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出国读博的第一代移民,由华人变成了美国绿卡,后来又归化成美国国籍,但那三十六年的国内生活无法忘怀,儿童,少年,青年时代的甜酸苦辣,虽然经过岁月的过滤,都在淡化,绝无当时的切骨之痛,那种困惑迷茫,也不会纠结太多,而儿时简单明了的快乐,倒是分外的鲜明,或许是在美国的平台上,生活内容不同了,视角不同了,没有旧时的环境,回味便不同。于是,虽然外貌变老,三观不同,但对故乡故人旧情的那份怀念,还在心底。一个月夜,一次独处,一张多年前的照片,几个旧物,几本旧书,便将那年的故事,人影拖出,恍如隔世。而手机密码,电脑密码,银行密码,都被那年那个时代的痕迹留住,大学的学号,旧址的区号,上海的国际长途号,都成了密码的一部分。
岁月无痕,也有痕,只是这种痕迹在心里,在皱纹里,难以探寻。
百年难遇的新冠疫情,国内严苛的封控政策,使探亲成为泡影,成为畏途,十年有效签证不可用,非直系亲属病危,死亡,不可探望。而且要核酸检测,要隔离两周,这些独一无二的特色政策,把探亲的途径变为不可及的畏途,即使在世界各地多数国家已解禁,逐步放开的2023年3月15日前,原来至2026年有效的十年签证,还是不可使用,还是要重新申请签证,填上许多页表格,提供高中毕业后,父母的多种情况,不知道这些考量哪一项是为了便民,还是为了权势的威风。
前后八次跑芝加哥办签证时,也难免国民的通病,一方面痛恨衙门官僚作风,一方面又幻想自己的亲朋好友还在哪个高位,可以自己特权一下。但事实胜于幻想,我的前辈早已在天堂,我的同辈即使在高位,有谁能替你说句话?三十多年前的交情,哪里还能找到?只有用自己的脚,迈开自己的路,而2023年3月15日拿到签证时,偏偏原来的十年签证又可以用了。
中国的历朝历代,小民总是贱民草民,总是被权势玩于股掌。鲁迅当年说,“革命前做了专制的奴隶,革命后做了革命的奴隶。”“中国只有做奴隶不得和坐稳了奴隶的两个时代。” 确实透彻。
2023年3月24日上午8:05分,当我站在新锦江饭店的大厅里,前台告诉我,因为太早,房间没有,10点再来查看。而早上4点多出浦东机场验核酸检测码,验行程码的烦恼,美国一路上14个半小时的飞行困顿,一起袭来,恨不得在这里的沙发上蜷上一团,眯一会儿,可是鸡肠如鼓,民以食为天,硬拖着双腿,右转弯向瑞金二路走去。没走多久,迎面是家出售小笼包的小店,虽然旧的印象里全无,但果腹第一,进去一看,果然是家福建人开的,经营了三年多的小笼包店,要了碗豆花,南翔小笼六个,似乎没带来太大的惊喜,不如“鼎泰丰”的入味,或许是食材不够新鲜吧。
朝淮海中路走去,熟悉的街景又在眼前,红房子西菜馆,上海药店,古今,国泰电影院,纷纷排列两边。国内36年的人生,有32年在此渡过了童年,少年,青年,不知这路边的梧桐树,花园饭店,锦江饭店的玉兰树,是否还记得故人,旧时的人物风景,又浮于眼前。老大昌,金龙绸布店,国泰影院隔壁的冷饮店,六一儿童商店,江夏豆皮店,哈尔滨蛋糕厂,公泰水果店,卢湾体育馆,美心酒家,野味香熟菜店,第二食品店,天津馆,合着那年的故事,争先恐后的出现于脑海。淮海浴室,钱家堂,高塔公寓,襄阳公园,又响起赶麻雀的呼喊,炼钢的锣鼓,文革中的口号,带着童年,少年,青年的足迹,喧嚣着雀跃在晨曦中。
