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2024
昨晚来到El Paso的酒店,洗漱完毕躺倒在床上。蒋先生打开电脑,一边看球赛,一边看地图,突然惊呼:“这里离墨西哥好近啊!过一座桥,就是华雷斯(Juárez)了。”
我凑过头去看。可不是嘛,从我们酒店开到边境,也就五分钟。
话说我们住的地方还挺干净,房间大,床又舒适。俩人当即决定,在这里多住一个晚上,明天去墨西哥吃顿午餐,圆一下我们在J树公园未能实现的梦。
我去前台谈延期,顺便跟她聊了聊天。
前台是个中年女子,棕色肌肤,黝黑眼珠,英语带点西班牙口音。她很健谈,有问必答。
我说:“这里离美墨边境好近啊!”
她说:“是,我们和墨西哥互通往来,是很平常的事。这里的桥,是国际上最繁忙的过境点呢。”她的语气中带了点骄傲。
我问:“那你会经常去墨西哥吗?”
她说:“算不上经常,但每个月也会去上好几回,约见家庭医生啦,给宠物剪毛啦,有时候也去吃饭购物。那边比美国便宜多了。”
“会不会有人在两国之间通勤?”
“哦,很多人这么做。通常是在那边工作,然后回美国来住,这边住得还是舒服一点。还有很多孩子,他们住在墨西哥,但是来这边上学。”
听着像民族大融合,美墨一家亲呀。
我说:“我们明天打算去墨西哥转转,你有没有推荐的地方?或者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
她说:“从这边过去没问题,回来可能会排长队,因为明天是星期天,很多小孩会提早过来准备上学。你们明天去的话,最好把车停在市中心,星期天停车不收费,你们可以走路过桥去。不然,从墨西哥那边开车回来的队伍很长,很可能会排上两三个小时。”
她拿起笔,画了张简易的地图,说:“明天你们找到Santa Fe Bridge,把车停得尽可能离它近一点,然后走过去。过了桥之后直走,就能走到华雷斯最繁华的商业区了,那里什么商店都有,服装,餐厅,纪念品店。”她把地图递给我,又强调了一遍,“要记住,过了桥,不要往左拐,也不要往右拐,要直直地往前走。”
回房后,我上网搜“华雷斯”,吓一跳。根据维基百科,华雷斯有着全世界最高的谋杀率(至少2009年是这样),人称“谋杀之都”。主要原因,是华雷斯作为墨西哥毒品运往美国的最前线,经常引得毒枭们为争夺地盘而在火拼。更可怕的是,不管怎么拼,接管这一地带的始终都是贩毒集团,墨西哥中央政府根本无能为力。
这消息读得,还让不让人愉快地去他们家吃一顿午饭了?
我默默收起为明天准备的花裙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纯黑的行头。万一遇上黑帮火拼,穿低调点,容易逃生。
第二天到了El Paso的市中心,蒋先生莫名grumpy,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华雷斯心生了抵触,还是天热引发了他的无名火,他找来找去找不到停车位。明明路过好几个空位,他视而不见。我指给他看,他嗯哈一声,又开走了。他事后给出理由:那些地点看着不安全。
拜托,我们这还是在美国呢。再说,谁眼光这么差,会看上我们的破车?
转悠好半天,终于找到一个他看着顺眼的车位。我往前一看,离桥头足有一公里。
顶着大太阳,朝大桥方向走了好几个街区,我感觉自己快被身上的黑衣融化了,蒋大核还莫名流起了鼻血。我忙着给蒋大核止血,对蒋先生说:“要不,你把车往前挪一挪?回来可以少走点路。沿途好多空位呢。”
他不情不愿地走了回去,把车往前挪了几个block。离桥还是好大一截距离。
一家人老弱病残般,搀扶着来到桥边。指示牌上说,上桥要缴费。倒也不贵,每人几毛钱。
我正低头翻钱包,工作人员挥挥手说:“不用付费,走吧。”
啊哈,果然老弱病残,还被慈善了。
终于上了桥。感觉这桥好贴心,一路都有遮荫。在这骄阳似火的日子里,我深深感谢桥梁设计师!
