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上部(第25,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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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寻尘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轮回;时光宛如桃李树上的秋蝉,把记忆吸吮得几近枯竭。



第25章

矿山的北面是一列山脉,连绵不断,最高的山上有两个高度相仿的山峰,当地人叫作姐妹山。这座山脉里蕴藏着大量的矿产,为国家的工业建设和国防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

大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小山,名叫“老虎头”,像一个俯卧的老虎,在老虎的头顶上发现了丰富的矿产,质量高且为地表矿,直接用炸药把地表炸开就能开采,这里成为了最大的开采区。

每天下午四点,“老虎头”上会准时爆破。小孩子们会提前几分钟,站在屋外就能观看。随着几声炮响,“老虎头”上升起一股蘑菇状的黄色尘烟,观看的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这成了他们百看不厌的节目。

这一天又准备到四点,蔡文胜,杨老三和曾老八暂停了他们的聊天,顶着烈日出来看爆破。和平时一样,几声炮响,“老虎头”上升起一股烟尘,小朋友们照例欢呼起来,曾老八指着大山的另外一个地方,喊着:“看,那边怎么也冒烟了?”


蔡文胜和杨老三顺着曾老八的手指看去,果然,在两姐妹山的下方,一股白色的浓烟在山林上出现。杨老三说,不会是着火了吧?

日头依旧火辣辣,三人躲到屋檐下继续观察,白色烟雾逐渐地增大,蔡文胜跑去隔壁,问隔壁的苏哥哥,山上起火了,要不要报告。苏哥哥正在厨房切菜,他放下菜刀,出门把手挡在额头上,看了一会说:“是着火了,可以去报告。”

三人顶着烈日,一身大汗跑到了队部办公室,这里已经有十几个和他们一样来报告的小孩。毛干事在维护次序,他大声说:“你们都回去吧,队里领导已经在商量对策了。大家千万不去上山。”

三人依依不舍地离开,曾老八不屑地说:“真是废话,这么大的太阳,谁会去上山。”看来毛干事在他家声泪俱下的模样确实把形象搞坏了。

杨老三不同意,说杨老大就打算明天上山砍柴,天气干燥,柴火容易砍,重量还轻了不少。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山上的火也显露了出来。着火的区域明显变大,已经有两个不相连的地方在燃烧,红色的火焰在黑乎乎的山上异常的鲜艳,队里的男女老少都在屋外看着,又兴奋又担心。

大火连续烧了三天,着火的区域越来越多,白天时山上一片白烟笼罩,有的白烟往上飘,有的白烟往下飘,说不清到底哪些地方正在燃烧;一到晚上,着火的区域清晰可见,燃烧的速度也更快,可以看见新的火线不断加长,大山已经不再是黑乎乎了,变成了红彤彤。

队上的广播不断地通知,提醒大家不要上山,不要上山!曾老八戚了一声,说现在谁还敢上山。杨老三不同意,说队里已经召集干部了,要上山救火。

正说着,蔡文胜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头一看是爸爸回来了。爸爸是地质探测人员,经常要到野外作业,这次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蔡文胜赶紧跑过去拉着爸爸的手。后来知道,和爸爸一起回来的还有好多同事,在野外作业的人员,除了必须留守的,基本上都回来了。

山上的火是越来越大,还刮起了西南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大火越烧越旺,已经逐步接近矿山的开采区域。矿里决定组织群众上山救火,同时请求地质队协同帮助,地质队野外作业人员很多,且大多年轻力壮,于是地质队和矿山派出了好几辆大卡车,把野外人员都接了回来,准备明天天一亮一同上山救火。


蔡文胜入睡前听见父母在轻声细语交谈着,妈妈嘱咐爸爸一定要注意安全,大火无情,千万要小心。蔡文胜困得眼皮直打架,可心里也跟着担心,最后忧心忡忡地睡了过去。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傍晚,蔡文胜才见到父亲,还有不少和父亲一样刚从山上下来的人。父亲一脸的疲倦,和一身的烟火味。吃完晚饭,爸爸抱了抱蔡文胜,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又是连续两天,蔡文胜爸爸回来得越来越晚,脸上的疲惫越来越重,走路都开始摇晃起来。山上的大火似乎没有任何变小的迹象,反倒越烧越旺,最初的几个起火点已经不再红亮,只剩下一片片隐隐约约的暗红,大概是把能烧的都烧了个干净,只剩下了炭火;火圈的外围更大了,几乎连成了一片,晚上的夜空都被映红了。