经过汾阳路左转,九号,二十一号,四十五号,就是32年的岁月留影处,只是9号,21号的房子更旧,45号是邬达克的杰作,优秀建筑,父亲的办公室对着大草地和复兴中路,已成酒店,读书声,校园的寂静与学生的活力,都是隐藏于记忆中的故事。而对面的上音,56年前是公安部机构,竹篱笆内偷藏着神秘,上音搬入后,立刻大不同了:一早起来,咦啊啊的练声,唢呐,笛子,喇叭,对着汾阳路狠刷存在感,以至于到了美国的音乐学院,一派寂静使我恍然,学生们都在地下室或其它封闭的教室内苦练,没有劳民的杂音。那年,从九弄有条捷径,直通南昌路的,于是走着走着,听到背后的悦耳声音,便是男女生在试声,想必是废寝忘食的力证吧?眼下的音乐学院一侧,除了我离开时就有的琴行,淮海路角多了剧场,淮海路的一边拆了围墙,可以看见附小的房子,旧的礼堂,工会,新的行政办公大楼,只是大学又呈封闭式管理,不对社会开放,或许会像厦门大学那样,成为发财机器,校园参观的黑市票要260一张,新年快乐的特价,由黄牛和内部人士亲手缔造,直接指挥。与哈弗大学,麻省理工,耶鲁大学,唱着革命的反调。
沿着汾阳路一直朝南走去,路边的小店很多,复印店一个,茶社,咖啡店,点心店或许是附近大中学生的去处,原邮局托儿所隔壁的荣毅仁私宅,变成了“榕城饭店”,是牛排西菜馆,与福州还是成都的饮食无关。小时候翻墙进去抓蝌蚪的工艺美术馆相貌依旧,不知道二楼右边的门修好没有。2005年去莫干山度假村,一个客房的门被醉汉踢个大洞,十二天依旧无人修理。有人说,要把许多空置的名人房子出售,但有人说,此举有损国格,帝国主义反动派又要回来了,也像那年要把苏州小破旧的园林出售给海外私人,立刻招来同济大学陈从周先生的反对,写信给邓小平,两周后立刻刹车,好像只有个台湾人,新加坡人买了个私人园林。
经过五官科医院的门口,热闹非凡,仿若集市。1966年7月21日15岁的我,已是狗仔子的我,被红卫兵一棒子打断鼻梁,一块块的血团,咸咸涩涩的,从鼻腔口腔,直涌而出,楼上楼下的邻居跑来拉开,陪我去五官科急诊,急诊医生将一根钢棒,插入我的鼻腔内,吱吱嘎嘎地扳动着我的鼻梁骨,予以复位,医生头上冒着汗水,连连感叹,“你这个小孩真的吃硬,少见少见!”而那一刻的我,能记得的,心里只有恨,如火般燃烧的恨在心中跳动,一滴泪也流不出。即使多年过去了,那份感觉依然清晰,无法忘却,我能够原谅那些人的无知愚昧野蛮,但我无法忍受产生毒瘤恶人的这个社会体系,以整人为乐,以坑人为本的宗旨。
到了汾阳路,东平路,桃江路,岳阳路间的三角花园,普希金的铜像依在,估计不是原件。我记得那年几个革命造反派拖着那颗头颅,铛铛铛的撞击着汾阳路,朝北而去的。汾阳路北的白公馆不是“越友酒家”,变成沪剧团了,上海画院搬去岳阳路南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南面,京剧院倒是没动,只是传统戏剧不景气的情况,后继乏人的情况,难有改变。
突然间,飘起了细雨,“三月里的小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哗啦啦啦流不息。” 但在这小雨的陪伴下,令人寒战,容易感冒,已近早上十点,还是回新锦江饭店去吧。向汾阳路,淮海路,瑞金二路走去时,生疏与熟悉的感觉,又混合着迎来,再看一眼45号的楼房,9号的弄堂,再也听不见当年伙伴的声音,看不见久违的街坊,毕竟都四散了,伴着时代的烽烟,即使是发小,同桌的后代,三十六年不见,就是陌生人,故乡的熟悉感淡泊了,即是无奈,也是必然。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一过不见了,就是人生的规律,一个人的故事,也仅存于他的父母,子女,难超过三代人的,多做好事,让爱心从后代传下去,即是多少代后,无人记得你,那份情,那份爱,还在淡淡的传送,留有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