桥的两侧,是坚固的铁丝网。从网眼看出去,可以看见蜿蜒的边境墙,和分割两城的格兰德河。
桥面上,是对应的美墨边境界碑。
再往前走,就看到了“墨西哥欢迎您”的标语。别说海关了,桥头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真正的如入无人之境,就此踏入墨西哥国土。
这让我有一丝偷渡的惶恐。这也太方便了吧?进Costco还得被查一下会员卡呢。
虽然与美国只是一桥之隔,华雷斯的房屋明显破败不少。
这是蒋先生第一次踏入第三世界的国土。他喃喃说道:“墨西哥的贫穷,超越了我的想象。”
这个绿房子里长大的娃,以为真正的贫穷,只是书本上的字眼,所以总是操着一颗人人必须平等的心。他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是贪婪的资本家阻挡了人民致富的进程。可,就这一座桥的两端,几分钟的步行距离,都“平”不了,何以“平”世界?
我谨记前台的话:要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只是,眼见马路两侧都是破破烂烂的房子,一点也没有前台说到的那种店铺林立的繁华,前方也看不到有热闹的迹象。这条路上,我们唯一遇见的商店,是一家冰激凌店。在这炎热的正午,倒像一场及时雨。
我们举着冰激凌边吃边走,迎面跑来一只流浪狗,眼巴巴地盯住我的冰激凌。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吓得我不敢朝前迈步。我打不定主意:真要被狗咬伤了,我是在墨西哥就医,还是撑回美国?权衡利弊,我把冰激凌丢给了狗狗,拉着一家大小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太阳毒辣,阴凉处倒还凉快。想来,墨西哥的二月,和亚利桑那州一样,应该是宜人的月份了。在小巷子里迟迟疑疑走了一段,我们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我觉得应该回到原路上,因为前台叮嘱过要一直往前走。又怕流浪狗在那留守。蒋先生认为,我们沿着老路走,不像是能去到繁华的地方,不如转个方向试试。
两人相持不下。路旁的房子里走出一个老人,他大概是隔窗看出了我们的困境,主动走来帮忙。他会说一点点英语,说他可以带我们去市中心。
老人领着我们走了三条街,眼前豁然开朗。他向我们索要了两美元的报酬,就回家去了。真是谢天谢地,他就是个正经挣小费的,与黑帮无关。
也是经过老人的指点,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上错了桥。 来时的那座桥,不是前台说的Santa Fe,而叫Paso del Norte。这两座桥相隔很近,走路也就五六分钟,但是下桥后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
主街道上很多小商小贩,还有卖艺人,音乐开得震天响。感觉墨西哥是个欢快的民族,给点阳光就灿烂。
墨西哥手工艺品,色彩明艳,但做工普遍粗糙。蒋先生买了一只维京人杯子,还有一只小小的被刷得花花绿绿的石膏头盖骨,当作给同事的纪念品。这两样小物事,总共花费19美元,掏光了我们兜里所有的零碎毛票。
因为只预备在这里待几个小时,我们并没有兑换墨西哥比索,一路都用美元。小摊主会自动把比索换算成美元。
路边的小吃摊苍蝇飞舞,摊主见怪不怪,赶都懒得赶。客人们也吃得泰然自若,好像小吃摊本该就是这个样子。这卫生状况,别说家里其他三口,连我都没有来一碗/串的勇气。
我让蒋先生找一家看起来干净一点的饭馆,大家一起吃个午饭。他迟疑了一下,说,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在这里吃了,饿肚子比拉肚子容易承受得多。
我们在市中心转了一圈,看到了熙熙攘攘的广场,看到了雄伟华丽的教堂,也看到了身处热浪却安之若素的墨西哥人民。岁月静好,哪有谋杀,哪有火拼。这种事情,赶上了是真倒霉,但对于老百姓来说,多数时候,高犯罪率只是一个统计数据,日子该怎么过得还怎么过。