救火的第四天,蔡文胜爸爸下午就下了山,这次和以往不同,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脸上全是黑色的碳灰。晚上睡觉前,蔡文胜听见妈妈在哭,爸爸在唉声叹气。

事情之后,蔡文胜才真正了解那天发生的事。


蔡爸爸领着一个救火小组,五六个人,都是他工作的组员。他们小组和另外一个小组奋战在一个山头的第一线。这天的火势最凶猛,熏烤着周围的一切,脸上用来隔热的湿毛巾一会就干了,山上的灌木和地上的树叶都已经干透,火还没到就似乎要燃烧起来。当天的西南风把火焰快速地推向他们,眼前的树木一眨眼就窜出火苗,救火队只能边战边退。

副组长大声喊道:“不行了,我们快要跑不过火了。”

蔡爸爸看着附近的那个小组还在扑火,就大声喊:“再坚持一下,要撤一起撤。”他让副组长传话,等会撤退时千万不能乱跑,他们的后方几十米外有一条浅水沟,如果喊撤,大家就一起跑到水沟里避火。

没过两分钟,又一阵热风吹起,副组长指着头顶上的一团火,大喊一声“过顶火!”只见几团火球从树梢上迅速越过他们的头顶,掠过树梢,烧向他们的后方,身后的树顶一下就着起火来。

“撤啊,马上撤啊!”蔡爸爸大声地叫喊起来,组里的几个成员撒腿就跑。副组长也冲着另外小组喊叫着,对方有些不知所措。


“赶紧跑,不然就没命了。”蔡文胜爸爸冲他们大喊,其中一个人开始往回跑,剩余的人也跟着跑了起来。这时候,火势已加快了速度,追赶着他们,头顶上的树梢猛烈地燃烧着,他们觉得自己身上都着了火。

跌跌撞撞,一伙人扑通扑通全跳进了浅水沟。水沟本来是一条山溪的过道,这段时间干旱,上游已经断了溪流,于是在低洼的这一段积水形成了水沟。这条水沟救了他们的命,熊熊大火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和上空燃烧着,足足烧了近十分钟,把干燥的树木都烧干净了才离开。

大火过去,一群人从水沟里坐起来,撕心裂肺地咳嗽,身上脸上满是腐烂的叶子和泥浆,个个面如死灰,有人后怕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们这个山头的人逃过一劫,另外一个山头却传来噩耗,总共牺牲了三个救火队员。

第26章


第五天天刚蒙蒙亮,队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要求所有的干部职工紧急集合,带上自家的砍刀斧头锯子。女人和小孩们也早早起床了,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烟火和担忧。

大火已经毫无阻挡地烧向了“老虎头”,“老虎头”东边不远是一个三层楼高的建筑,类似战争电影里的碉堡,那里存放着矿山用来开矿的炸药,小孩子把那个碉堡叫作“炸药库”。

“炸药库”平时是个严防重地,周围十几米都是泥土地,没有任何树木杂草,外边建起一圈两人高的铁丝网;碉堡的顶上装有两盏探照灯,灯一开,如同两条光的巨龙,所到之处丝毫毕露。小孩子传说,碉堡里有带枪的民兵时刻把守,防止坏人破坏。如果有人擅自闯入铁丝网内,碉堡里的民兵可以开枪把人击毙。

大家都在猜测到底“炸药库”里存了多少炸药,万一爆炸了会有多厉害。各种猜测都有,小道消息在人群里传开,越传越吓人。

曾老八说,外边传的消息不可靠,他爸爸说,炸药库一爆炸,矿山和队里都保不住。


杨老三问,那要不要提前跑?

曾老八说,跑是跑不掉的,得坐队里的大卡车跑。接着补了一句,队里的吉普车是要留着给领导坐来跑的。

蔡文胜说,人那么多,队里的大卡车也不够装啊。

曾老八说,要分批跑,大家抽签,抽一批跑一批,跑得晚的只能怪老天爷。

这天救火队上山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在炸药库的周围,特别是西边,把树木都砍光,能砍多少是多少,这样就能阻止大火威胁到炸药库。


傍晚下山的大人们,疲惫不堪的脸上又出现坚毅的神情。救火队员为了国家和家人,拼了命地砍树,一棵棵大树哗哗地倒下,再砍成小段拖到山沟里,“炸药库”周围五十米内已经砍光。矿山和队里领导决定,以后救火队上山不再救火,唯一的使命就是保住“炸药库”;每天分两班,一班上午,一班下午,轮流作息,任务只有一个,除了砍树还是砍树,能砍多少砍多少。

