以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十三个月以来,我在这里为同志们和我自己的生命斗争。我斗争的既大胆又狡黠。”
我先是在英文维基中找到对“戏”的进一步揭示,然后手握答案拼凑解题步骤:“In 1995 the complete text of the book was published. The part in which Fucík describes how he succumbed to torture was published for the first time. In it, one learns that Fucík gave false information to his captors, saving countless lives among the Czech resistance to the Nazis. "
战局每一天都在变化,幸存的希望和战争在赛跑。“死和死在竞赛,是谁的死来得快?是法西斯的死还是我的死?”伏契克把演戏的想法明确写了出来,他或者悄悄地告诉叶林涅克夫妇,或者递眼色,暗示他们哪些可以说、怎么说,以搅乱审问。
年轻时一个法国人告诉我,法国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被捕以后只要求挺住24个小时,过后可以招供而不会被当作叛徒。坚持24个小时让同伴有时间逃跑,之后招不招供自己决定。想到江姐我讲了在中国会怎样。对方问,你不觉得法国的做法更有人性吗?我必须承认,他们也没少出英雄。
即便伏契克真的招供了,我仍然接受他。他的助手米列克和他一起被捕,当夜就招了,供出伏契克的真实身份。即便米列克招了,盖世太保仍把他列为伏契克的同案一起送去柏林受审,也被处死了。
在阅读第三遍的过程中我找到了“贝兰的党徒们”的正解。这个贝兰是在纳粹占领前夕当上捷克总理的鲁道夫·贝兰 (Rudolf Beran)。他集合捷克的非社会主义小党成立了国民统一党,所以有党徒呵。纳粹占领后不久他退休回家去了,前前后后只当了一年时间的总理。纳粹发现他和抵抗组织有接触,1941年春天把他关进了集中营,以后又被盖世太保拘押在布拉格。共产党取得政权以后以与纳粹合作的罪名判他20年,1954年他死在牢里。。。另一个贝兰想必是其它抵抗团体的人。。。总统姓Benes,s上有个小帽子样的符号,如果发音念贝奈斯,不发音念贝纳。这里记写下来,是我学习的过程。
伏契克在遗嘱中特别提到扬·聂鲁达,嘱咐要向读者指出聂鲁达是一个无产者。他讲到扬·聂鲁达出生在小城区的边沿,讲到他写的《墓地之花》诗集和杂文《1890年的五一节》。聂鲁达有写一本《小城故事》,要想法子找来看一看。和邓丽君不知在何处的《小城故事》不一样,他专写布拉格小城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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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红领巾的日子已经离得很远了,伏契克却是永远的伏契克。认识他在少年时,却还没有完整地认识他。有没有机缘得到《报告》的完全版第四遍阅读?就像他说的,“我无法知道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