下午两点,我们决定赶回美国吃午饭。
所以,来趟墨西哥,真就是散了个步,连水都没(敢)喝一口。
回来时,我们终于走上了Santa Fe大桥。正如前台嘱咐的那样,沿着华雷斯商业街的商铺一路逛过去,走到主街道的尽头,就上桥了。
只是,我们在桥头的收费站被投币机挡住了。机器旁有个守桥员,一个面色黝黑的老人,看样子是墨西哥本地人。他说,上桥要缴费,我们可以选择每人支付0.4美元,或6个墨西哥比索。必须现金投币,不设找零。
我的钱包里只剩下一百美元的票子,附近又没有可以兑换零钱的机器,真是一块钱难倒英雄汉。我俩走到一旁商量,要不要去离大桥最近的烤串店买串肉。吃肯定是不会吃,能把钱找开就行。
就在我俩开小会的时候,不知道身旁的过路人已经你一quarter,他一比索,给我们搞起了募捐。有个姑娘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比索的纸币,递给我,让我去路边找个小摊换零钱去。她说,别不好意思收,换成美元也就五六块钱,救急不救穷。
我腆着脸刚收下,就听见守桥的老人冲我们挥手,说钱凑够了。我赶紧把百元比索还给那位年轻姑娘,拉着一家人跑回入口处去了。
守桥老人往投币口塞进6比索,蒋先生把蒋小诗推过了转杠,守桥老人急了,冲蒋先生嚷:“你怎么不跟着一起过去呢?我还得给你再找6个比索出来。”
又接着被募捐。。。
总体感觉,墨西哥人热情善良又可爱。
桥上的汽车排起了长龙,缓缓蠕动。过关的步行客,则在海关排起长队。我们揣了一路的护照,终于派上了用场。
回到酒店,我再次去前台,感谢她昨晚给出的信息。
我跟她分享我们的经历,告诉她:“我们看到边境墙了。真的好神奇,就夹在两座城市中间,连个缓冲地带都没有。”
前台的知识储备出乎我意料的丰富,我怀疑当前台只是她的一份晚间兼职工作。她说:“El Paso和华雷斯以前本是同一个城市,美墨战争以后才一分为二,边境线也是那个时候才划分的。你们要有兴趣,可以上网搜一下,我们这里不光有美墨边境游,还有全国独一家的边境巡逻博物馆,里面有关于边境历史的介绍,还有现如今面临的问题与挑战。”
我问:”说起问题与挑战,你们这里会看到很多从墨西哥那边涌过来的非法移民吗?“
她嗤了一声:“哪有什么非法移民?政府敞开大门放他们进来,进来了你还能说他们是非法的?”
对于边境现状,前台显然颇有微词。确实,海关这么严,边境这么松,我这个外国人都觉得荒唐。那些想要来美国的人,不管受不受待见,只要意志足够坚定,就一定来得了。给签证,海关见,不给签证,边境见。长此以往,美国的国家安全,合法移民政策等,都将经受巨大的考验。
红彤彤的德州人民,肯定不会赞成现如今联邦政府的边境政策。我相信,很多蓝州人民也并不欢迎无证客。谁愿意自家后院总是闯进身份不明的不速客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美国人民可以自由出入邻邦,墨西哥人民就没有对等的权利呢?明明一百多年前,两边还是一家人。
这个问题,不容易有答案。如果让德州人民放弃自由入境墨西哥的权利,他们应该是不愿意的:家庭医生要准时约见;每天上班也不能被堵在车里两三个小时;宠物的毛更是该剪就要剪,耽误不得。。。只要趋利避害的本性在,双重标准就无可避免。贫穷会被歧视,落后就要挨打。所谓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只是口号。现实世界,则更像是《动物庄园》里说的:
“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有些动物更加平等。”
(All animals are equal, but some animals are more equal.)
而我们倾尽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做成那只有资格享受“更加平等”(more equal)的权利的动物。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