在救火大军对“炸药库”严防死守之后,大火只能在四周远处肆虐,一直把砍倒的树木烧了个干净,才慢慢消退,绕开“炸药库”,向别处漫延过去。这天晚上终于下起了小雨,火势被抑制着,山头上细雨绵绵全是烟雾和水汽,白茫茫一片。凌晨时分,雨越发大了起来,变成了瓢泼大雨,终于把这肆虐了一周的大火彻底地浇灭了。

大火扑灭的第三天,庄严的英雄告别会是在矿山电影院里举行。电影院是一座顶层超高的长方形建筑,一层有个很大的舞台,一层的后半部分建起了二层观影台。当天的电影院摆满了白色花圈和黑色的挽联,装饰成一个肃穆的告别礼堂,一层和二层都坐满了矿山地质队的领导职工,和学校的全体师生。

救火牺牲的三位英雄的照片竖立在舞台上,一位是矿山职工,一位是地质队职工,一位是来地质队实习的大学生。肃穆的会场里哭声不断,特别是告别时家属的凄厉痛哭,让矿山的上空阴云密布,风声萧萧。

追悼会结束,三个小伙伴聚集到一起。


“好像没看见赵小强哭。”曾老八说,“我都哭了两次。”

“会不会是哭的时候我们没看见。”杨老三接话说。

“我很想哭但还是没哭出来。”蔡文胜实话实说。

“我也没哭出来。”杨老三也老实地说,“为什么另外两个救火英雄是烈士,赵小强爸爸却不能当烈士呢?”

“会不会是平时表现不好,或者家庭成分不好?”这是蔡文胜能想到的理由。


“有可能是表现不好,有可能犯过错误,比如像赵小强那样。”曾老八说,说完为自己的话轻声笑了起来。

杨老三和蔡文胜觉得这件事不能开玩笑,曾老八赶忙收起笑容,说自己今天难过得哭了两次。

两天后的傍晚,在灯光球场的观众席上,蔡文胜遇见了赵小强;他走过去,赵小强抬头看他一眼,酸笋打个招呼,两人坐在最后一级看台,看台背后是一片竹林,一阵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两人坐着没说话,蔡文胜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一人一颗。除了水果糖,蔡文胜还从上衣口袋小心翼翼拿出一张烟纸壳,那是一张黄灿灿的“凤凰”。赵小强接过,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

吃完水果糖,赵小强终于开口:“我们不是已经绝交了吗?”


“那是你说,我没有说。”蔡文胜道。

两人又沉默一阵,赵小强说:“开学以后你可以见到陈西红,不过就难见到沈文杰了”。看见蔡文胜有些惊讶,便说曾老八前天找他说话,都告诉自己了。

蔡文胜心里又气又羞,没想到曾老八把自己出卖了,还挑了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

“其实没什么,我一个后进班的,也配不上她”。赵小强幽幽地说;又说,开追悼会那天,沈文杰和伍丽章代表四年级全体师生送花圈,她送给自己一只彩色铅笔;又说,沈文杰长得好看,性格也好,是有福之人。

蔡文胜一直想说几句话安慰他,搜肠刮肚,却不知如何开口。这几天,他听爸爸讲救火时的危险和恐惧,曾经想象万一失去父亲,在那场吞噬生命的山火中;即使是短暂的想象,已经让他忍不住轻轻颤抖。


“我爸爸说你爸爸是英雄,是烈士。”蔡文胜冲口而出。告别会当晚,爸爸和妈妈在家里讨论,说不管发生过什么,只要是为保卫国家和老百姓牺牲的就应该是烈士。

“你爸爸真是这么说的?”赵小强问,两眼有了亮光。

“千真万确。”蔡文胜坚定地点头,“我也觉得你爸爸是英雄,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都活不了。”

赵小强低下头,把头埋在两个手臂中间。

又过了好久,赵小强抬起头,缓缓地说:“我长大后就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灯光球场上开始热闹起来,打蓝球的,跳绳的,踢毽子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又喊又笑。两天前肃穆的追悼会还印刻在记忆里,却又变得那么不真实。一个人的逝去,仿佛是一片竹叶被风吹落,又被风吹到寂静的边缘,几天过后便在世上彻底消失、了无痕迹,而其他的竹叶依旧沙沙作响迎风摇曳。

死亡,对亲人来说,像泰山压顶那样沉重;对旁人来说,像一片飘落的竹叶那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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